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佳慧的病,当时突然发作,她丈夫去世的消息,是临时告诉她的,算短期记忆。
脑出血的后遗症,就是她把这个短期记忆给忘记了。
然而她到底还年轻,今年也不过四十来岁,有些事不是永远忘记的,她还能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她妹妹和她女儿细心照顾,她慢慢调养,已然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人清瘦了点。
四月初,瑶里春意盎然,桃树开满了花,一只粉蝶停在上面。孙佳慧想起第一次见到宋良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时节。
当时他穿一件破破的军绿色上衣,衣服洗得发白。他被媒人领着过来相亲,一看到孙佳慧就红了脸,说话结结巴巴的。
他的眼睛特别清澈,人有点迟钝憨傻。有口特别整齐的牙齿,一笑就格外的甜。
送出门的时候,他跟媒人走到了桃树下,他突然又回头,看了眼孙佳慧。
当时的花、蝶,跟眼前这一幕一模一样,孙佳慧猛然就记起了自己为什么突然发病——家属请节哀,病人宋良没有扛过来……
然后,医生就报了下宋良去世的具体日期、时间。
孙佳慧记得医生说某某点“15分”。
这个15分钟,像针一样刺入了她的大脑,她只感觉脑子里嗡了一声,有热热的暖流,就像冬天感冒时候流鼻涕似的,涌入了她的大脑。
她往下倒。
医生接住了她,当时在她身边的是孙二胖,因为医院打电话给她,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让孙二胖送她到医院来。
护士让人推一张床过来。
她被人七手八脚抬上去的时候,正在挣扎:“不,我……”
那时候,她已经说不清楚话,嘴里乱七八糟说着什么,没有人能听得清楚。
“应该是脑出血。”她听到了医生这么说,“不要动,不要再动了,越动越严重。”
她后来还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动了。
护士要刮干净她的头发,进行手术,她这个时候还是有意识的。
所以,宋良去世的整个记忆,她是有的,只是在生病之后忘记了。
她模模糊糊的,心理时常觉得酸楚。她今天吃了午饭,明珠让她睡午觉,她站在窗口,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她的记忆断层,终于连接上了。
她使劲往外跑,宋明珠和汤泽追上了,用力按住了她。
孙佳慧大哭大叫:“你爸爸还在医院,你爸爸他还在医院!”
宋明珠一直没哭过,听到了这话,她倏然就失控了。
她大叫了一声:“阿妈!”
孙佳慧被她的声音镇住了。
宋明珠的声音无比的清晰:“爸爸走了,爸爸已经不在医院了。”
孙佳慧还要说什么,就瞧见宋明珠两眼一翻,直直栽了下去。
汤泽正在拉着孙佳慧,眼瞧着宋明珠扑街,急忙又去搀扶她。
正好他舅舅在家,就住在隔壁,汤泽立马大喊,让他舅舅出来帮忙。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终于把场面控制住了。孙佳慧被汤泽的舅舅和舅妈拉回了家,宋明珠被放在了汽车里,汤泽打算送她去医院。
路上,宋明珠自己就醒了。
她躺在后座,突然翻了个身,呜呜痛哭了起来。
她的情绪,像是迟了好几个月,终于放开了。原来,这段时间她真是活在梦里,因为她阿妈不一样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懵懂,让她给自己编织一个梦境般的生活。
这样,她就不用失去父亲。
突然之间,她阿妈醒了过来,把宋明珠的梦也打碎了。她那颗拼凑起来的心,重新裂开,故而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声嘶力竭。
汤泽没有去劝她,任由她哭。所有人都在说,要让明珠哭出来,她不哭问题才严重,哭出来发泄一番,会慢慢接受现实。
送到了医院时,宋明珠还在哭,眼泪不停的流。
汤泽说她是突然昏倒了,医生给她做了全身检查。
宋明珠有点低血糖,其他没有大碍。突然晕倒,并不是什么大病的征兆,可能是低血糖的缘故,医生让汤泽带着她回去休息。
这天之后,宋明珠哭了整整一个月,眼睛快要哭瞎了。
汤泽一直照顾她和她妈妈。
不过,亲戚朋友们却是把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宋明珠的伤口会慢慢愈合,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很幸运,她身边有个体贴的男人陪伴着,还有她母亲,她会好起来的。
果然,宋明珠哭了一个月,重新回到了她父亲的轮车房间,继续利胚,做薄胎瓷。
她一开始能做出碗,后来能做一个笔筒,再后来能做花灯。
不知不觉,一年时间过去了。
汤泽告诉她:“明珠,明天要去给你爸爸扫墓,是周年祭了。”
