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喇地抽出一张方凳,坐在二人身旁,又熟稔地拿起三个空盏,依次为皇帝,承晔和自己斟了茶。
承晔讶然,虽是亲兄弟,但李冲和李况还真的完全不同啊。
回想起李冲一副严谨郑重的模样,出使土奚律一路上无声无息便将护卫做得滴水不漏,跟眼前这个面色闲散的年轻人真的完全不一样。
“这也是孝义叔举荐给皇上的吗?”
承晔掩饰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算是罢。他没有进过郭孝义的侍卫营,是李冲通过郭孝义举荐的,让他在宫中做个御前侍卫,也方便帮朕查探宫里的消息。”
承晔了然,想必是自己出使土奚律前,因为宫中人手少的缘故,孝义叔特地做了安排。
再看李况的言谈举止,承晔又笑笑,宫中侍卫多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李况这样的,反而容易展开手脚,只是……
“宫中人多眼杂,小人是化名进宫的,在宫中大家都叫我邝离。”
李况像是看懂承晔的疑问,向他解释道。
“邝兄有远见。”
承晔向他拱拱手,由衷地夸了句。
“卫大人才是英雄年少有勇有谋。”
皇帝抿嘴笑笑,打断二人道:
“往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你二人不要互相吹捧了”,又看向邝离,“说罢,今日跟着张平去延陵王府都发生了什么事?”
下了雪的天色越发阴沉,到了晚饭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玉带旧游今夜的扰攘更胜往常,楼下有一众戴着各色面具的人聚在一处闲谈。
其实他们多是朝中权贵,只是平日里恪守君子行径,又要在各色人群中假做或忠诚或仁厚或卑微的神情,这玉带旧游之中一张面具就隔绝了自家和整个天地。
他们在这面具的掩藏之下,不问身份,只管行乐。是以这玉带旧游成了那些人前的正人君子放浪形骸的好去处。
不到半日,卫承晔怒打守门吏,大闹顺天府衙的事情就在楼下嚷嚷开了。
因是戴了面具,兼之玉带旧游一向最重视客人,连穿梭店内的伙计跑堂乃至舞女歌姬全部都对客人身份一无所知。在这里,谁人无论说了什么都不会被抓住把柄,众人丝毫不忌讳,说什么的都有。
“卫家的小子把顺仪门禁军的小旗给打了,说是耽搁了他回家看祖母,哈哈哈哈,这年头真是,连卫景林的儿子也成了地道的纨绔!”
说话的是一个着了青蓝暗金纹襕袍的粗壮汉子,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场内不少人的注意。
因是有趣的权贵阴私,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所以一时间好几个人接话附和。
“这卫家小子闹这么大动静把人打了,都闹到顺天府衙门了,搞得满城风雨的。”
“对对,那被打的叫钱石,是禁军的小旗,昨夜带人在顺仪门上值夜。”
“真是瞎了眼,得罪谁不好,要惹这个二世祖。”
“卫家的人从不这样的,显然是那卫承晔从小被深宅妇人看顾得紧,整个人都被养坏了。”
“咳咳”,喧闹的人声里夹杂着一串轻咳,接着一个阴沉的男声响起。
“据在下所知,那钱石是做了什么坏事,让卫承晔抓了先行,人家打他是应当的。”
“做了什么坏事?”
“一个末流小武官,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坏事。”
“这位仁兄你倒说说看。”
众人见那阴沉男声故作神秘又语焉不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想要从他嘴里探听点更稀罕的阴私作为谈资。那方才说话的人忽地不说话了,如同在人群里消失了一般。
此时,嘈杂的人群里有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进入一间临河的雅房,房中并未掌灯,只有透过隔扇透进来的斑驳光影。
仍是方才的阴沉男声,他声音很低:
“他这是警告,也是威胁。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人知道,我们背着小皇帝做的动作他们一清二楚。卫家小子打了钱石,表示他对这种事不高兴,不容忍,并且把这些不容忍放到了明面上来。”
伴随着一声冷哼,粗粝喑哑的苍老声音回应道:
“闹这么大,就是为了给咱们这些人做场大戏,让所有人知道,皇帝不容忍钱石这些首鼠两端的人。卫家小子若是静静发落了钱石,怎么做到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这个鸡可没杀呀”,阴沉男声顿了顿,“咱们安置在陆祥那边的人报来消息,卫府找了大夫医治钱石的伤势,还开了药。”
“啪”,似是瓷器大力碰在桌案上的声响。
“那卫承晔才十七八岁,你都多大年纪了?”
