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流云散去,使团重又开始行进。
张吏员扶着沙启烈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他挑起一面车帘,微微笑着,手指向城外提醒道,“大人您看——”
沙启烈低下头,透过车帘向城外的人群中看去,目光扫过远处的牛车时略滞了一瞬,唇角一勾,竟晃着头哼起曲子。
“吕伯奢与你父相交不假,为什么起疑心杀他的全家?一家人被你杀也就该罢……”
张吏员听他哼唱,知道他心中得意,自己也赔笑在旁,听到杀全家这几个字,忽地心神一颤,出了一身冷汗。
一辆牛车蜷缩在道旁的土堆上,和浩浩荡荡的使团队伍相比万分卑微。
车旁一名文士孑然而立,发白的青衫一尘不染,大袖和袍摆在风中猎猎翻飞。
忘之如仙。
李冲有些怔忡,林世蕃已先他下马走到牛车旁,还不忘向李冲抬手示意,于是使团的马队依然前行未停,费文理和李冲先后自车马上下来迎了过去。
文非吾笑得文雅,从德伯手里接过一个素色包袱递给费文理:
“我注解了几本典籍,还有几幅字画,烦请转交京中老父,他老人家看到了必定老怀有慰。”
游子在外,能给家中父母带来安慰的东西太少了,三人看着文非吾,心中略有些黯然。
若是重要的东西,昨日见面就会拿出来的。今早特地前来,想是为了送别。
林世蕃一把拿过包袱,话里意味深长,“让你父亲少操些心,他老了。”
口风一转,“书生你的书不错,老爷我出钱买了,回去给上司送礼也体面。”
他从怀里取出钱袋砸到文非吾怀里,文非吾大笑几声潇洒拱手:“谢林老爷赏识。”
钱便是收了,他将钱袋递给身后的德伯。
费文理忍住心头酸涩,从袖中摸出一枚莹润的白玉扇坠道:
“我先从你这里预定一幅扇面,待回了京都我会让人来取的。”
李冲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便捧着钱袋凑上前道:
“我的这个可以打酒吃,人说酒至微醺好作诗。”
文非吾知他们是念着他寒苦,因此都大方收了并不推辞,递给德伯的时候嘴里打趣说“今日出门竟有横财!”
最后,他肃容向三人端正一礼作别。
马车继续往前行进,费文理探出头回望,向那青衫人影挥挥手,又特意看了看牛车。
粗布车帘随风鼓动,其内空空,他这才舒了口气,像是什么心事落了地。
“费大人以为非吾的车内有佳人?”
林世蕃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他话里的佳人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是啊”,费文理语声沉沉。
“不瞒林大人,入世越久,我便越是清楚,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所谓奇女子,反而是,美人们大多都有七窍玲珑心。”
“嗯”,林世蕃似有沉吟,半刻才道:
“非吾是清正君子,不是见了狐妖就没了心智的蠢书生。”
费文理一哂,自己着实忧心太过了,文非吾自然不是寻常人。
所以,他以手扶额,林大人也相信这人不是什么奇女子啊。
文非吾负手步行,德伯赶着牛车紧随其后。他们在城门外站了站,仍然没有看到等在这里的人。
不远处一群民众围在道旁,德伯有些讶异,“出了什么事吗?”
他看看站着的文非吾,“少爷我去瞧瞧。”
片刻之后,挤在人群里的德伯大声喊着:
“少爷快来!”
