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与院中大为不同。
与殿外的荒凉不同,殿内明显在近期被打扫过。正堂上十分空旷,进门左手旁整齐地放着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青花茶壶和茶碗,近侧地上放有小风炉和炭盆,再往里走能看到临窗放着一张贵妃榻,其上赫然是一床御用的明黄绫被!
第247章 纸裘
崔喜环顾屋内情形,又伸手摸了摸那床被子,口里啧啧称赞,“越溪姑姑有心了,对先帝,我们都不如您。”
他说出这话时,眼睛仍然望着越溪观察着,但越溪的表情只是淡淡,她熟稔地在屋里找到了火折,点燃了小桌上的烛台,便将手里的羊角宫灯吹灭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崔喜,此时怔怔看着烛台上的光亮,口里说道:
“有话快说吧,你如今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一时半会儿不见人,不怕被怀疑吗?”
崔喜就坐在贵妃榻上,闻言噗嗤笑出声,“旁人觉得皇上重视我,姑姑是知道我做过什么的,皇上怎会在意我呢,这种玩笑啊,往后就别开了。”
“咱们说说,从前的事。”崔喜的声音渐渐转得低沉。
越溪一挑眉,哦了一声,“从前的什么事?”
“先帝为什么会死的事儿。”崔喜道。
延陵王的指令,是要留着生病的皇帝,待他入宫拿到皇帝所写的传位诏书之后,再找机会将失去利用价值的皇帝杀死,或者等着他痛苦几天自然死亡。
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住在湛露殿内并没有被苛待,衣食住行虽然不如之前,也都是越溪和崔喜尽心侍奉的。皇帝在初到湛露殿时,身体状况虽差,却不至到了无力回天的程度,而他离开湛露殿时,明显已经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了。
此时崔喜已经收起嬉笑,房内最亮的地方是越溪坐的桌案前,崔喜坐的贵妃榻在房间角落,桌案上的烛台光线到了这里已经变得很微弱。崔喜清楚地看见越溪神情一凝,垂下眼眸之前清亮的目光中有一股冷冽的杀意。
崔喜叹了一口气,抱着怀里那一团物事起身走到越溪对面坐下,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自然也映入越溪眼帘之中。
崔喜将怀里抱着的锦被直接塞在越溪怀里,这才坐下来说道: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只因家里遭了雪灾,怕被饿死,这才被同乡带进宫里的,我认识这种东西,越溪姑姑。”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能用皮毛、棉被等物保暖,他们用的是撕碎的树皮和芦花,缝在旧衣服里,看起来似乎和棉衣一样,但其实穿上身之后丝毫不保暖。
他们当时将先帝送到湛露殿后,这床由越溪拿来的被子便一直被先帝用着,直到最后林世蕃和延陵王入了宫找到他,将他接回皇极殿暖阁,这床被子被留下来。
崔喜只是出于穷苦出身的本能,见这床锦被花团锦簇是好东西,便将被子带回去偷偷藏着自己用,结果一上身便察觉出不对来,这床看似华美的被子,其内里却是纸裘和芦花。
本就病弱的先帝在数九寒天里,就是用这样一床被子保暖,难怪病情越来越重。
越溪神情变幻好几次,最终才吐了口气道:
“这东西竟然落在你手里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在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将这床被子拿回去毁掉,谁知再度回来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了。又想着当时的场景手忙脚乱的,两方军队混杂在一起护送着皇帝离开,想必那被子立时就被人扔掉了。
即便如此想着,仍然惴惴难安地等了好久,确实没有人提到那床被子的事,先帝也早已驾崩,所有人都只当先帝病重是因厉氏所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在这里面做了手脚。
竟然是被崔喜拿到了,越溪偏过头看他,“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样的”,崔喜又笑,脸上仿佛还挂着歉然的神色。
“就是想告诉越溪姑姑,我知道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在崔喜心里盘桓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说破,直到三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偶尔发现她举止怪异。昨天,又因为跟踪乔公山,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场景。
那场景落在崔喜眼里,让他觉得乔公山和越溪,有着某种身份上的对等,甚或于,越溪的地位是高于乔公山的,这样才能让她在这宫中内监第一人的身旁,做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姿态来。
他有很多猜测,关于仪太妃母女身份的,关于越溪和乔公山真实身份的,但最终没有确定的答案。
于是,这两件事叠加起来,总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不简单的女人,最好还是掌控在自己手里好一些。
眼下没有什么可用的地方,但是将来就不一定了。
也是刚刚回到住处不久,便有小火者急匆匆跑过来,也不窍门,见到崔喜就大喊,“不得了,不得了!”
