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子,大约便是没有这样的福分吧。
皇帝笑笑,何尝不是自己没有福分,怎样都不能如愿与她携手呢?
但此刻他是皇帝,他的皇祖母费尽心思才觅得如此佳人,他着实不应当拂了祖母的好意。
花下舞毕,皇帝拊掌叫好。
太皇太后神色微滞,皇帝如此自然随和摆明了并未被打动。
她宁肯皇帝此时呆立原地说不出话,如何失态都是应当的,只不应当一切如常。
但也不过是片刻,她的脸上也露出温雅的笑容。
这样少见的美人,气质出尘英气飒爽,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皇帝早晚会动心。
此时皇帝已经走下台阶步入庭院,他在少女身前站定,俯身温然道:
“诗中说美人如玉剑如虹,朕读不懂,但姑娘方才一舞,朕就懂了。”
那少女大着胆子抬眼看向皇帝,此时面上才有了几分红晕,她俯身下拜行礼。
“民女棠棣,拜见皇上。”
声音清亮,如出谷黄莺。
“棠棣,名字也很好”,皇帝眼睛一亮,“想必姑娘家中有好兄弟。”
棠棣本命棠儿,太皇太后嫌过于柔和,便赐了这名字,也约略说了名字的出处,是以棠棣也大致明白皇帝话中所指。
她再度抬头,头微微偏向左侧打量皇帝,如清泉般的眸中似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她兄长说,太皇太后有意将她许配给皇帝,作为自小名动一方的美人,她也有傲气,若是皇帝又老又丑,她可不想嫁。
但是,眼前的皇帝长眉凤目面容俊美,谈吐之间可知博学多识风姿翩然,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
棠棣无端一阵失落,眼前的他好像站在云端一般,虽然温雅有礼,但她自己清楚这是礼仪,是疏离,他并不喜欢她。
皇帝看着眼前的女子偏着头露出一副小儿女憨态,看到自己也不露怯,心头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觉得,这样比方才那看似惊艳的一舞有趣得多。
皇帝也笑了。
一旁的太皇太后和李宫令看着花树下的少年男女,同时抿抿嘴。
落地的青玉耳瓶内供着疏疏一抱杏花枝。
女伶姝官儿身前放着一把古琴,指尖轻挑慢捻,面容凄婉,唱着姜白石的《杏花天影》。
胡达此时已卸了面具,将手中的一盏酒饮尽,看脸色已经醉了七八分。
一曲终了,胡达晃晃悠悠地起身,一把拉过姝官儿坐在身边,打着酒嗝儿点评道:
“你啊,年纪还……还小,这曲子是思念见不得的亲人,是愁绪,你……你他娘的唱起来就像死人了!”
说毕又神经质地捂住自己的嘴,半晌之后又呸呸几声。
“呸呸谁死了”,又在脸颊上拍了一巴掌,“这张臭嘴!”
姝官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对他的话似懂非懂,被他的一番动作逗乐了,抬起袖子咯咯咯直笑。
胡达的醉意仿佛被姝官儿的笑叫醒了几分,他也跟着笑了几声。
渐渐地将目光落在紧闭着的门上,他嘴角一抬,随口问道:
“龙老爷今日来了吗?”
玉带旧游的来客全部都戴面具,只以各人的面具互称。龙首面具的只有一位,被称为龙老爷。
姝官儿嘴里含了颗梅子,听他问话不暇思索地点点头,含含糊糊道:
“来了,在玉官儿妈妈那里。”
胡达点点头,将放在一旁的麒麟面具戴上道:
“想必待会儿要来找我,我先戴好。”
一旁的姝官儿没心没肺咯咯轻笑,“你怕什么,龙老爷不一定来呢!”
面具遮盖下的胡达神色清明丝毫没有醉态,他眯起眼睛回忆着。
是了,他来找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者是从胡氏全家流徙外放前游街那天开始?
或者是从那次与黑衣人合谋到卫府刺杀钱石失败那天开始?
总归,他的境遇像是颗弃子呢。
被舍弃过一次,如今这是再一次被舍弃吗?