宋明珠猛然回神。
“一年了?”她问。
汤泽点点头,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一直在宋明珠身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宋明珠的这些磨难,他没有失去灵感。
他反而是构思充沛。
他觉得自己像是趴在宋明珠伤口上吸血的蚊蝇,利用她的哀痛来充盈自己的阅历,画了很多幅画。
他的画价格都很不错。
他重新找了个经纪人,专门对接他。他的画都卖了,还有画廊专门给他开画展,他的事业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这一年时间,他一边照顾宋明珠,一边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和人气。
“真没想到。”宋明珠慢慢站起身,去洗手间洗手。
洗手液细细的泡沫覆盖在她手上,她的声音很缓,“我还记得爸爸去北京的时候,我们带着他爬长城,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转眼,却已经一年多了。”
“是啊。”汤泽叹了口气。
时间真快。
“走吧,明天去给爸爸扫墓,顺便把我做的花灯给他看看。”宋明珠道。
她很有天赋,再加上薄胎瓷的技艺,其实她爸爸全部都教过,只是她没怎么耐心练习。爸爸去世之后,她凭借记忆,以及爸爸详细的笔记,重新开始。
她终于学会了做薄胎瓷。
从简单到复杂的,她都会了。
最近这半年,她都在做这只花灯。前几天拿去烧,烧出来的花灯没有破裂,她成功了。
这盏花灯薄如纸,拿在手里,可以看到她手指的纹路。
她拿着这盏花灯,跟汤泽和她阿妈去祭拜她爸爸。
她把花灯放在墓前。
这次,她没有哭。这一年,她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眼睛都哭干了,也慢慢接受了现实。
“爸爸,看我做的薄胎瓷。”她有点得意。
微风细细吹过,像是爸爸的手,缓缓拂过她的头顶,夸她真厉害。宋明珠微微扬起脸,露出了笑容。
“老宋,你在那边好不好啊?”孙佳慧一边烧制,一边念叨着,“我和明珠都好呢。”
她絮絮叨叨,跟宋良说了好一会儿话,宋明珠在旁边静静站着,就好像听到了他们俩从前的家长里短。
“……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自己的。”孙佳慧又道。
宋明珠也说:“爸爸,我会照顾自己和阿妈的,你安心!快点去投个好胎,做富贵人家的孩子,吃喝不愁啦。”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
孙佳慧也笑。
“你爸爸真是苦了一辈子。他那么惨,阎王会补偿他的,说不定他真的会投胎做富家少爷去。”孙佳慧说,“他人好啊,该有这个造化。”
宋明珠:“真享福。要是他活着,得一辈子伺候你,给我啃老。”
孙佳慧拍了下宋明珠的后背:“你这个不肖子孙。”
母女俩都笑出声。
汤泽看着她们,回去之后又画了一幅画:漆黑荒凉的原野,大火烧过了之后,满目疮痍。然后,在灰烬的尽头,有淡淡的绿色生命,还开了一朵明黄色的小花。
这就是生机。
浴火之后的重生。
这幅画的草稿给了经纪人,经纪人觉得创意很不错,决定给他推广出去,不少人很有兴趣。
宋良的周年祭第二天,宋明珠接到了市局副队长的电话。
副队长姓孔,他让宋明珠叫他孔叔。
孔叔告诉了宋明珠一个好消息:“那个尤钢,就是你爸爸车祸的肇事司机,抓到了!”
宋明珠大喜。
她立马让汤泽送她去市局。
孔叔特意见到了她。
给她端了个纸杯,里面是热水,孔叔说话比较慢,声音也很温柔:“明珠,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爸爸这个事,很有可能真的只是车祸。”
她这一年,时常到市局。
她每次来都不闹,只是问清楚。得到了失望的结果,她就用一种很哀伤的眼神看着市局的刑警。
这些刑警都被她这眼神弄得内疚死了,个个盼着能赶紧抓到尤钢,给这姑娘一个交代。否则,他们良心都不安。
如今真的抓到了。
“他交代了吗?”宋明珠问。
“他先说了这件事,承认自己偷车逃跑,还撞了人。”孔叔道,“他手上还有其他的命案,他不肯承认,在跟我们扯皮。”
宋明珠的表情,仍带着哀痛。
孔叔:“我尽可能找找他话里的漏洞,好吗?叔知道你不相信,我尽力,尽力行吗明珠?”
宋明珠这才点点头:“孔叔,麻烦你了。”
孔副队心累的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要是真只是车祸,这姑娘还是会不依不饶的。
他摇摇头:“你先回去吧。”
宋明珠和汤泽回到了汽车里,汤泽开车送宋明珠。
宋明珠刷手机,看到了市里要举办第十五届青年特种技能传承人比赛,心中微动。
她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