“皇上生了大气了,喜公公您快去看看!”
皇帝发脾气的原因不明,崔喜赶到皇极殿外的时候,皇帝已然出了宫,只让乔公山一人随行。
卫府的深夜很安静,前院的房中唯独只有费鸣鹤所在的房中依然亮着灯,那灯光似乎躁动闪烁,窗子上时不时便会有凌乱的影子投上,又很快闪动、消失掉。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隐隐显出青光的时辰,房门霍地洞开,先是走出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他步履如飞地往前院走着,身后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弓着身子一路小跑跟随。
啪的一声脆响,那少年人停下脚步,右手臂伸出,一拳打在月洞门一边的粉白墙面。
身后跟着的人一声呜咽跳上前去,握住他的右手擦拭了一阵,又从腰间取出荷包里装着的药粉仔细地洒在那伤口上。微弱的晨光里,那粉白墙面上稀稀拉拉的爬山虎叶子上,有一处枝叶被打烂,黏贴在墙面上留下绿色的汁液,其上还有一团猩红的血迹。
乔公山并不说话,一丝不苟地将皇帝手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好,又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掌翻过去,手心朝上,此时那蜷缩的手指才微微张开,乔公山又吐了一口气,还好,手指还能动,证明方才那一拳没伤着骨头。
摊开的掌心里仍然在往外冒血,他是已经将情绪隐忍到了极点,死死攥紧拳头,将指甲断在掌心的肉里,这才让自己不至痛到叫出来吧。
乔公山在他掌心撒上药粉做了简单包扎,轻声提醒道:
“主子,回去吧?”
少年人负手走在前面,乔公山随后,二人在后巷的侧门上了马车,乔公山自己驾车催马,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路上为了防止被跟踪,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到的回宫的路,乔公山足足在外绕了一个半时辰。
皇帝在车厢里声音冷冷,“大伴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这消息,该传出去的也早就传出去了,我们拦不住的。”
第248章 伤重
此时费鸣鹤房后的围墙上也蹲着一个人影,只是一瞬,那蹲着的影子便如同大鸟一般自墙顶飞掠而下,消失在巷道尽头。
“林世蕃也走了。”
翠漪的小隔间里,此时窗子开了细细一条缝,隐约能看到房内有人眨着眼睛向外观察,一身青碧色衣衫的翠漪在房内哽咽几声,掩袖拭了泪水,抿抿嘴,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院中尚没有人声,翠漪没有提灯,熟门熟路一路往前,脚下小步轻快,直到在一处零星住着几个犯过错的粗使下人房前停下,第二间房门虚掩并未上锁,吱呀一声,她推门进去,房内黑洞洞的,幽微晨光之下,隐约可见小屋凌乱,靠着里面的一堵墙放着一张小床,上面直挺挺躺着一个人。
“青枚,你还活着吗?”翠漪道。
床榻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算作回答,翠漪挪步走到床边站定,“事情刚出来,晔哥儿受伤了,怕是很难救好,你把信递出去吧。”
…………
从半月等到满月,窗台的木质底板上有一大片刀刻的划痕。月里朵俏脸已经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眼睑下两团明显的乌青,怔怔望着头顶如玉盘一般的一轮圆月,神思渺渺。
已经整整十一天了,他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没有他的消息,仿佛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有轻快的脚步声在墙角传过来,月里朵转过头望去,神色平淡,只是眼睛里仍然带了一丝微弱的渴盼,万一是他呢。
两个人影穿过一丛翠竹,在月光映照下更加清晰。走在前面的是月里朵的贴身丫头木良,待看清木良身后跟着的人影之后,月里朵垂下眼睑别过头不看,一颗大大的泪珠沿着腮畔滚落。
还是失望了,不是他。
月里朵不出声,木良只得自己做主将来人请入房内,又奉上了茶,自己悄然退到外间守着,小院内又静默下来,房间里死气沉沉。
良久月里朵才出声,“你为什么还来?”