此时,在那间墙上亮着烛火的密室。
龙首面具人拥着玉官儿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满室旖旎。
但他们说的话却与这旖旎风光丝毫不搭。
玉官儿雪白的手指上绕着男人的一绺头发,眉头微皱:
“卫家的二小子不在京中,我们的人并未找到他的踪迹。”
龙首面具人叹了口气,“这一点让我很不安啊。”
他不喜欢失控,尤其这小子此前在土奚律曾以一己之力做出过扭转大局的事。
“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不要停。”他忽地顿了顿。
“你加派人手看着祖法成这边的动静,今日卫家那小护卫到祖家去了一趟。”
虽说从前祖雍常出入卫府,但一直以来卫家的人很少主动与祖家人交往,这样的异动确实有监控的必要。
玉官儿郑重应是,又道:
“除此之外便是周正那边,他家里这几日可是贵客盈门热闹得很,那件事……他会说吗?”
“此人将官声看得比性命还重,应该不敢冒险。”
龙首面具人沉吟片刻,“为了以防万一,是要加紧动作尽早起事,到了那时,就算周正敢说也晚了。”
“嗯”,玉官儿应声,“其余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小皇帝、姓费的都没什么异常举动,卫家那个小护卫常日里就是和北司衙那些闲汉吃喝厮混,京营和禁军都是一切正常。”
龙首面具人拉起她的手握着,似是十分满意,片刻后问道:
“那咱们房里这位呢?”
“他呀”,玉官儿语带薄嗔。
“你上回交代之后我便留意着呢,吃酒听曲儿春风得意着呢,平时跟那几个丫头都有交往,这几日姝官儿那小蹄子去的多些。”
“这样啊”,龙首面具人嗤声,“那就把这个姝官儿卖到别处吧。”
玉官儿一怔,待要分辨几句,那姝官儿毫无心机胆小贪吃,实在不必太过在意。
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对眼前的这个人,求情是丝毫没用的,只怕求情之后姝官儿连命也保不住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玉官儿和龙首面具人先后从拐角处的雅房出来。
戴着面具的胡达揽着姝官儿正靠在雕栏旁嬉闹,胡达手里握着酒盏,脚步虚浮。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堪堪抓住栏杆才没有跌倒,只是跌落起身的一瞬间瞥见龙首面具人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
面具下的胡达嘴角再次露出嘲讽,那个房间里有玄机啊。
第159章 北渡
远处的黑色山崖和石壁静默峭立,索年河水在黑夜里变成一道光泽流转的灰黑缎带。
这山这河,似乎在时间的起点上就已经如此矗立,直到今日。
见过沧海桑田之变,所以很容易遗忘掉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残酷厮杀。
小禀义看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此刻这个熟悉的人在她眼里无比陌生,她从未见过一个背影会有如此多的情绪在其中。
孤独,倔强,不甘,仇恨,痛楚,无助……以及掩盖在这所有情绪下的磅礴的杀意。
她第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情绪,仿佛瞬间便与他的情绪相通,因而自己也心内绞痛,光是不住流泪都能让自己几度气结。
大约时间过去了很久,身前的少年人蓦地转过身,决然向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啊,你……”小禀义失声喊道:
“你不去看看吗?”
