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在晚膳之后逗留在御书房,随侍的侍卫和太监全都被他驱至门外,皇帝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但崔喜大致能猜个大概,这些日子可是派出去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很多私密信笺大多都是这个时候处理的。每次皇帝喊自己进门伺候,都能闻到明显的纸张焚烧后的呛鼻气味,清理香炉时也能看到香灰之中多出很多纸灰。
至于今日么,除了处理那些密信,皇帝多半还有些旖旎思念。想到此处崔喜十分自得,在贴身侍奉的人面前,任何主子都是没有秘密的人啊,他如今掌握有很多皇帝的私密习惯。
因此,除了太皇太后的福宁宫派出侍卫万吉前来结交他,日常里前来攀附巴结的内监宫女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想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习性探知一二。当然,对于福宁宫他是诚惶诚恐地主动告知些信息的,但是信息不能太多,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将关键信息送到即可。
皇帝近期的一件私密事,崔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每日就寝前,少年皇帝会前往宫中最高的望仙楼,多时他是独身一人,偶尔有乔公山随行。崔喜虽然从未随侍在侧,但长期贴身侍奉,皇帝去过什么地方他若想知道也丝毫不是难事。他知道皇帝去望仙楼,应是为了去看西面距离皇宫不远处的敕造护国将军府,林世蕃的家在那个地方,林大小姐在那里。
虽然林大小姐已经许久不曾入宫面圣了,但皇帝每天都会在望仙楼看一看的的住所,那里灯火阑珊处有他惦念的人。
从前天晚上开始,皇帝没有再去望仙楼,崔喜猜测,林大小姐或许是外出不在家了,而皇帝知道她不在家。崔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从卫承晔、郭孝义到林大将军家的小姐、祖尚书家的公子,这些人渐渐都被派外出,有一股越来越激烈的暗流正在潮涌。
而且,他回身望望灯火辉煌的御书房,好似一切都在这少年的掌控之中呢。
他很了不起啊。
此时崔喜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不远处的回廊,那里有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点出一团亮色,灯下美人绣海棠花瓣的罗裙依稀可辨。崔喜翘起嘴角,还有位美人每天都在这时来呢。
只是,崔喜咿了一声,今日好似没有带什么食盒果酒前来啊。待万棠儿走近前来,还能看到她面上珠泪滚滚,眼睛都红了。
崔喜不由抬手拦住她,“万姑娘?”
非是阻拦,皇帝早已准许她此时可以出入御书房。崔喜只是为着和她兄长万吉的交情,想要提醒她,不可御前失仪。
万棠儿吸吸鼻子,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喜子公公,我有事见皇上。”
崔喜还要提醒她披风已经歪了,额上两鬓的发丝也有些散乱。只这一瞬,身后的御书房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皇帝侧身一探,笑道:
“棠儿吗?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美人却哀叫一声便扑倒在皇帝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第227章 暗信
这一下非但门外的侍卫内监们傻了眼,连皇帝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在门前木然站了半晌,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
良久,皇帝才挤出一丝干笑,生疏地伸出一只手臂在棠儿背后轻拍两下温声劝道:
“这是怎么了?你……你先站起来说话吧。”
崔喜低头抿嘴一笑,抬手支开其他随从,自己尾随在二人身后掩上御书房的门,这才又往远处走了些距离。皇帝已经到了适婚年纪,贴身侍奉的人要有这些最基本的眼力劲儿。
他长长叹口气,没想到啊,是太皇太后还是李宫令,抑或是万吉那厮给出的主意?就让万棠儿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在皇上怀里,这个法子不错,单刀直入,对这个年纪这个性子的皇帝来说,算是最凑效的办法了。
只不过,万一不成功,传出去不太好听。想到这里崔喜又旋即摇摇头,不会不成功,万棠儿这样的倾城绝色,即便做不了皇后,封妃也是极有可能的,况且,就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皇上对她也是喜欢的。
此时御书房里的两个人却陷入尴尬的沉默,皇帝有些失神,片刻之后醒过神来,便找出一块帕子递给面前仍然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
“怎么了?”他忍笑说道,“快擦擦吧,哭得脸都花了。”
女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帕子覆在眼睛上干脆呜咽起来。
“皇上”,她忽然跪地,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封皮上还有斑斑泪痕湿印。
“怎么了?”
