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已不可辨,冯斯道之死缺少直接证据。
以他的智谋,在此情形下偷梁换柱趁机逃脱并非难事。
第45章 虎符
驿馆帐内,灯烛莹然。
承晔呆呆坐在帐中央的兽皮毯上,身上裹了一层大毛披风,接近真相的喜悦让他兴奋得全身发抖。
如此一来就对上了,使团一路上不断有人刺探消息向外传递。
乃至到了乌洛居处的那场火,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嫁祸给铁勒王,挑拨使团与铁勒王关系,进而影响互市。
实际上是为了把沉睡中的使团众人逼出屋外,以便看清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包括前往泉上城之时,他直觉出于监控之下的第六感也是对的,全部都是为了刺探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舅舅做事也足够谨慎小心了,只可惜谁也不曾料到对手是冯斯道。
身负冤屈和灭门血仇的阿澜,去国六年之后再度回泉上城,一定会到国医馆的旧址看看。
预料阿澜可能在从前的巫医馆出现,并伏下暗探守株待兔便是应有之事。
想来就是那天在国医馆的一堆断壁颓垣之中的会面,被对方探知消息,坐实了全盘计划。
一切的筹谋布局都源于猜测,只有确认阿澜出现,才能开始他的反诬计划。
至于义成公主被诬陷之事,虽然看来像是妇人之间常有的争宠夺权,其间的手段也有中原人的熟稔和老到。
比如准确利用巫蛊切中土奚律人心内的恐惧和恨意,身为土奚律人,再如何狠辣,也不会随意利用曾是自己信仰、现下充满恐惧的巫蛊之事嫁祸旁人。
比如将全局的关键押在刘嬷嬷身上,这是公主的近身奶母,地位尊崇,深受信任。
这种人最易在公主府做什么手脚,而通过她的反诬,也最容易被摩多可汗等土奚律人相信。
看来刘嬷嬷这个人证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起来,以免被人灭口。
承晔理清所有的头绪,才知与如此谋士对弈,是何等艰难凶险。
抹去头上的冷汗,他在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最要紧的,看顾好阿澜和舅舅,确保他们暂时安全,不会被人趁着关押暗算。
他早已坐下萨满圣狼互伤的假象、放出需要巫医庇佑的谣言,希望可以暂时利用土奚律人的恐惧保护阿澜性命。
舅舅被幽闭在驿馆内的毡帐中,一应衣食仍正常料理,为防摩多的人之中有人发难,承晔已加派李冲带了百名近卫围拢,而舅舅的吃食仍有李冲验过亲手送进帐前,以防有人在饮食中做手脚。
方才他已接到铁勒王的帖子,明日南苑猎鹿。
想来这便是铁勒王老爷子给他的机会,趁着猎鹿见面密议,他有机会与铁勒王联手翻转此局,只看明日猎鹿了。
今夜如此关键,他不能入睡,只想着哪里还有疏漏没有补上。
赌坊已命小禀义安排眼线监视,尤其是那桐州乡音的掌柜,定要看好了,没准还能跟着他揪出冯斯道这条大鱼。
阿小方才已前往泉上城西的刘嬷嬷家,暗中护得那义子周全——如若他们所料不错,他今夜定要被人灭口了。
另一个即将被灭口的是刘嬷嬷,承晔忧心如焚。
昨日上午起,义成公主府已被戒严,寻常人难以入内,府里一众人自然也无法外出。
她和亲土奚律以来事事谨慎,内宅事务一应交与从娘家带来的一众仆役打理,寻常人无法插手,是以江禀义的势力多年浸淫其中,也只能混迹在公主府外围的杂役之中。
此番义成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啊!”
承晔不由仰起头看着毡帐的穹顶,长长一声悲鸣。
“没有刘嬷嬷这个活口,要怎么办?”
是夜的义成公主府,其主人也是一夜无眠。
土奚律正牌可敦义成的亲子,摩多可汗的幼弟,摩可里亲王是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此时他正伏在母亲病榻前垂泪,而半靠在榻上的义成则一脸倦怠疲惫。
“母亲特地叫我服侍床前,是怕大汗趁机为难我,害死我?”
