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长。”
作为沙场上的老对手,铁勒王对卫氏父子所知颇多。
“本王且问你,危在哪里?”
承晔见他神情不似恼怒,知他并不怪罪自己信中冒犯。
向前一步看向铁勒王,目光湛然:
“在晚辈看来,王爷有三危——其一,信义之危。”
“您的义兄,土奚律的老可汗之死,分明是有人借阿澜之手所为。阿澜身负冤屈,老可汗含恨而终,老王爷今日却置之不理,任由真相埋没,真凶猖狂。”
“哈哈哈哈……”
铁勒王抖动花白的短须,仰天笑道。
“往事已矣。笃信巫医巫蛊,也非国家幸事。绝了巫蛊之患,冤了他一门,不算冤。”
“小子,不要妄图愚弄本王,去保护那个逃出我国的背叛者。”
承晔见他目色凛然,情知这第一个理由无法让他保护阿澜,更别提幽禁中的舅舅了。
心知跟这样的聪明老者打交道,确实不该自作聪明卖关子。
遂打点精神继续说道:
“其二,是性命之危。”
第49章 猎鹿(4)
“当前贵国形势,王爷与拉木伦王势成水火已成定局,而谁都知道兀勒王与拉木伦王已是一丘之貉,王爷可以结盟的只有义成可敦,有她与王爷联手才能勉强维持平衡之局。”
见铁勒王面色不动,有意听他继续说,承晔便道:
“更要紧的,眼下拉木伦王论军力,在三大部落王中实力最强;这两年朝中影响力青云直上,再加上独女为可汗侧妃,待他日诞育王子,其权柄更加不可同日而语。摩多可汗身后,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原本贵国义成可敦和摩可里亲王还有力量挡在拉木伦王前面,可前番后宫一个小变动,便让义成可敦遽然失宠。那拉木伦王接下来要除掉的障碍,只有王爷了。”
铁勒王默然沉思半晌,意有所指道:
“你们大宸的人都聪明得紧,义成可敦当前的困局她自己立时便可解除——其三呢?”
“其三,国运之危。”
这个噱头抛得太大,承晔微微有些心底发虚。
“这是我朝兵部一位主簿的手笔,王爷请过目。”
承晔自怀里取出一叠信笺,那是嫠面之事前夜世蕃让傅制特拟的,原件仍在世蕃身上,承晔听了有心想要回禀给源铮,便依着自己的记忆重写了一份。
“突伦向贵国买马,以最普通常见的军马为例,贵国报价十五两银子——其实,若真正交易起来,贵国恐怕连十两一匹都卖了罢?”
“贵国与突伦所缺,必要向大宸购买者,唯米粮而已——在下有位行商的朋友在土奚律地界贩粮,生意做得极大,今冬通过大宸走私到贵国境内的中等成色白米,价格已飞涨至一石要价十两白银,贵国向突伦卖出百匹军马,不过能换到白米一百五十石。”
“如若重启互市,我大宸与贵国邻近的裹州、沙蒲两地,其中等白米两石才值一两,贵国若以军马交换,一匹马可换取白米三十石。”
“这是极简单的一笔账,想必王爷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遍。三国相争,盟友非此即彼,今者大宸天子与突伦乌木南江是深仇,绝无联盟可能,故而愿与贵国结成盟友,重开互市。”
“以更少的军马换取更多粮食,贵国不须担心军马多卖给突伦养虎为患,粮食富足,民心安泰,一心一意与民休养生息,有暇秣马厉兵,重振国威指日可待。”
承晔生怕铁勒王年老昏聩,听不得自己这笔麻烦帐,刻意放慢语速一点一点解释,说完“指日可待”四字,便抬眼觑着铁勒王脸色。
只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目露赞赏之色,口里却揶揄道:
“好小子,巧舌如簧,真想我土奚律重振国威?”