皇帝嘴里问着,还是伸手接过那本书看了两眼,是周正临去之前盛在木匣子中送进来的那个戏本子,封皮写着《合浦珠还》。
他不由嗤声,旋即又摇摇头,对棠儿道:
“你个傻丫头,又因为这种话本子里的故事哭吗?”
万棠儿摇摇头,拉着皇帝走到书案旁,将他手里的话本摊开在书案上,随手端起皇帝未喝完的茶倒了几滴在上面。
皇帝未及惊呼出声,便看到原本白纸黑字的书页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原先书中行列之间空白处现出密密麻麻的黑绿色小字,起头的几个字笔笔如刀映在眼中:
“伏惟皇帝陛下,罪臣周正顿首……”
万棠儿含泪道:“民女看此书时眼泪落在书页上,才发现这里面还写有另一个故事,是给皇上看的。”
她跪地行礼告退,却被皇帝一口喝止:
“你,等一下。”皇帝揪住她一边衣袖站定,“你就在这里,同朕一起看。”
那本《合浦珠还》被端正放在书案前摆好,皇帝自己翻页,万棠儿拿着砚台旁的水注轻轻将水滴洒在书页上,随着一团团水渍氤氲铺开,更多的绿色字不断出现。
“臣死罪有二,一者,建安六年延县女翠眉逼死佃户一案系误判,致有婚约之妻人亡财散,此案有前延县县令某某可为证……”
“二者,因周正前之误判受人胁迫,致使沙洲府富力状告布政使沙启烈残杀乡民一案未成,反令富力遭贼人所害……呕心所成一戏本《素女还魂洗冤录》……”
长长的一封谢罪书皇帝看了快一个时辰,看到最后一个字他揉着额头重重舒出一口气。原来那次他骤然发病,是有这样的根由啊,他那次着急进宫是被他人中途拦截,之后又以延县翠眉女枉死之事搅散他的心神和斗志,所以周正才会称病去职啊。
不对!方才已经收到消息,周正摆脱掉林世蕃派出前去保护他的人,潜藏在沙洲府寄住在一名女伶那里,那名为雪衣的女伶正是对外宣称要闭关学戏,待出关之日誓要一鸣惊人的。
弹劾沙启烈,自己手中已有的证据被毁,他竟然想到用唱戏这样的法子,将沙启烈的罪行告知于全天下民众。只要这颗种子在人心里种下,真相和证据便会不断被普通民众发现,沙启烈之罪便再无可逃了。
皇帝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事情有点麻烦了。沙启烈能做成这样的事,且不说其上究竟是有什么人做靠山,但他自己身旁一定有不少忠心的帮手,此时身在沙洲府的周正是存了必死之心要做这件事了。
还有沈迟,他们二人都没有足够的帮手。但是身为一国之君,他还没打算让两位忠心耿耿的得力重臣在沙洲府舍了性命。
怎么办?
皇帝眼风焦虑,扫过身后的书格和屋顶的木梁,棠儿哭哭啼啼来见他,众人都忙着回避,此时邝离一定不在这里。
他将目光看向万棠儿,“你要帮我个忙。”他道。
片刻之后,守在御书房门外的内监侍卫听到房内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万棠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一路快跑出了御书房,门前众人都吓得呆愣当场。
皇帝气急败坏地追出门,看到呆立的众人,再看远处回廊中仍在疾奔的万棠儿,因跑得急好像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他甩甩袖子咬牙骂道:
“蠢货,还不赶紧去追!”