摩可里不敢相信,他素来亲厚的兄长会如此待他。
但看到母亲今日的遭遇以及府中眼下的惨状,他又不由得不信,因此更加伤心。
“即便他无心,怕是也有人会按捺不住,趁这机会落井下石。”
义成今日才后悔将幼子保护得太好,让他心底仁善太多,不知这权力争斗的血腥和阴暗。
“还有谁?是拉木伦王……大汗素来疼我,他定会保护我的!”
义成心知一时无法扭转幼子的心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出嫁前便自父兄口中听过太多诸子夺嫡,手足相残的故事,便是身在闺阁内宅,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何况现在身处亲王和嫡母之位,距离顶级权柄仅有一步之遥。
“砰”!
外间房门被撞开,一名管家装扮的人惊惶失措跑进来:
“可敦,不好了!刘嬷嬷悬梁自尽了!”
义成面色平静无波,嫌恶地略微皱眉叱道:
“多大点事,不过死了个奴婢,喊什么?”
自床榻前矮凳上跳起的摩可里亲王和那管家均是一脸不敢置信,那是义成公主最为倚重的下人,是她的奶母。
只见义成咬牙切齿,字字阴冷地说:
“坏了良心的东西,便是我有眼无珠要放了她性命,那些人又岂容她活着?”
“刘嬷嬷死了,谁还能帮我们在大汗面前澄清?母亲怎么摆脱当前处境?”
摩可里亲王紧张到失声,这是母亲此次巫蛊之祸的唯一人证。
眼下,她死了。
灯火之下,义成苍老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
“要见摩多一面么?也不是难事。”
她奋力举起自己身下的瓷枕向地上摔去。
清音琳琅的碎瓷之声中,夹杂着不和谐的金属撞击之声。
管家和摩可里亲王走近去看,蓝白相间的碎瓷片之中,迸出两枚拇指大的青铜虎符——兵符。
“老可汗知道摩多耳根子软,易受人挑拨,临死前,将这两枚兵符交与我。原指着兄弟反目之时,有这几万人相护,你我母子能勉强有条生路。”
义成是以摩可里将那两枚兵符拿给自己,接着说道:
“这些年他疏远我,猜忌我,刻意防着你,打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将一枚虎符放到摩可里手中,殷殷嘱咐道:
“你去,现在就去,亲手将这东西交给摩多,就说我要见他。”
望着摩可里和管家离去,屋中只剩下独自一人。
义成盯着手中剩下的那枚虎符,面上笑意狰狞:
“你既要了我和我儿子唯一的依仗,我便许你个断子绝孙的前程罢——也加因那贱人浮浪猖狂,还愁没个把柄吗?”
第46章 猎鹿(1)
泉上城西南约二十里处,是土奚律南苑围场。
今日是难得的晴暖天气,承晔着了轻软镶熟铁的皮甲,身后左右分别跟着阿小和小禀义,打马骑行而来。
远远看见猎场内旌旗猎猎,兽皮镶蓝宝石的金顶大纛好不威风气派。
他心知这次大约整个土奚律的王族权贵都到齐了。
不卑不亢行至金顶之前,才发觉除了摩多可汗未亲自莅临之外,拉木伦、铁勒、兀勒王均在现场。
彩旗招摇飞扬的大纛内,还有两男两女。
经铁勒王引荐,承晔才知那美目顾盼,风韵宛然却有几分媚态的是拉木伦的女儿、现摩多侧妃也加因。
体格壮硕、神情倨傲的小胡子男子是拉木伦的独子也盖世子。
一直跟在拉木伦王身后,举止谦卑的突伦青年,是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
而一身剪裁合度的骑马装,低眉顺目跟在铁勒王身后的则是他最宠幸的侍妾,曲伊人。
承晔好整以暇地一一拱手见礼,心里却自苦笑,好大的排场,今日果然是场大戏要演。
一夜未睡的后遗症便是,此刻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冬日几无温度的阳光也十分刺眼,让他有些微的头昏脑涨。
今早同时收到两个噩耗。
先是阿小回来说,他赶到城西刘嬷嬷家的帐子之时,那义子已在房里断了气。仿似吃多了酒,头没在水桶里,竟是溺死了。
之后是小禀义,他昨夜纠集人手再到博乐坊之时,那里竟然人去楼空,只剩几个在屋中寻摸值钱物件的小贼。
小禀义还带来了义成公主府的消息,刘嬷嬷在府中悬梁自尽。
冯斯道,果然是一等谋士的手笔。