他眯起眼睛审视承晔半晌,忽地仰头酣畅大笑:
“卫景林家的小子果然了不起,只是不知你们现在的皇帝,是否有胸襟消受得起……”
他适时地闭了嘴,承晔面上笑着,只在心里腹诽:
“你听了我的提议,保护舅舅和阿澜周全便好,谁要听你挑拨。”
承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敛息肃容,向铁勒王垂手一个长揖:
“晚辈所求,只希望王爷能与我联手,将当年老可汗枉死的真相告诉摩多可汗,还阿澜和我舅舅清白。至于重启互市,个中利害晚辈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想必老王爷心中已有定夺,承晔不敢班门弄斧。”
铁勒王并未回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踱步到他那匹青骓狮子身前。
拈起被一箭贯穿双目的那只灰兔,承晔这才想起阿小方才将这兔子当做战利品捡了起来。
“可知也盖为何要拿箭射你?”
这个承晔还真的不知。
为了向他示威,表达敌意?
似乎毫无必要。
承晔坦荡答道:
“这个晚辈也十分不解。”
“哼”,铁勒王冷哼一声,松手将灰兔丢在地上。
“乌木扶雷那小子数月前就到了可汗王帐,苦心孤诣想要自土奚律向突伦输送战马,一来他张口便要八万匹,我国境内战马虽多却一时凑不出——”
“二来,大汗本也倾向于和大宸通好,对突伦的示好也有所顾虑,因此这小子一直未能如愿。”
他显然话未说完,却停顿下来望着承晔。
承晔压住心里莫名冒出的疑窦,施礼恭维了一句:
“摩多可汗目光如炬,突伦实非善类。”
“乌木扶雷还算机灵,频繁出入拉木伦帐下,与也盖打得火热,为了着意拉拢,他提出将突伦郡主与也盖为侍妾——你那马,是也盖所赠。”
铁勒王沟壑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孩童恶作剧般的笑意。
承晔脑中嗡地一声,太阳穴突突跳着,心跳声却如同响在耳边一般,脑中闪出无数张脸。
局势的复杂程度总是超出他的所有预期。
若说也盖射箭的警告是出于被羞辱的愤怒?
那月里朵赠马是为了什么?
将祸水引向他,刻意加剧大宸使团与也盖的矛盾?
月里朵惊了马,乌木扶云、乌木扶雷甚至也盖均未在第一时间搭救,难道单是为了等自己入瓮?
如果当时他不去救月里朵或者别人挺身去救,这赠马激怒也盖之举不就白费了心机?
站在一旁的铁勒王看着他面色瞬息之间一变再变,心底一丝快感掠过。
土奚律有句老话,最雄壮的雪山才生得出最出尘的雪莲。
世间的人和事无不充满这样的矛盾和反差,比如眼前的少年,智而近妖,在有些事情方面却仍然单纯如同白纸。
“哈哈哈哈哈哈哈”,铁勒王爆发出一阵欢畅无比的笑声。
“有意思,有意思。”
随着他口中一声唿哨,方才的亲兵牵了马走近。
承晔懵然拱手施礼,看着铁勒王打马而去。
心里犹自怀疑,此番费尽心机所说的话,这老头子究竟算是答应了没有?
再看看身旁的坐骑,心知自己确实莽撞,居然收了突伦人的赠物。
太阳已然西去,光线也变成一片暖金色,骑马狂奔的少年逆着金光走近,如同来自极遥远的梦里。
“承晔愚钝,不知姑娘所赠之马如此贵重,实在受之有愧,这便物归原主罢。”
月里朵向着阳光眯起眼睛,马上的少年走近她,面貌在斑驳光影之下一时有些看不清。
“我和朵儿都感念你挺身相救的恩情,这马赠了你也是应该的,卫公子万勿要客气。”
承晔闻言更添了三分怒气,只将马缰甩在月里朵手中,便转身大步而去。
“这大宸的小子功夫好,人也俊俏,比突伦的勇士们好看的多……”
月里朵喃喃道。
乌木扶云却苦笑连连,“这俊俏小子怕是恨死我们了。”
第50章 萨满
不远处的铁勒王站在帐前看着夕照下的三个少年,接过侍妾曲伊人递来的热帕子擦着手,语调怅然:
“看这些少年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幅画。”
曲伊人掩口轻笑,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铁勒王的面色瞬时转变,连暖色的阳光洒在脸上也不能融掉那如霜的冰冷杀气。
“你看见了?”
