D-等待在回风坳的厉重威心腹近卫一直在犯嘀咕,驰援莅王这样的大事迫在眉睫,卫景林父子怎的行军如此拖拉。
预计时间过了两个时辰还多,他才远远听到沉沉的马蹄声迫近。
转头看向崖上事先预备好的滚石檑木,鼻端隐隐嗅到士兵箭囊里火油的气息——先下滚木礌石,后火油引燃麻布以箭射出,最后再以五倍兵力下山搏击,想来任卫氏父便是战神下凡也无法抵挡了。
谁知已到山坳口的部众忽然驻足,之后整个队伍分裂成为数段,分批通过回风坳山谷——这是应对伏击、减少人员伤亡的好办法。
山顶上的厉重威部众见队伍分裂,难以找到集中攻击契机正在观察,只听得沉重的车马辘辘之声,小股辎重车先行进入山谷。再次定睛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这大型重物是一架架攻城云梯,每一批队伍都跟随两架云梯进入山谷,兵马在宽大的梯架遮覆之下,倒能抵挡大部分的檑木滚石。
眼看队伍陆续进入山谷,先头部众即将出坳,山头的部众听得一声令下,齐齐将滚石推入山下。
刹那间地动山摇,灰石沙土裹挟着庞大的巨石檑木纷纷自山上滚落,山下队形有一瞬间的混乱,旋即迅速往云梯架下聚拢。
因巨石压迫和阻挡,高大的云梯纷纷停下,但山下众兵士不见如何慌乱,小部被滚木砸中的即刻被同僚拖入云梯架下。
因这突如其来的防御,山上的攻击在滚石等物料用尽之时,战局一度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片刻之后,裹着燃烧的火油麻布的箭矢自崖顶密集倾泻而下,第二轮更残忍的杀戮开始了。
尽管卫景林在入坳口附近的溪涧令全体军士以冰水湿透全身,未批甲的轻骑兵以湿透的棉被裹体,做足了可能做到的所有防御,但是在经历了撼山动地的滚木礌石之后,顷刻处于密集如蝗的火矢攻击下,山木枯草多被引燃,烈烈山火被风裹挟发出呼啸之声,仿似幽冥鬼哭,狭窄的坳谷底部,可以立人的安全区域逐渐被山火围拢,越缩越紧,兵士伤亡极重。
为求提振士气,也为了争取一批有生力量快速通过回风坳伏击点,卫景林命精锐近卫以轻骑快速向前突破,撕开一条向前的血路。
见对手如此,山上的厉重威部即知总攻时机已到,随着一声长啸,是夜最惨烈的厮杀宣告开始。
厉重威清楚地知道杀死卫氏父子、伏击其所部怀远精锐的难度,也深知此次强迫卫氏取道回风坳驰援是唯一的机会。
因此,借助天险伏击,檑木滚石、火矢箭阵这样每一击均可致命,令对手九死一生的杀招祭出之后,还准备了五倍兵力下山对阵收拾残余,势必要将卫氏所部全歼于此。
山顶上部众绕过山火自回风坳出口方向不断涌入,喊杀声震天价响,领头的参将更是嚣张地喊出:“都督说了,拿下卫景林项上人头,赏黄金万两!富贵荣华就在前方,且随我冲啊!”
远在拗口押后的卫承暄援臂引弓,利箭破风而出,那大叫的参将当场被击中左胸,跌落马下。
不暇稍歇,他连发数箭击中多名重甲兵,均是刺穿面门,死状可怖。驱马排众向前,驰至卫景林身旁,傲然立于部众之前直面敌军。
二人挥剑杀入敌阵,卫景林气运丹田,狂笑几声喝道:“卫景林在此!尔等反逆贼子,且来受死!”
卫承暄沉声喊道:“怀远将士们,且随我一同杀贼!”
主帅携近卫冲杀于前,后方军士受到极大鼓舞,一波一波向前冲锋。
因是火速驰援,卫部将士出发之后未曾进食。携辎重长途行军,全员湿甲入坳后,在北疆深夜里已然全身结冰,全凭意志力支撑。
在经历檑木滚石和火矢箭阵之后,在山火的围攻下气力几乎消失殆尽。
战斗持续两个时辰之后,卫景林所部将士有战力的已所剩无多,而对方的攻势仍然在继续,新递补的参将已将赏格升级至黄金十万两。
因此,即便战力远远比不上卫氏所部的怀远军,但双方数量、精力悬殊,卫部败势渐露。
卫景林心知继续下去不仅自己要全军覆没,驰援莅王更是没了指望。
心下一计较,唤过卫承暄吩咐道:“我率部牵制他们主力,我儿且带前锋营向坳口突围,速速驰援莅王!”