承晔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日必要说服铁勒王与自己联手,成败在此一举。
午时正刻,负责仪仗的土奚律军士吹起桦皮号角,一群麋鹿、獐狍,乃至肥圆的野兔,被铁勒王帐下的亲兵围堵追赶到正对草坡上方王帐大纛的一处平坦洼地里,铁勒王一声高呼,围猎开始。
只听拉木伦王大声向乌木扶雷和承晔笑道:
“家中犬子极爱围猎,求着我与他猎鹿,这下好了,你们三个都来试试身手,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乌木扶雷十分恭谨,晃了晃手中的皮囊:
“小王自来是个惫懒的庸才,自小爱这囊中之酒胜过一切,这猎鹿嘛,自然是比不过也盖世子的。”
承晔强自笑着,口中意有所指道:
“我大宸之人,素来不擅狩猎,只精于骑射而已——阿小,你们放手一猎给老王爷瞧瞧。”
阿小与小禀义端坐马背之上,肃容拱手。
在两国邦交之中,逐鹿猎鹿别有深意。
他们此次出使的任务是重修互市,不是为了宣示国威,何况今番来此,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能锋芒毕露。
如何在不能与土奚律和突伦王室争相猎鹿的情形下,不至堕了大宸国威?这是比较难办的事。
也盖骄傲一声呼哨,一马当先向群兽所在的洼地俯冲而下。
“他喜欢猎鹿,难道不是想造反吗?”
阿小冷哼一声,悄悄在承晔身边说道。
承晔手里收僵放慢马速,机警地望向四周,判断最有可能和铁勒王密谈之地。
此时正是一日当中地气最暖的当口,脚下铺着浅黄松针和深红落叶的土壤变得松软。
枯糙的树干上,隔夜的白霜被阳光蒸腾起淡淡的水雾,仍有零散的叶子疏疏缀在树枝上。
走近之时能看到叶尖上挂着晶莹圆润的水珠,夹杂着湿腐的泥土气息凉凉地点向鼻尖。
“少爷快看!”
阿小的声音里带着亢奋,指向树干旁的一团青黑色泥团,笑了笑补充道:
“是灰熊!”
阿小自幼在北疆长大,冬日里常跟着村中猎户上山打猎,因此对山林之中的野兽也颇为熟悉。
野兽经过一年的成长,在冬季正是膘肥体壮之时,又要抢着在大雪来临之前储存越冬食物,经常出来觅食,此时正是狩猎好时机。
承晔心中一动,无法猎鹿,猎个大兽却可以一展身手,当不至堕了大宸的脸面。
阿小适时向前指了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棵枯老的榆树黑色的树干上赫然有一道分外清晰的白色擦痕。
承晔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大兽经过之时留下的痕迹。
刻意往地上瞧去,能看到不远处的铺满腐叶的土壤中有不甚清晰的大兽脚印,延伸向密林深处。
一声惊叫树林的另一头传来。
张目望去,一匹黑马载着一名少年远远地狂奔过来,他身后紧跟着一名少年,大声地叫喊着。
承晔和阿小对视一眼:
“马惊了。”
承晔向阿小和小禀义丢一个眼神,自己拨转马头往狂奔的黑马而去。
在距离黑马十步之遥的时候,承晔闪身向侧旁躲避,瞅准时机在与黑马侧身而过之时一跃跳上马背。
御马是他少年时代里所修主务,降服一匹狂了性的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他一面极力抱住马背上的少年安抚着,一面将二人的身体紧紧伏在马背上。
抽出一只手用力向侧方提缰绳,谁知黑马的狂性极大,直跑出约五六里地才缓缓放慢了速度。
承晔扶起马背上的瘦小少年,轻拍了他肩膀安抚道:
“没事了,没事了小兄弟。”
本欲飞身下马,见那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他才记起此人仿佛是乌木扶雷的近侍。
心里生出一股傲气,嘴上戏谑道:
“你们突伦人到了这个年纪连控马都不会?”
见那少年恍若未闻,仍然一动不动紧盯自己的样子,承晔这才意识到,这个突伦人大约不懂汉话,只得摇头笑了笑跳下马去。
笑意还在唇畔未消散,却瞬时被眼前的景致吓了他一跳,四顾周围全是草坡和密林,阳光普照之下,竟没有任何建筑和标记,他丝毫找不到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