苍老的男声陡地拔高些许,“这些事情都琢磨不透,丢不丢人!开口说话前,好歹先在脑子里思量一遍!”
半晌沉默,那年轻些的男声不若方才阴沉,倒是多了几分惊惧和迟疑。
“那卫……卫承晔留着钱石的命,还如此照料,分明是刻意暗示……”
老者的声音略微有些欣慰,“不错,钱石在传递消息之时被卫承晔抓了个现行,暴露了身份,为了不留活口,上面定是要除掉他的。这一点卫承晔猜得到,钱石自己更是知道。那卫承晔留着钱石性命就有了别的意思。”
“钱石本是存了必死之心,卫承晔如此留着他的性命,钱石定会感念他的好。”年轻男子逐渐上道。
“不止钱石感念他的好,咱们难道看不到这些好处?咱们做这些事,一旦暴露,在上面的人眼里必死无疑,在皇帝和卫承晔面前却可以既往不咎。你想想,如此下来不止我们,那位手底下的这些人恐怕都会有倒戈的想法……”
此时,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内。
紫铜麒麟面具的胡达轻轻关上房门,在门后愣怔一晌。
卫承晔这孩子,今年仿佛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如此老谋深算。
第109章 陆祥
卫承晔在顺天府衙,当着一众人的面,绝口不提钱石私下传递消息之事,反而找了那么个孩子气的借口。他这是给钱石这类人倒戈的机会,只要他们重新回归皇帝的阵营,这些过错会被揭过不提。
而他以“耽误回家见祖母”这样孩子气的理由替钱石掩饰,无异于往自家身上泼脏水,横生很多对他和卫家人德行的质疑,恐怕今后京都街头巷尾多有人拿此事做比,将卫承晔当做京都又一大纨绔公子哥。
但是,这样的借口落在钱石这类人眼里,则是另一种味道。
卫承晔宁肯自污来维护他们,这是恩义之举。
“卫家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是难缠得很”,胡达自言自语地喃喃。
隔间内有轻微的珠帘相撞的响动,胡达瞬间屏息。
“这么小的孩子,怎的如此奸猾,这可不像是卫家的人。”
龙首面具人大步走进来,口气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气急败坏。
胡达躬身一礼,到桌边斟茶:
“主上,咱们不能白白吃这种亏。”
龙首面具人接过他奉来的茶盏,隔着面具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两道冰冷的光线穿刺出来。
“怎么会?”
他语音冰冷刺耳:
“背叛主子的人,该是什么下场还是什么下场——比如钱石这样的人,自己没用,还丢人现眼坏了旧主大事,当然留不得。”
他将茶盏放在嘴边,咝地一声吸入,惬意地舒了口气道:
“我们不动手,岂不是正好成全了卫承晔和小皇帝的高义,也让一些人觉得背叛没有代价?”
胡达强自忍住心头的颤抖,向前一步问:
“主上是想除掉钱石?”
“没错。他们杀鸡儆猴,咱们也杀鸡儆猴,卫承晔大费周折保下这个人,我就大张旗鼓地杀了这个人。让所有人看看清楚,但凡有了这些非分的想头,别说往后享富贵了,眼下连命都没有了。”
龙首面具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胡达,“你联系藏在京中的死士,跟紧钱石的去向,找到机会,立即除掉此人。”
壶里的茶水味道已经淡了,桌上摆着的几样茶点却未动分毫。
“呵……”皇帝攥成拳头的手在桌上缓缓摊开。
“有邝离在侍卫中打探消息我就放心了”,承晔对邝离笑笑:
“本也对胡嬷嬷这个人证不报太大希望,她死是意料之中的,那些人不可能留着她。”
“我在意的是,张平和延陵王当时避开众人说了些什么。”
皇帝望着摊开的手掌心,这两个人搅在一起简直是心腹大患。
“林大人入宫之时,你记得吗?他们遍寻宫内找不到先帝。”
皇帝陡然提起往事,承晔眼睛一恍过后才点头,“当然记得,最后是在张平他们的协助下才找到人的。”
承晔迎着皇帝投来的目光,“若是张平和延陵王早有交情——”
皇帝颔首,“若他们早就过从甚密,当时找不到先帝这件事,背后就大有文章了。”
承晔拍拍脑袋,有些颓丧,“唉,早就该想到的!”