卫承暄当即拱手领命,自领一队前锋再度驰马冲入敌阵。
只听身后卫景林再次大声喝道:“姓卫的身便在此,要黄金十万的且来试试!”
言罢便见身畔敌军如潮水涌动,只循着人声来处冲击过去。
见合围之势渐有松动,卫承暄不失时机地率先纵马向敌军薄弱处砍杀而去,后队也陆续跟上。
几番砍杀过后已向前推进了数里之地,一众人即将驰过坳口之时,卫承暄回望父亲,只见不知何时他座下战马已被刺死,他不得已下马与敌军肉搏。
一人以一杆长枪抵挡不断涌来的攻势,未被铠甲覆住的双膝以下遍是伤痕,血将袍摆黏透,凝固在腿上。身上的银铠在火光里已被映照成赤色,双肩上的兽首满是鲜血向下滴落,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心中大恸,一时连呼吸也停了几拍,本能想要冲回阵中相助。
身后将士也有此念,一人悲愤难抑地低吼道:“少帅——”,卫承暄此时却回过头来,沉声吩咐:“大帅有令,我们需火速支援左翼莅王部,快走!”
说毕咬牙打马前行,众将士听命忙无声随行。
无人注意到身在队首的年轻将军眼角瞬息滑落的水滴,它自坚毅隐忍的侧颊滑过,倏忽没入地面,最终与流出坳口的同袍的鲜血汇于一处,融成大宸北疆最悲壮惨烈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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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与子
阿端自少帅处受命将费鸣鹤一行安顿至自己家中后,便待离去,却见一老一小两个人影拦在门口。
他先向费鸣鹤施身一揖,便蹲下身抚着面前孩童的额发,喉咙里先哽了一下,才温言道:“阿小啊,爹爹托你保护好这位阿翁和几位叔父,你答应过的,嗯?”
阿小是他当年离家时匆忙取的小名,家中老母妻子倚为念想,便一直将儿子名唤阿小。
阿小今已十二岁,但是在朔北凄苦之地长大,他身量看上去只及七八岁孩童大小,且不善言辞,只一双大眼睛似是能读懂大人心事。
想到匆匆一见又要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娄阿端心中更添凄苦愧疚。
“爹爹,我可以的。是先生……”娄阿小语音生涩,边说边看向身边的费鸣鹤。
费鸣鹤向娄阿端一拱手,便急急拉上他的袖子快步走向门外,隔着农家的木栅门指向回风坳方向:
“老夫见回风坳处一直有火光,可知大帅他们必遭伏击。老朽一把老骨头不需要恁多护卫,烦请娄将军带他们去帮大帅!”
事实上,娄阿端等低等军士都知费鸣鹤是卫景林的心腹幕僚。加之这老儿平日性格乖张,闲来便是披头散发吟诗弄棋,自来不爱与他们行伍之人打成一片,他甚至不知怎么称呼娄阿端这种低等军士。
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老者失态,灰白乱发遮掩下的眉间眼角尽是过度的疲惫和忧虑。他本是讷于言的武夫,见此情形只有跪地领命,同时又瞥了费鸣鹤身旁的儿子一眼。
“小老儿只留下一名护卫,足够照料将军家小,请千万放心!”费鸣鹤也边说边下跪,诚挚拜下。惊得娄阿端只好再度跪拜,之后立即起身连同其余九名近卫上马往回风坳奔去。
天空逐渐由深墨转灰白的时候,大风也停了,回风坳上空逐渐飘起雪来。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雪花很少,下得凄凄惨惨,不足以掩盖昨夜人间犯下的罪恶。
行至回风坳口的时候,十名沙场历练已久的汉子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们下马奔走呼喊,起初是一个个抱起同袍的身体,希望还有残存的体温和心跳,之后有人开始跪地哭号,徒劳地想把同袍的肉身自燃过的草灰尘土中解救出来。
娄阿端是自始至终呆立于尸山血海的唯一一人,他是刚经历一刻团圆的人,心头烘热的暖意未褪去,还没有做好与六年同进退的战友死别离的准备。
地上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心头却掠过幼子的面庞。
哪一种失去都让他惊惶发狂,一颗心被连血带肉扯下,不断下坠,喉咙哽住不能呼吸,使得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一样低吼出声。
三尺之上有神明,竟纵容同袍相残这样的人间大恶!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逃,扒开被敌人尸首覆住的同袍身体,幼子的面庞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又恨又痛,想在心头抓把血出来!