文非吾皱眉,疾步跑过去分开人群,这才看到地上跪坐着一名清丽的素衣女子。
她衣襟上和群上都沾满灰黄的泥土,手中拿着已经发黑的帕子擦拭着,她手下逐渐出现一张年轻人的脸,虽然仍然被污泥遮盖,但能看到眸光转动。
珈蓝惊喜叫道:
“他还有救,还有救,快来就他。”
文非吾撩起袍摆蹲下身,“德伯,搭把手。”
二人抬着地上的泥人向停靠在一旁的牛车走去,身旁的人群逐渐走散,有几个人轻声说道:
“小娘子心善,你夫君也是好人。”
珈蓝抬起手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面上略有些羞涩,向人群颔首,目光扫过两个樵夫装扮的男子,转身也向那牛车走去。
两个樵夫也一前一后进了城,他们并没有背着柴堆在集市叫卖,而是悠然地在街边一家早点铺子上坐定。
此时店内人多,他们落座的方桌上已坐着一个湛蓝袍的男子,正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对他二人的落座恍然不觉。
二人大声地交谈着,“你放在土里那担柴,那个白衣小娘子买了,那书生力气真大,抱着柴就架上牛车了。”
二人哈哈大笑,未再交谈什么。
他们身旁的湛蓝袍男子起身结了账离开,径直没入布政使衙门后巷。
笃笃敲门声响过,门开了一条缝,有人低语:
“告诉大人,山上的人都凑齐了。”
砰的一声,门再度关上。
寒意料峭的清晨,那男子站在无人的后巷,抬起头笑了笑,惨白的天光照在他脸上,竟是出入使团驿站的张吏员。
牛车驶入颠簸的山路时已近正午,寒意随着笼罩在头顶上的晨雾逐渐消散,但车里缩成一团的泥人则缩了缩身体。
珈蓝目光怜悯,解下自己的斗篷给泥人盖在身上。
文非吾欲要张口,见她挪了挪身子在车篷中跪下来叩头。
“公子是君子,不问一句便帮我救起他,又不问一句出钱为他救治,谢谢公子!”
文非吾摆摆手让他起身,“那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珈蓝凝噎,“是陌生人,他太可怜,我家中弟弟当年去的时候也是这么大。”
她捂脸呜咽,泣不成声。
文非吾皱眉,“既非亲非故,又非熟识,你……”
他觉得无从开口,救人无可厚非,但是独身女子自保自立尚且艰难,将陌生男子带回家要怎么处置?
但他对珈蓝仅止于邻居间的帮扶,她的事自己确实不便过多干涉。
“他太可怜了”,珈蓝面上珠泪滚滚,“我不帮他良心难安,待他养好身子便放他去,权当行一次善。”
文非吾思索片刻,“那便让他跟着德伯老俩住罢,也便宜一些。他身体好转能说话了,问问他可有父母亲戚,出些盘缠送他去投奔就好了。”
珈蓝再度跪拜,涕零如玉。
赶车的福伯皱眉摇头,女人家真是,一念起就行善,全然忘了自己是否担当得起。
若非今日碰巧遇到少爷这样的谦谦君子同行,她拿什么救这小乞丐。
第129章 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节。
山脚下的村落,因为远离沙洲城,节日的喜气要淡一些。
“能卖就卖,卖不掉就早些回来。”
薛婶子麻利地将几双布鞋装进包袱里,最后又塞了个面饼进去,这才将包袱打叠好。
素娘给她打着下手,嘻嘻笑着应声:
“知道了娘。”
将包袱在胸前拴好,薛婶子又叫住她,偷偷地将三枚大钱装进她贴身小衣里。
“过节了,到了集市上买些想吃的。”
素娘眉眼笑开了花,拍拍衣裳里的三枚大钱零零有声,三步两步跳到院子里才跟爹娘挥手作别,临出门前不忘揪了下弟弟小虎头顶的小辫儿。
薛小虎童音清脆,大叫“姐姐坏蛋”,抓起正在玩的泥巴向她身后扔去,姐弟俩相对做了鬼脸才罢。
村口石磨旁有妇人带着孩童玩闹,见了素娘都纷纷打趣。
“素娘又去集上卖鞋?”
“嗯。”
“你爹真贪财,今儿个是大家挣钱的好日子,还让闺女卖鞋挣钱。”
“嘿嘿,爹娘是让我去集上逛逛。”
今儿个不仅是上元节,还是村里人的好日子。
前几日有个做粮食生意的方老爷,因为商队收上来的粮食太多,要一批一批运往土奚律卖。
见他们村子离官道近,人又老实,便决定将这里当做什么中转仓,大批大批的粮食运到村里放着。
方老爷出手阔绰人又心善,说是不能白占了村民的地方,今天夜里要给全村人发钱,各家按人头算,不拘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能发两吊钱。
乖乖,一人两吊钱!
素娘现在想起这个还心跳加快,她做两年鞋才能卖到两吊钱。
心情雀跃,她熟练地在田垄和山道上跳跃,像恣意嬉戏的蝴蝶。
田间的一棵枯树下靠着一个乞丐,像是睡着了。
“哑叔!”