太监和侍卫们这才恍然回神,赶忙垂首应是,都追着棠儿去了。
皇帝一人回转身,随手关上房门,环顾四周后又仰头看屋顶,面色愈发凝重。
“邝离。”他低声喊道。
似乎有轻风拂过,烛火照耀下的御书房有一处书格后的暗影仿佛流动起来,直到皇帝身前才能看清这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他跪地行礼,“皇上,臣在。”
皇帝将手里捏着的一枚折叠好的信笺递给他,“快快送去林世蕃处。”
邝离接过信笺,又如同流动在地上的暗影,无声地掠过地面、墙壁,房梁,离开了御书房。
片刻之后房外有杂乱脚步声踏踏响起,崔喜在门外躬身一礼道:
“皇上,棠儿姑娘已经在福宁宫歇下了,让小人们先来回禀皇上,今日她不会再来了。”
房内的皇帝嘴角弯弯,这丫头,关键时候总是站在他这一头的,方才冲出门外的戏也演的极好,如果不是她引起的那么大动静,邝离这家伙恐怕注意不到御书房有事,他这急信也找不到可信之人传出去了。
他清清嗓子冷哼一声算作回答,门外的内监侍卫全都听到了,几个胆子大的不由交换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崔喜也忍不住埋下头一笑。
这还不简单,如此娇艳的美人在眼前垂泪,哪个男子也会禁不住动了情啊。
这万棠儿端的好深的心机,先是主动前来投怀送抱,引诱了皇帝之后自己却又跑开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万吉的妹子了不得啊,崔喜心道。
第228章 还魂
这是第一次在戏台上展示惨绝人寰的杀戮。
虽然滚落在地的头颅和残肢都是塞了棉花缝制的布偶,做工十分粗陋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但丝毫不妨碍场内的观众们因为恐惧而不断发出的惊呼,雪衣所在的大舞台前围坐的观众席里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二层的贵客包厢还有女客因为看不下去而选择离席。
但她们却也不舍得离开,毕竟雪衣娘子出关的第一场新戏是可遇不可求的盛事。于是,女客们从包厢中走出去站在外廊,一边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一边一叠声问身旁的人,那杀戮的场景是否已经结束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杀戮的场景全部结束了,回归座位继续看戏的女客们看到了更加惊悚的情节。雪衣饰演的一身白衣的素娘原本已身首分离的残躯在阴司来使招魂幡的作用下动了起来。
失去头颅的身体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渐渐挺立,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不看她染血的肩膀上方空荡荡的所在的话。
素娘哭道:
“阴差大人,小女子要找回我那头颅啊,留着眼睛才能见到仇人模样,才能还魂重回阳间,为我父母兄弟还有全村的人报仇啊!”
一身白衣有猩红长舌垂落身前的阴司来使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便向素娘滚落在不远处的头颅招手,嘴里阴沉沉喊道:
“头来,头来……”
台下的人都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看又怕错过什么不得不看,面对着十分惊悚血腥的场景,强忍着两股战战想要逃走的意愿仍然坐在原地。
从戏台向外,天音馆外街道上搭着的彩棚里也围坐着观众,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入睡的孩子坐在最末位的地方,脚下还踩着从家里带来的小马扎。他们没有付钱,就在最后排看个热闹,也没人管他们。
前方小戏台上的惊悚场景还未演完,妇人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咯咯吱吱的怪响,像是夜半之时老鼠咬在木柜上那样的声音。
奇怪,她背后明明没什么人了,否则自己也不敢站在凳子上去看戏了。
妇人转过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十来个白衣缟素的人,每个人都神情阴冷愤恨。妇人身上打了个寒颤,目光随着耳畔传来的怪响搜寻着,很快便在人群一旁的暗影里发现了一驾木车,那上面载着一口黑色木棺。
此时这口木棺正在抖动,有些破旧的木车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两个车轮也随着黑色的棺木一颠一颠的,好像下一刻就会跟着棺材一同滚动起来。
妇人啊地一声尖叫,抱着孩子从马扎上踉踉跄跄跳下来,“有死人啊,死人啊!”
她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死命抱紧怀里的孩子大叫着,原本专注看戏的人群骤然松动,众人循声回望,看到暗影里的棺木和木然站立在其周围的浑身缟素的年轻人们,也都是一阵脊背发凉,但他们并未注意到黑棺和木车的异常。
妇人又是啊地一声惨叫,“死人动了啊!”
她两腿在地上奋力往前蹬,使得自己的身体能快速往后移动,但眼睛却死死盯住棺木没有挪开,她手指棺木哑声惊叫:
“那里,那里,死人出来了!”
漆黑的棺木盖子吱吱呀呀被推开,里面钻出来一只脑袋,只能看到他面色惨白,双眼像两个黑洞。原本就因为看戏吓得不轻的人们看到此情此景顿时毛骨悚然。
闹……闹鬼了?
这么多人聚集的地方,这么繁华的闹市,死人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