皇帝反而无声笑了,“别急,朕心里有数,张平暂时还翻不出天来。”
他们这一问一答倒是让邝离有些傻眼,他们提起的先帝之事,在他这种人眼里只是极虚无的揣测,远远轮不到他来做定论。
但二人坦然在他面前谈起如此隐秘之事,足见对自己的信任。
邝离心头一暖,心想这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年纪不大,心思竟然缜密至此。
“倒是你”,皇帝横了承晔一眼,“你想笼络钱石,做戏给那些首鼠两端的人看,有的是办法,何必非要找那么个孩子气的由头?连带着祖母也要替你背黑锅。”
承晔挠挠头,“我也是一时找不到别的由头,就随口胡编了一个。”
邝离对承晔使人殴打钱石之事也有耳闻,此时看他的反应,暗暗撇撇嘴。
这小子机灵得很,这件事做得极有分寸,让人很难相信是进城门的当口发觉钱石派人通传消息而临时起意做的。
“朕知道你在做什么”,皇帝默默执壶倒茶,将两杯茶依次递到承晔和邝离面前,唬得他们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欲要下跪谢恩。
皇帝扫视窗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身在此处不必拘礼,看向承晔道:
“你是想把机会留给朕,你表面上弹压钱石,暗地里保护着他,而把赏赐重用他们的事留给朕做,让他们统统都承了朕的情。”
邝离暗暗点头,他也是这么看的。
卫承晔了不起,他又偷看皇帝一眼,这位年轻天子也不简单,什么都看的通透。
皇帝似是有些口干,给自己斟了茶,随即一饮而尽。
“朕方才想了想,我们的对手一定不会轻易地让我们占了便宜,站在他们的角度,未能及时将钱石灭口已经是一次失误,绝不会甘心放钱石在我们手里放任他倒戈。”
“对,他们多半要对钱石下手,而且很有可能是残忍的杀招,以此来震慑那些有心向我们示好的人。”
陆祥用罢晚饭,便一个人到了书房。
往常他经常手不释卷,偶尔来了兴致还能写上几笔字,在京都官员们的小圈子里颇有些雅名。
今日不知怎的,挑灯坐了个把时辰,眼前的书未翻一页。
窗下一株玉兰已掉光了叶子,在风里摆动着,有轻微的吱呀声响。
笃笃笃。
“老爷,是我,老刀。”
陆祥目光一瞬,浮荡着的心思飘了回来,冲门外轻咳一声,“进来。”
“老爷老爷”,孙老刀还未及将门掩上便怪叫着,“不知他们卫府的人怎么想的,属下带着几个兄弟还没走到钱小旗家门口,卫府的人就凶神恶煞地赶来把人带走了。”
陆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复又缓缓做下去,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你怎知道他们是卫府的人?”
孙老刀搓着手,“嗐”。
他压低嗓音,粗黑的脸在灯下现出两团兴奋的红晕,“属下认得林小姐林宜秋,是她带了人截住我们,说这钱小旗是她表弟要的人,要带回卫府。”
那么个水灵灵的贵小姐,身手可真好,孙老刀心里暗赞。
他本要和卫府冲上前的护卫交手,刚抽出的腰刀三两下就被林小姐空手卸下了。
陆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老刀,去把孙师爷叫来。”
第110章 炖鸽
虽然雪下得大,但孙师爷仍然在片刻之后便赶到了。
听孙老刀将林宜秋提走钱石的前后经过说完,回头见陆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孙师爷猛地拍了个巴掌。
“大人,还等什么?皇上和那卫家小爷,白日里给咱上足了眼药,这时候明哲保身装傻充愣可说不过去了。”
陆祥捻须沉吟一晌,仿佛下定了决心,猛一顿足:
“看来现在不做些表示是不成了,要表示就尽早表示,还能在皇上面前记一功。”
孙师爷一把拉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