这躺在地上无知觉的身体,何尝不是他曾经以生命托付的亲人。
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费鸣鹤沟壑纵横布满忧惧的脸上。
对对,大帅呢?少帅呢?那个赦免他出逃、要他做近卫的年轻孩子呢?
他开始四处寻找,被撕裂的嗓音回荡在空谷,犹如一缕寻找同伴不敢离去的孤魂。
卫景林的尸身很容易寻找,他身旁堆满交叠倒下的敌军尸身。全身血污的他面目已不可辨,唯有手里一杆长枪紧握着,枪头那一端还刺穿了两个敌人。
身上多处刀伤剑痕森然露骨,有一箭自颈后射入贯穿身前。他倒下的地方有同袍尸身覆盖,他们不愿大帅尸身被敌人蹂躏,因而以性命相护。
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的近卫含泪向他拱手道:“娄兄弟,少帅定是拼死突围驰援莅王行营去了,我九人这便速去找他。大帅……万请娄兄弟护送,让忠魂还乡!”
九人齐刷刷在卫景林遗体前跪拜毕,向他拱手行礼后,便急匆匆上马往坳口方向飞驰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娄阿端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心想应该首先让“他”放下手中紧握的枪,因为他对枪另一端穿刺的敌军尸首充满了痛恨和恶心。
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手指,一边嘴里喃喃地哆嗦着什么。
直到最后,开始清除遗体身上残留的那把箭的时候,他忽然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杀死一个敌人那么容易,而拔除同袍遗体上的残箭竟然这么难。
他一边大声哭嚎,一边禁不住哆嗦,这才听清自己一直在念叨:这群王八蛋!你疼不疼……疼不疼!
心头涌起巨大的恨意,让他一度失心疯到想要扑在敌人身上狠命撕咬!
这是他一直仰望的神一般的将军,愿意为他舍身赴死的同袍。他应该成为天子臂膀,站在帝国巅峰俯瞰自己打下的疆土,而非眼下这样,变成血污和黄沙覆面的冰冷尸骸。
他撕下衣袍小心清理掉尸体上的血污,把“他”放在马背上之前,忽觉得或许“大帅”会冷,便解开外袍紧紧裹在尸体上。
又撕下一缕白色袍摆系在头上,他的家乡祭奠逝去长者需要这样。
他甚至不舍得骑马,怕碰疼了“大帅”,于是便牵马前行,学着近卫军的姿势,腰身板得笔直,满脸骄傲和维护。
他是大宸怀远近卫军!
在天色更暗接近黄昏的时候,雪更大了,依稀能看到破败的西军营帐,却寂静得吓人。
比疲劳和饥饿更先袭来的是足以麻木全身的寒冷,他怀疑左手已经被冰冻在马缰绳上,转头的一瞬,一支流矢贴着小腿擦过。
忽然而至的痛感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回头检视马背上的“大帅”,拔下“他”颈后那把箭时的痛感再度涌来。
他解下身上的银甲,是临行前妻子替他缝补过的素环银铠,细心地为马背上的“大帅”披上。
带着腿伤的娄阿端一直穿过已沦为灰烬的左翼军营,天色近黑时,才看到少帅。
其时这个年轻孩子正背对着他,与仅余的几名同袍卓然立于依稀夜色中,目送正在仓皇逃去的突伦部众。
阿端脑中又闪过幼子的小小身影,心头疼了下,至少仗是打赢了,他心想。他加快脚步向少帅走去,自己都未察觉面上带了不合规制的慈爱之色。
忽而身后有铁甲响动,利箭破风之声贴耳穿过。
他心知不好,不远处几位同袍已经中箭倒下。他看清猛回头的年轻孩子满脸惊愕与愤恨,以及密密向他而去的箭矢。
正在将利箭射向同袍身躯的厉重威属下军众,猛然看到一个跛脚奔来的人影,身姿晃动成可怖的姿势,双臂张开如巨鸟羽翼,覆在年轻的将军身前,凄厉地大喊,“疼呀!不能呀!”
在第四支箭刺入后背时,意识逐渐空白的阿端仰头向天,心里想的是:他还是个刚没了爹的孩子啊,他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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