素娘冲着他耳朵大喊,那乞丐被惊醒,看到眼前的素娘眼里露出喜色,咿咿呀呀地叫着。
这是个谁也不认识的哑子,有时会到村里讨饭吃,素娘每次见了都会给他些吃食,是以哑子认得她。
素娘取下包袱,拿出里面的面饼给他,“我吃了饭不饿,饼子给你。”
掉头走了几步,素娘又折回来,手里握着一枚大钱,“今天是过节,我分你一个大钱。”
啃着面饼的哑子瞠目结舌,素娘笑笑,拉过他一只手将铜钱放在他手心转身走了。
她晚上就能得两吊钱了,分出一枚大钱给哑叔真不算什么。
“素娘”,远远地有人喊她。
素娘张目四顾,看到一名湛蓝衫子的中年人,身后带着几个黑衣服的家丁。
她大喜,鞠了一躬大声喊,“方老爷好。”
她跳上大路往集市上去的时候,仿佛听到方老爷喊了句什么,扭头去看时,人已经走远了。
“她还会回来吧?”
方老爷身后的黑衣男人之一问了句。
方老爷略有不耐地回答道:
“肯定会回来,谁舍得下那两吊钱?”
黑衣男人嘀咕了一句,“都是傻子,这年头还信白捡钱的好事。”
方老爷低声呵斥,“闭嘴!”
几人脚步不停,往村子里去了。
素娘擦擦额上渗出的汗,紧着小跑了几步,路的不远处是连绵几座山,青天白日下仍有些阴森,山脚下招魂幡和纸钱铺了厚厚一层。
那是青冥山,这几年闹鬼很厉害。
素娘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脚下步子生风,再走一段就到集市上了。
大约是都在家忙着过节,集市上的人不算多,她在街边坐了一个时辰才卖出一双鞋,一枚大钱买了两个馒头吃了,日影过了正午,她仍舍不得走。
终于到日头偏西时分,几个结伴的妇人一人一双买下了,看着包袱里只剩下的一双鞋,素娘眼睛弯弯。
一个老妇在身前停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鞋,“啧啧,这针脚这底子……做的真好……”
未待她说完,素娘笑着收起包袱捂在胸前。
“太婆,这双鞋不卖了,是我留给自个儿的。”
“这是男人鞋,你怎么穿?”
老妇抬手追问,见那女娃跑得飞快没入人群里,自己一顿足,笑了笑,“怕是送别人的鞋咧。”
“素娘来了”,铁匠铺前,正在往马蹄上钉铁掌的男人笑着招呼她,“又给金子递东西。”
“嗯。”
铁匠笑笑,对一旁坐着抱孩子的妇人说,“瞧瞧,金子这娃有福气。”
素娘面色粉红抿嘴不语。
金子是素娘表兄,家就在铁匠铺隔壁,前些年举家跟着马队偷偷去了土奚律。
金子仗着自己机灵肯干,又读过一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去年进了一个汉家掌柜开的店铺当伙计了。
二人长大之后彼此惦念,相互托来往商队递送些东西。听说这两日边境上开放了,商队走动更多,素娘便赶着做了一双鞋想要送去。
“东西放下,这两日店里商队也多,我多问几个人,肯定有顺路的,就给你带过去。”
铁匠看看天色将晚,知道她还要走路回去,天黑了怕不方便。
素娘道声谢,数了十个大钱塞到妇人怀里,转过身便跑了。
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摸着兜里叮铃作响的铜钱更加喜上眉梢,她胡乱轻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心情畅快时连青冥山都没那么阴森了。
天上难得地挂上一轮圆月,映照之下满地清明。
村中寂静不见灯火,村口的石磨盘旁边聚集着一群人,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出寒光。
“那丫头还没回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道。
“找几个人守在外头,见到她就赶紧捉回来”,那人回望一下有些阴森的村庄,“别吓得她不敢回村了。”
“你们几个跟我来。”
十来个黑影跳出来,逐渐散落在远处的田垄间。
素娘借着月光跳上田垄,左蹦右跳地前行,脚步丝毫没有因为天黑而迟缓分毫。
咕咚。
脚下忽地一绊,她身形不稳便一头栽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