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便由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向席中布酒。
不远处的侧殿忽地想起一阵喧闹,文九盛笑笑,“太皇太后和命妇女眷那边,看来是有高兴事。”
便有小内监跑出去打听,不一会儿回来向皇帝低声禀报:
“是太皇太后封林家小姐做了郡主,平昭郡主。”
皇帝眼光微微一晃,立即笑吟吟地将消息说了出来。
承晔坐在舅舅林世蕃身后不远处,见他面色一丝无奈,仍然诚惶诚恐地俯身谢恩,又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话说了一堆。
承晔暗暗叹气,舅舅如今可算是第一大权臣了,同时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手中又掌握着西南路军权,太皇太后不可能愿意更加做大林家的权力。
封表姐为郡主,表面看是恩典,实际也是积怨了,官场从来都是登高跌重。
之后以郡主本分为由要求表姐留京,基本也就切断了她接手西南路军的可能。舅舅之后,西南路的统领权自然不会给表姐。
况且,承晔看了眼皇帝,见他面上的怅然几不可察,大宸祖制,皇后必采自平民,秋表姐如今都是郡主了,太皇太后怕是在提醒皇帝吧。
耳畔人声嗡嗡,几个同僚都在向林世蕃道贺,林世蕃也谦逊回礼。
不和谐的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
“咿”,延陵王道,“久闻林家小姐武艺超群,何不请新晋的郡主舞剑助兴?”
承晔眉毛一跳,他才不信这老贼真的莽撞愚蠢,今日这连篇废话句句找茬刻意添堵,实在可恶。
他与皇帝对视一眼,方才不理会是大度,但他若一直这样挑衅,不理会就难免让人误会了。
“哈?”林世蕃语气平静又带着寒意,“小女不会舞剑,只会用剑杀贼。”
延陵王咂咂嘴,神情有些惋惜,“身为女子,只会打打杀杀总归是……”
看,延陵王句句针锋相对,摆明是在挑衅!
哪里是愚蠢莽撞言语无忌,分明是老奸巨猾心思歹毒。
“论领军杀敌,我不如表姐,但舞剑或可一试。”
承晔起身,向皇帝行礼道,“臣请舞剑一曲,为诸位助兴。”
皇帝哈哈一笑,“承晔定然可以。”
座中李冲等武将也纷纷出声,一脸期待:
“卫大人身手好,我等也多有不如。”
有内监将取来的剑递上,承晔步入厅中站定。
厅中的乐声早已停了,此时有乐师十分乖觉,琵琶弦落,几声铮铮,便有了刀戈之声。
他锵啷拔剑,寒光闪过,拧身一跃,剑走如游龙探渊,肆意洒脱,却杀气隐隐。
座中有人喝彩,延陵王嗤声。
承晔剑势一荡,锋刃刺出如疾风,寒光裹挟着破空风声,一阵强似一阵。
叮。
一声脆响。
文九盛声音温雅,潜藏豪气,和着琵琶铮铮之声,徐徐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承晔心中一恸,卸下胸中沉郁和愤懑,只将一心一念系于此身此剑,少年傲气当者披靡。
众人眼前的少年,衣袂翻飞之间,挥剑之中有风雷奔涌,战马嘶鸣。
皇帝眼睛亮闪闪,忍不住拊掌交好。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承晔眼风扫过,张平走向延陵王案前,手持酒壶,躬身呈上。
就是现在。
他袖中手指翻动,紧接着剑势一阻,长臂前探,一剑横扫,带着凌厉之气向延陵王面上刺去。
众人不及惊呼出声,却听叮铃一声,金石相撞,余音回荡之间,剑尖自一把乌银镂花壶耳中穿过,稳稳停在延陵王身前。
剑尖和挑着的酒壶犹自颤动,壶盖翻落坠地,壶中的酒沥沥洒洒流出,低落在延陵王身前案桌上,衣襟上。
座中诸人很多并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张平忽地手一松,酒壶失手落地,被承晔手中的剑阻下。
承晔惊慌收剑负于身后,向延陵王施礼:
“方才一心怕酒壶砸到人,不成想只接住了酒壶,没止住酒水洒出来。”
张平这才惊醒过来,跪地喊道:“罪过罪过,王爷恕罪,是小人失手跌落了酒壶,小人有罪。”
