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回来,宋家的人都睡了。
汤泽却有点失眠。
他又想画画。
在他的车子里,谈起自家往事的宋明珠,给了他另一份灵感:年轻单薄的女孩子,坐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四周有黑色的阴影,一点点吞噬她身上的光。
汤泽构思好了,立马从床上起来,开始画画。
他今晚又要熬夜了。
很奇怪,重逢宋明珠不过三十个小时,他已经拥有了两幅画的灵感。而过去的两年里,这些灵感都哪里去了呢?
是失恋伤害了他,还是母亲的去世让他悲伤?
他也不知道。
所以,汤泽也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爱情,还是一个家。总之,他没办法去解决这些伤痛,他只能忍受它们吞噬着他。
有些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有才华。
直到偶遇了宋明珠。
从前那种充沛的、激动的灵感,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似重新活了过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有片刻的走神。
是因为宋明珠特别漂亮,他对她一见钟情吗?
其实,宋明珠和他之前的几个女朋友相比,不算美女。她是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更偏向于可爱类型的。
男人一眼瞧见她,不会为她倾倒。但慢慢相处,会喜欢她。
她很耐看。
汤泽对她,更多还是儿时保留下来的友谊,而不是爱情。
他也不知道原因。
不过,有了灵感是好事。他有个很恶俗的比喻,就好像便秘了两年的人,终于能拉出来了。这种痛快感,简直让人幸福得想哭。
汤泽立马抓住了这些灵感,开始画画。
他凌晨五点才完成新的画作。
成果他非常满意,让他欣喜不已。他把画作拍了照,发给了他的经纪人,虽然他的经纪人已经不怎么管他了。
经纪人也特别满意,对他说:“把原作寄过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拿一个大奖。这幅画很好,很有感觉。”
汤泽说明天去寄,他现在要睡觉。
他早饭也没吃,只匆匆出来,对正好起床的孙佳慧道:“阿姨,我昨晚通宵画画了,上午要补觉,早饭就算了,不用喊我。”
孙佳慧说好。
平时没事的时候,汤泽都会帮他们的忙,他拿的工钱又很少,孙佳慧并不介意他睡懒觉,点头同意了。
汤泽这一觉只睡了四个小时,却难得的神清气爽。
他从房间里出来洗漱。
他很喜欢在后院的水龙头那里刷牙洗脸,甚至冲澡,因为小时候在外婆家,自家没有洗手间,都是在后院洗漱的,让他有种熟悉感。
现在宋明珠在家,他不太好意思了,去了洗手间。
一楼的洗手间在宋良轮车房间的隔壁。
汤泽去的时候,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是宋良和宋明珠在闲聊。
“……现在谁还用薄胎瓷呢?一年到头也没个生意,做这个都吃不上饭了。”宋明珠坐在轮车前,穿着围裙,正在跟她爸爸拉胚。
很明显,她不太高兴,在不停抱怨,甚至攻击她爸爸的手艺。
汤泽笑了笑,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宋明珠从小就有点懒,那时候孙佳慧拜托他看着她写暑假作业时,她各种撒娇、耍赖,也会攻击汤泽,甚至攻击学校,说暑假作业毫无意义。
他去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听到宋良在辩解:“工艺是传承。你活着,光为了吃饭啊?”
“活着当然要吃饭,不吃饭就饿死了。”
“也不能只为了吃饭。除了吃饭,还有更重要的。文化传承,也是重要的一个。”宋良说不出什么大智慧。
他连字也不太认识,好些都是后来自学的,只能说些通俗的道理。
“没有必要嘛。你看灯泡,它那么薄,机器一天能生产成千上万个。喜欢薄薄的东西,干嘛非要喜欢薄胎瓷呢?
薄胎瓷四十多道工艺,全部手工,这哪里是什么传承?这是糟粕。任何折腾人的东西,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宋明珠道。
这话说得过分了。
汤泽怀疑宋良要发火。
不成想,宋良对女儿是有十二分的好脾气:“有必要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咱们要传给子孙。要是将来孩子们在课本里读到了薄胎瓷,却无法亲眼所见,不是遗憾吗?”