话虽然是对房内茶案后的人说的,身形却丝毫未动,能看得出她对来人很是反感。
一身黑衣的云朔月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听她问话只是略略挑眉哦了一声,“我也牵挂他,别处探不到消息,就来你这儿碰碰运气。”
月里朵无言,十一日前,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卫承晔入宫刺杀乌木南江,将他刺伤之后,自己也陷入宫禁重重围攻之中受了重伤,若非是同行的几个人身手高强拼死相护将他抢出宫,此刻恐怕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突伦举全国之力都在搜捕他,若是突伦朝廷有了什么最新动静,月里朵这里也会最先知道,所以,云朔月选择来她这里打听消息也是对的。
想到这里,难免又因为不知他伤重几何此时到底怎么样了感到心痛不已,加上云朔月夹枪带棒地表达着对卫承晔的关心,月里朵心里压抑着的燥郁之气再也忍不住了。
她坐在窗台上伸直长腿,咚咚咚在窗棂上一顿乱踩,又跳下地将手里拿着的匕首砍向窗台,口里发疯似地喊:
“乌木南江怎么还不死,去死!”
她几日前确实怀揣着毒药入了宫,假说要探看皇帝的伤病,想要寻机毒死乌木南江,结果好容易被接见,也是在一堆王室大臣里远远看了一眼,毫无下手的机会。
她能确定乌木南江还活着,虽然唇色变得死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但自己抬头凝视那床榻上的人之时,乌木南江也恰好扭头回望,在人群里瞥见了自己。
她毕竟身份特殊,毫无办法能获得单独召见的时机,没法杀了这个人。
外间守着的木良似是对月里朵的烦躁已经习惯了,并未进来阻止她发疯,云朔月从头到尾端坐在桌案后,好整以暇地喝了两杯茶,这才放下杯子淡淡说了句。
“疯婆子。”
这轻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如同一枚定海神针,将小房间里方才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暴怒情绪定住,月里朵停下动作,转身竖眉望着云朔月半晌,终于泄了气,又悻悻坐回窗台上。
“你也不用激将”,月里朵望着月亮,此时有一团薄薄的云从前方飘过,如同笼在月亮上的一层轻纱。
“我也许不如你这样的汉家女子,不够柔和,不够端庄,也不会弹什么古琴寻觅知音……”说到这里低下头去,面上有些黯淡,旋即又昂起头恢复一贯的骄傲,转头对云朔月一笑。
“但他喜欢我,这就够了。”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坐在窗台前说话,喝茶,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看花,听风,哪怕是打雷有雨的天气,他坐在这里,我就觉得很圆满了。”
“有时候我睡着了,他还会在这里待着陪我,站在这个窗下……”
云朔月抿抿嘴,终于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走向月里朵,在她身前停下,俯下了身子。
云朔月凝视月里朵一刻,唇角轻扬,伸出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两个女孩子就以这样诡异的姿态互相直视着,眼中的倔强谁也不让谁。
最后,云朔月轻哼一声,眸光转动流连在对面女孩子的脸上,口里连声啧啧。
“你是很美,不过啊……这样天天哭,不停发脾气,变得干巴巴的,又瘦又丑。”
她收回手,黑色衣袖一扬,手掌抚上自己的脸颊,“你现在明明容貌不如我……”
噗嗤笑出声,“他若这时回来,定然会喜欢我。”
说毕也不待月里朵回应什么,足尖一点,黑影如同一只蝴蝶翻飞过窗下的翠竹,隐约在院子里几个起落便跳上院墙消失不见。
身后似有呜咽声传来,还能听到只言片语,“木良,快拿镜子……天啊,快拿些吃的给我……”
云朔月身影在街巷中闪动,口里却不住发出冷哼。
“嘁……傻气!跟个孩子一样,还要人变着法子去哄。”
伸手再度抚着自己脸颊,瞬间心底冒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火气,“我不比她差什么啊,怎么对她就那么腻歪,对我就是一副活阎王的样子!”
最后又一阵轻笑,转眼之间身形掠出丈余的距离,“好歹我比她知道得多,现下心里面要好过一些,哼哼……”
终章
这小半个月张奎难得地闲了下来,不再像往常陀螺一般不停忙碌,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