左手在袖中握住仍然酸痛的右手腕,暗自咬牙,他当然是被暗算才失手松开了酒壶。
延陵王抖抖袍摆,起身盯着承晔,毫不掩饰愤愤之色。
“无妨,本王将衣服换过就是了。”
说罢敷衍一礼,大摇大摆地走出殿门外。
承晔目光湛然,收剑入鞘归还给皇帝。
自舅舅林世蕃身前经过,他抿嘴拍拍承晔道:
“快去洗洗换件衣裳,一身臭汗的不像话。”
手收回之时无意碰到承晔的手,低声说了句:
“臭小子一点亏也吃不得。”
承晔挑挑眉不说话,这个亏就算是吃了,延陵王也不会变的温和恭敬,还不如不吃呢。
他摊开掌心,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翡翠,是镶在发簪或冠子上的小块,在白色手掌中散着绿莹莹的光。
方才掷出打在张平手腕上的,被舅舅捡到了。自己这点小动作也没打算瞒别人,他眼风仿似无意扫过不远处的郭孝义和李冲,果然目光一对上,便收到了然笑意。
又向皇帝看去,微微点点头便走出殿外。
抱月楼一旁临时围出一块区域,专供休憩梳洗,此时能听到其中的延陵王犹自愤愤抱怨的声音。
不远处凉亭旁植着一株芭蕉树,阔大的蕉叶随风轻摆,在凉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上垂下黑影。
能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面色木然的黑衣男子,那人忽地耳朵一动,向芭蕉树后一挥手,又凝神细听,这才放心地重又站在延陵王身旁。
而就在此时,那凉亭檐角上垂着的黑影好似会流动一般,一点一点自檐角滑下,沿着亭中的柱子,极缓慢地向下流动,直至落地变成一团漆黑的影子。
漆黑的影子逐渐变成弓着腰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向凉亭后退去,在经过湖边的太湖石之时,被忽然出现的一双手拉住,消失在太湖石后。
第131章 宫宴
承晔将黑衣人按在石壁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邝离,是我。”
承晔看向他捂住的肩头皱了皱眉,邝离轻声道:
“不小心被伤着了。”
承晔握住他手臂,“我可以帮你。”
邝离摇摇头,似乎在奋力思索着什么。
“是马。”他道。
“延陵王身边跟着的管事,当时在他手中写了一个字,我记得那手势,应该是马这个字。”
他本要自凉亭那边眺望抱月楼周边的动静,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
“马?”承晔念道。
延陵王果然是在暗中谋划什么吧?
从前看不懂,现在慢慢有些疑惑了。
邝离不知何时已将肩头伤口中的东西拔出,月光之下薄如蝉翼的铁片尖端锋利残存血迹。
“这个东西也很别致啊,从未见过!”
承晔接过那铁片反复端详,忽地眸光一动,沉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疗伤。”
邝离颔首,弓身从山石背后跃出,再度没入黑沉阴影里。
承晔跺跺脚,四下张望,要找个什么来代替呢?
此时梅香隐隐沁入鼻端,月光之下草树扶疏,不远处的白墙花窗下花木轻动。
承晔咧嘴一笑,“就你啦!”
湖心亭已燃起焰火,整个天空被花火点亮,明明暗暗的光点闪动在每个人脸上。
宴会到了最精彩的时候,不少人离席观赏焰火,也有人在湖边的各色彩灯之中流连。
宜秋手中挑着一盏琉璃绣球灯,好容易避开围在身旁道贺夸赞的各色人等。
此处离抱月楼较远,宫中供观赏的彩灯并未布置在此处,因此十分清雅寂静。
她靠在假山石的缝隙中呆立半晌,仍觉得闷闷的。
耳中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她此时懒怠见人,便将手中的灯熄了,走到湖畔密密扎扎长着的一丛绿竹旁边。
绿竹邻着湖水而植,其间只有几块错落的青石,她坐在一块平滑的石上,整个人隐入竹丛,假山和甬道上来往的人自然看不到她。
“我悄悄问你,此次宫中夜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到北司衙的赵大人?”