“谁的人生里没有遗憾?”宋明珠道。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利胚。
利胚就是把拉胚做出来的瓷器,等它七八成干的时候,进行精修。
薄胎瓷的利胚,要反复上百次,才能达到一毫米以内。
厚于一毫米的,都不能算薄胎瓷。
这个过程需要极其有耐心。而宋明珠心浮气躁的,汤泽觉得她修不好。
果然,汤泽瞧见利胚刀被宋明珠狠狠扔在地上,她一上午的成果,彻底报废了,这个瓷碗被她修破了。
“爸爸,我不想学!”她哭丧着脸,“我学不会。我将来可以去教书,也可以去做文员,我不想继承你的手艺。”
“要学的。”宋良笑了笑,捡起了被宋明珠扔掉的利胚刀,重新塞回她手里,“没事,重新来。”
汤泽看到那刀,想起他刚到景德镇的时候,瞧见了还很惊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后来才知道,利胚也有专门的工具。而这个工具,只有景德镇有的卖,也只有在景德镇才有市场。
景德镇瓷器工业的细化,令人叹为观止。
“爸爸,我真的学不好。”宋明珠撒娇,故意带上了哭腔,“你看费恒东,他学了一辈子也没学会。”
“你和他不同。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成功做过一件低于一毫米厚的瓷器。但是你学了两个月,十三岁的时候就成功做了一个厚度为零点九毫米的。这是你的天赋,你跟爸爸一样,有天赋。”宋良道,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宋明珠叫了起来:“那是意外!”
“没有意外,薄胎瓷是一个精心雕琢的过程,没有任何的意外。明珠啊,你就是懒,耐不下这个心。你要学的,要不然这门手艺到你爸爸这里就失传了,你爸爸到地下去,没脸见你师祖的。”宋良道。
宋明珠:“……”
她叹了好几口气,重新拿了个七八成干的瓷碗,放在轮车上,打算重新利胚。
她真是对薄胎瓷没什么好感。
她甚至想,要是她爸爸不做,费恒东再也没办法欺世盗名,那时候更爽。
也许,她对薄胎瓷的憎恨,也是来源于此。她故意说薄胎瓷的坏话,甚至不怎么愿意专心去磨练自己的本事。
“爸爸,您也收个徒弟吧。”宋明珠一边用刀利胚,一边对父亲说。
宋良:“就像你说的,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学这个?他们都只是想学个吃饭的手艺,薄胎瓷的手艺养不活他们啊。”
这些年,有人来拜师,都是想跟宋良学利胚,因为利胚非常能赚钱。但是一提到薄胎瓷,一提到七年的学习,他们全部跑了。
宋良只能逼迫宋明珠学。
宋明珠是有天赋的,宋良希望她大学毕业之后回古镇教书,白天工作,晚上和休息日都可以练习。
但很明显,宋明珠对此兴趣不大。
“那要不你让我阿妈再生个弟弟?”宋明珠道,“既然你的孩子都有天赋,弟弟肯定更有天赋,让弟弟学嘛。”
宋良笑起来。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
“到时候有了弟弟,爸爸分了心不疼你了,岂不是委屈了你?”宋良道,“我可舍不得。”
宋明珠眼眶突然发热。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父母对她的爱,因为他们总是给予她很多,不需要她索取就会大把大把给她。
宋明珠慢慢静了心。
汤泽拿着牙刷,轻手轻脚从他们轮车的房间门口离开了。
宋明珠在房间里,做了一上午的利胚,又把一个瓷碗给修破了。
下午,她需要重新拉胚,等胚泥七八成干的时候,再利胚。
整个暑假,她一定要做出一个厚度低于一毫米的薄胎瓷,才算是完成了任务,也算是她回家给父亲的一个交代。
其实她会的,她就是在赌气。
很多时候,她也觉得他们在做无用功,把鸡肋的技能传下去。但这是她父亲的心血,再鸡肋她也必须学。
一上午、一下午,宋明珠累得腰酸背痛,想到父亲成年累月坐在轮车前,她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她真想让父亲安享晚年。
他们在市区有一套全款的房子。如果她能好好工作,把父母都接到市区去养老,岂不是挺好的?
“爸爸,你五十五岁退休好吗?”宋明珠和爸爸商量。
“那还有八年呢。”宋良带着口罩利胚,声音有点嗡,“要是你那时候有了孩子,爸爸就不做了,去带外孙去。”
宋明珠笑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宋明珠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了七八个未接电话,微信里也有十几条消息。
有文字消息,也有语音。
都是她男朋友周远尧。
宋明珠还以为,他是要为昨天的失约而道歉,心里腻味得厉害,很想直接删了。可她到底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所以打开了微信。
结果,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
周远尧对她进行狂轰乱炸,却不是来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