“不止我,喏——这几个孩子都看见了。”
曲伊人葱指向前点了点。
“今早大汗过府见义成可敦,想必公主府的困境已然解除了,你去送些滋补的东西给可敦。”
曲伊人笑意盈盈地敛衽一礼:
“是。”
翌日清晨,萨满庙。
天色还未透亮,无遮无挡的寒风卷地呼啸。
“母亲,大哥他会来吗?”
摩可里亲王扶着义成公主,母子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尚透着残灰余烬的萨满庙前。
义成微笑不语,只轻拍了摩可里挽在她手臂上的手。
约莫一盏茶时分,便见到轻骑简从的摩多可汗自街口转出,远远看到他们,便打马疾驰而来。
义成看见了,也热络地挥手示意,嘴角上翘,掩饰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恨意。
如若不是献出了那四万精兵,又岂会有眼下这般母慈子孝的光景。
“可敦怎不在屋里,受了凉身体更不好恢复了。”
摩多匆匆下马,由身后随从接过去,自己轻身跃上庙前数十级的台阶,向义成母子跑来。
他们眼下虽为名义上的夫妻,然则义成年老色衰,加之摩可里已渐知人事,摩多对义成虽称呼为可敦,但仍然是当做继母长辈看待。
义成向着摩多慈爱地微笑着,携过他的手向庙里走去。
“不论大汗信与不信,我是盼着也加因能顺利为大汗诞育个小王子的。此番有巫蛊的冲撞实非我所愿,我记得大汗与也加因信奉萨满婆婆,今日咱们一起来萨满庙中为也加因祝祷,希望母子一切平安。”
“可敦多虑了……只是母亲或许不知,这庙中的神像已被焚毁了。”
义成面露惊恐之色,停住了脚步问道:
“怎会?是怎么起的火?”
摩多一阵苦笑,只得将前日萨满神与圣狼两败俱伤的谣传又说了一遍。
义成捂住胸口犹自皱眉: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大汗不可轻信。”
转而微笑着拉过两个儿子的手,柔声说道:
“我的母国有个说法,所谓信奉,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意真诚,心中有神,则这庙里有无那泥塑木胎的神像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心诚。”
她仍然进入殿中,对着焚毁的萨满神像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闭目祝祷半晌才作罢。
此时神龛之后转出来一个庙中侍奉的萨满神婆,满脸涂着青白色脂粉,看不清相貌。
她自义成手中接过剪成鹿、鹰形状的兽皮,知道这是贵人的供奉,便款款蹲下身向义成施了一礼。
义成一脸惶恐去扶她,脊背对着摩多所站的位置,与那萨满神婆飞快忽视一眼。
萨满神婆捧着供奉向三人道:
“感谢贵客礼遇,萨满神方才自天庭向我授意,三位乃是当今国中至尊至贵之人,恳请移步后殿享用素斋圣餐——萨满神授意,三位不可推辞。”
义成目视摩多,满目愧意:
“如若可以令也加因母子一切顺利,我愿意常来萨满庙吃斋拜谢。”
摩多见此情状,已知无法推辞,只得笑着同意。
一众人遂跟同萨满神婆一起,往后殿的斋房走去。
庙中遭逢大火,部分斋堂有所损毁,是以三人所进入的斋堂十分简陋,只以一扇木质漆屏权作隔断,被隔成了两间房,一边是信徒斋舍,一边是食斋之所。
习惯了养尊处优和珍馐佳肴,摩多和摩可里在此等情境之下毫无食欲。
但义成显然对庙中素斋十分满意,大快朵颐之际,更是一口一句祝祷,希望也加因为土奚律诞育王子。
眼见此等情形,摩多和摩可里也只得逢迎感激,一时之间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隔间似有人声想动,初时三人还以为是庙中之人未去理会,待听得外间人开口说话,却是大吃一惊。
“你伺候到这里便回去罢,将我那马儿喂饱了,在外间等我。”
极熟悉的男声,说的是汉家语。
摩多的手心一痒,原来是摩可里在向他示意,以口型向他说了个名字:乌木扶雷。
摩多这才想起这个突伦王子,外间传说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早已有之,更是让自己家中三子从小熟习汉话,为他日征服大宸做准备。
传言竟是真的,乌木扶雷日常里竟是用汉话。
“你怎还不走?”
乌木扶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王子与异国佳人私会,这么着急就要赶我走吗?”
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