宜秋看了一眼,这二人身着绯色官袍,面生又年轻。
嗯,她点点头,想必官职不高,所以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另一人咯咯咯偷笑了几声,“赵大人倒霉咯,被左都御史周正老爷子抓住把柄了。”
虽是压低了嗓子,仍然能听出他带了幸灾乐祸的笑。
“先前审那个假传东陵卫战报的驿卒,赵大人的北司衙太过敷衍了,这大家都在看皇上脸色,周正老大人就猜中了,一封弹劾奏章上去,赵大人立即知道风向不对,找皇上提出告老还乡,就坡下驴皇上就答应了……”
人走远了,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宜秋嗤笑,这个人说话有些市井气,一件事里窥出三分真相硬要做出全然知情的样子。
但他话中有一句很对,现在的朝臣中支持皇帝的越来越多,他的皇位也越来越稳了,这是好事。
她慢慢将脸抵在膝盖上,穿过眼前细密的竹节,错落的假山石在眼前围成一个圆形的石洞,远处抱月楼下的彩灯便透过圆洞呈在眼前。
远处灯烛煌煌,来往穿梭的宫人,谈笑风生的官员,每个人好像都很轻松,没什么心事。
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盹着了,眼神飘忽之间,有一双女人的脚落定在石洞的最前方,阻住了她的视线。
延陵王甩着袖子旁若无人地自帷帐中走出,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个身形瘦长的管事捧着衣服从帷帐中出来,他弓着背在回廊中卑微穿行,看起来十分普通。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他重又返回帷帐前,环顾四周后,身形迟疑片刻,飞快地跃上对面四角飞檐的凉亭,循着一棵芭蕉树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哈?是你这个小东西。”
管事落地无声,但声音却尖利嘶哑,如同铁片刮刺的声音一般。
他手中托着一只死了的狸猫,似乎还残余着些许体温,腹中深深插着一枚极薄的铁片。
他似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跳跃几步隐在湖岸上的幽暗处。
咕咚。
极温吞低沉的水声响过,大约是狸猫尸体被推入湖中发出的。
管事掉转身子,仍是卑微地弓着脊背前行,身影消失在一处回廊,转眼之后,回廊外的碎石甬道上,他手中捧着衣服,身形卑微,穿行在宫人和侍卫之间。
承晔从抱月楼檐角挑起的鸱吻背后挪出身子,揉揉方才贴在冰凉屋顶上的脸颊叹了口气。
“这人够厉害,也够自负。”
幸好他抓到那只猫,用那铁片将其刺死放回原处。
这人一枚铁片飞出便知自己命中了目标,是以当时并未出门查看,可见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负。
即将离去之时又忽然折返,固然是为了确认命中之物,更重要的是为了除掉他下手的痕迹吧。
邝离方才好险,被刺中之后声气不乱顺利逃脱了。
承晔拍拍胸口,这个发现太吓人了,区区一个王府管事,功夫如此厉害。
延陵王应该是更有本事的人才对,不然怎会笼络到这样的人?
他所表现出的愚蠢鲁莽,仿佛单纯就是为了愚蠢鲁莽,这一点很奇怪。
就像作恶之人之所以为恶,多半是因钱财权力仇恨等等,但从未有人只是为了作恶而作恶一样。
他确信延陵王内里并非如此愚蠢鲁莽,这样看来,之所以以愚蠢鲁莽的表象来伪装,定然是要掩饰些什么才对。
可是他要掩饰什么?
焰火燃放时,整个宫廷都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身边的人群惊叹高呼、推杯换盏,皇帝忽然有些寂寞。
他此时很想去女眷所在的偏殿那里,试试能否遇到宜秋,和她随意说说话,或者哪怕是坐在一处什么都不说。
这两日常有人在耳边提起祖制不可违,今日皇祖母更是给了宜秋郡主之位。
在所有人的提醒下,暗示下,他心里的执拗反而更深了。
“皇上”。
乔公山悄然入殿,静立于皇帝身后轻声唤道。
“小人扶皇上出去走走醒醒酒吧!”
这是事先约定的讯号。
乔公山今日并不在宴上伺候,但若是有事要禀报,便会提醒皇帝暂离宴席。
皇帝扶额点点头,愈发装出些醉态由乔公山扶着向外走去。
方立了春,院中略有些青绿之色,此刻都被清冷月光浸染,如同蒙上了一层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