承晔摇头,不是不想去,只是,去了恐怕也于事无补。
离这个地方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心内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蔓延,他怕失控。
怕仇恨,愤怒,杀意溢满全身,让他失控发狂。
还怕一些莫名其妙感知到的情绪,比如绝望以及奇怪的宿命……
他们英雄了得,是人中龙凤;
他们死于同袍之手,死于拙劣的阴谋陷害。
史书上数见不鲜的故事,却似乎被每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忽略了。
因孤云渡常年有重兵防守,在突伦与大宸交恶的当下,两国民间的来往主要是通过孤云渡往东两百余里的索年河下游浅滩。
每逢枯水期有急于谋财的人会在此处运营非法商船,引渡一些偷偷越境的人。价格也十分昂贵,不拘男女老幼全部按人头收费,没人一百两银子,先付现银再上船。
此时浮冰消融水位上涨,并非是渡河的好时候,船队往往在人数凑齐了之后才会下河。
承晔和小禀义在索年河南岸等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在三月一日黄昏十分上船。
在此地偷渡的大多做的都是非法营生,或是越境逃亡的,是以易过容又以粗布遮面的承晔和小禀义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这不大的船舱内挤挤挨挨或坐或蹲着八个人,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三个人也是黑布遮面,看身形应该是一老者,一小童,还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妇人。
剩下三个男人并未遮面,承晔假装无意地将三人相貌身形记在心里,这些从大宸偷渡的,还不知犯了什么事,之后遇上了也有个防备,免得被人坏事。
水流速度加快,浪流湍急,渡河的行程并不顺利,船里也异常颠簸。
自幼在土奚律养尊处优的小禀义从未坐过船,一时间吐得昏天黑地,船舱内众人纷纷皱眉掩鼻,承晔只得一面强自忍住不适,一面分心照顾身体不适的“妹妹”。
直行了两个时辰船才到达对岸,因水速加快,船只在渡河之时沿河流被冲下游,并未在往常的登岸之处上岸,而是往东偏离了大约二十多里路。
触目所及是一片荒滩,此时已经夜深,周边并无人接应,众人零零星星散去,承晔扶着小禀义寻了一处平地就地坐下歇息。
承晔皱眉看着小禀义的脸,黑沉沉的夜里也能看出惨白之色,心里有些后悔,为何要带她来突伦。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近了,承晔辨别着身后的风声一跃而起,凌空依稀可见一个半跪在地的肥硕人影,他借着下坠的速度在双手和膝盖蓄上十足的力道,在要触到那人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以诡异的姿态翻滚到一旁,避开了承晔这一击。
“别别,我是江四六,二爷!”
最后喊的一声二爷带了乞求之意。
承晔立时收住攻势,“江四六?”
“四六叔啊!”小禀义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唉唉,大小姐。”
江四六走近前来,黑沉月色下也能看出此人体型臃肿,五官平淡,像个平庸常见的富家翁。
但承晔不敢小瞧他,方才自己那全力一击,他竟然轻巧就躲开了。
“推算着河水流速加快,我就在这附近来来回回地看,刚才看到船上的灯火,就赶紧跑到这里接应你们了。”
江四六的声音即便陌生但浑厚可靠。
这便是他此次来突伦的搭档之一了,费老和禀义叔特地挑出的人,一定是某些方面非常出挑的。
方才这一句话里,承晔注意到他能从水流速和船只情况大致推断靠岸时间和地点,事实证明他推测的地点比较准确,这一点不是普通商人就能做到的,恐怕是怀远旧人。
一番车马劳顿,足足四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隐隐泛出青光,承晔挑开车帘,一座城池遥遥在望。
清晨天际的青蓝色光此时略有些暗沉,六部衙门室内未免光线不足,是以灯火仍亮着。
傅制在值房内已枯坐一个多时辰,昨夜醉酒带来的头痛仍然在,他整个人也蔫答答地伏在桌前,丝毫也无年方二十已坐上兵部二把交椅的春风得意之态。
一个长须黑面的壮硕红袍官员几步跨入值房,将一叠文书放在傅制身前的桌案上,一面自顾自在一旁坐了,提起暖笼里的水壶自己找茶喝。
傅制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看桌上的文书。
“汤大人,这又是什么?”
此人正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汤年,此刻他正忙着将青花瓷罐中的茶叶往外倒,显然与傅制已经十分相熟。
“是东陵卫在武川剿匪的饷银,还有西北路各地卫所欠下的几个月兵饷。”
近来祖法成还朝上任户部尚书之后,银钱上的周转快了许多,此前搁置已久的事项逐渐都有了批复,这几项饷银便是兵部以往上报的几项急事。
傅制快速翻看了几眼那一叠文书,神情很是漫不经心,他未察觉自己翻看文书时翘着腿坐在一旁喝茶的汤年一双狭长的小眼睛也在仔细地观察他。
不过片刻,傅制揉着额角呼出一口气,汤年也恢复了闲逸的神色抖着脚尖。
傅制悠长地嗷了一声,“我此时实在没精神看这些,不如汤大人与我简单说说。”
汤年嘿嘿笑着站起身,“我的侍郎大人哪,每回都劝你少喝点少喝点,你偏不听。”
傅制摆摆手,干脆整个人趴在案上,见到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