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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八:孤立

死亡通告 麦九 11726 2021-05-02 12:33

  “我再也不想替别人送东西了,特别是日记。”

  男人小声地抱怨,他和同事并肩走在街上。再过去就是一所学校,正好放学,迎面都是三五成群的中学生,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年少不知愁的样子。

  “青春真好啊。”同事羡慕道,“听说,人最经常怀念的就是自己的青春时光。”

  “我相反,我最讨厌中二期的熊孩子。”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时候是最无知的恶魔。”

  年少,伤人而不自知,作恶,而不知是恶。

  不善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为正义的审判。

  无论是孤立,还是校园霸凌,都是一场罪恶的私刑。

  孤立

  你了解,当你走进一间教室,本来还在说笑打闹的同学突然间有三秒的安静,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一种深刻清楚自己正在被人讨厌的感觉。

  我正被所有人讨厌着。

  1、2009年6月6日五点十五分,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五点十五分。

  沈书盈从梦中醒来,又是这个时间,一分不少,一秒不差,准时得像调了闹钟,然而,她的闹钟是六点五十。

  沈书盈坐了起来,怔怔地发呆。

  她又做了同样的梦,梦到庄诺生病了,生命垂危。他患上尿毒症好多年了,但一直没能换肾,如今肾源太紧缺了,所有的医院,所有的尿毒症患者都等着换肾,庄诺生只不过是排队等着的其中一个。

  可他等不了多久了,沈书盈在梦中清楚地看到,庄诺生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出来经过机器又流进去,皮肤无光,精神萎靡,他虚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梦太真实了,连他在哪家医院哪栋楼甚至哪个床位,沈书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就像亲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生命力一点点流逝,但每当她要说点什么,就醒了,然后,又是该死的五点十五分。

  五点十五分,沈书盈永远记得这个时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多年后,梦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庄诺生,但是她一直没敢忘。

  2009年6月6日五点十五分,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庄诺生,她初中的同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2、沈书盈发现,没人跟她说话了。

  2009,沈书盈跟着做教师的妈妈转到五中,上初二。

  那是所很普通甚至称得上差的学校,一点都比不上沈书盈之前读的重点中学,但没办法,她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必须把她带到身边照顾,况且沈老师也有自信,女儿的成绩不会落下。

  沈书盈本也没在意,没想到,转学不到一个月,她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

  她被孤立了,被全班同学孤立了。

  其实这也不怪她,甚至跟她毫无关系。

  沈老师也就是沈书盈的妈妈,除了教物理之外,还兼年级主任,主抓校风校纪。

  她是从重点中学调过来的,当然看不惯五中这歪歪斜斜松松垮垮的校风,学生染发化妆手拉手走在学校,竟随处可见。

  没等校长开口,沈老师就开始改革了。

  不到三天,她就把重点中学那一套搬过来,在校必须穿校服,学生不可染发化妆早恋,自习课不可喧哗吵闹。她还成立了纪风队,一天三次早中晚检查,三天一次突击检查,不抓到还好,被抓到了,罚站写检讨叫家长,谁也逃不了。

  可想而知,一向懒散的五中学生哪受得了,哭天喊地大为不满,都叫沈老师铁娘子,但铁娘子手腕强硬,他们无可奈何,就想到了她的女儿沈书盈。

  沈书盈在入学第二十三天被孤立了。

  那天,她照常去上学,走进教室的刹那,本来还沸腾得像一锅粥的教室瞬间安静了,然后,大家像谁也没看到她,又继续玩闹。

  沈书盈发现,没人跟她说话了,她也找不到愿意和她说话的人。

  在被当作一天的透明人之后,沈书盈知道,她被孤立了。

  她不傻,马上想到可能是因为妈妈,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做错了什么?

  沈书盈觉得愤怒委屈,但无能为力,她被排斥在外。

  她就像一个病毒体,只要走近在说话的同学,大家就闭口不言,她一走,又马上闹起来;她跟人打招呼,他们都装作不认识从她身边经过;上课只要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同学就会发出“吁”的嘘声,搞得老师都莫名其妙。

  “你们在起什么哄?”

  “安静!”

  别的同学就不会,所有这些只针对沈书盈。

  其实,三班的老师或多或少了解她被孤立了,可没人做点什么,就班主任开班会,轻描淡写说了句,“同学们要友爱互助,上学的友情是很珍贵的”,但也就这样,没了。

  沈书盈在被孤立一星期后,放弃了。

  她不想再一张笑脸,却被所有人无视,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又没错。

  独来独往也挺好的,反正也都是些虚伪的友谊,沈书盈这样安慰自己。

  她没跟沈老师讲班级的事,妈妈平时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她不想烦她,况且沈书盈觉得,妈妈也没错,或许太严格了,但也是想把五中带上去。

  3、沈半米和庄娘娘腔。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班级换座位。

  那阵子,流行《网球王子》,里面的手冢国光有一个技能叫手冢领域,无论对方的球怎么打,球都会飞到他可支控的地方,再把球打回去。

  同学给沈书盈取了个外号,叫“沈半米”,她的半米之内,荒无人烟,一片死寂,没人愿意和她坐一起。

  班长把她换到庄诺生的旁边,靠近卫生角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垃圾桶。

  沈书盈没说什么,收拾书包去新座位,刚坐下,有个纸球扔过来,砸中她。

  扔纸的人坐在课桌上,喊着:“抱歉,没看清,我要扔垃圾桶的。中学生守则第七章第八条,要爱护学校环境,不可随地吐痰,不可乱扔垃圾。麻烦那边的同学帮忙捡一下。”

  “哈哈哈。”

  同学们哄笑成一团,沈书盈看着纸球,没有动。

  有谁站起来,捡起它扔到垃圾桶。

  那就是庄诺生,她的新同桌,一个同样被孤立的人,但是另一种孤立,欺凌。

  沈书盈在被孤立前,对庄诺生也有所耳闻。

  她刚转学过来,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同学都叫他“庄娘娘腔”。

  庄诺生长得并不高,比同龄人还矮点,很瘦,会穿校服,坐在垃圾桶旁边,但很干净。和打了球一身臭汗的男生比,他显得太干净了,衣服干净,面庞也白净,不爱说话,会剪纸,总摆弄一些小女生才会喜欢的玩意。

  男生都不喜欢这样的,太娘,他不可避免成了同学们的嘲笑对象。班里谁都可以欺负他,对他呼来喝去,推推搡搡,谁要渴了懒得跑小卖部,就让他跑腿,不想做值日,也叫他,作业没做,直接拿他的作业写上名字,交上去……

  这些都是常态,以前沈书盈就看过,庄诺生不让他们抄作业,被推到墙角,作业被抢走了,课本也被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沈书盈帮他捡起课本,庄诺生接过,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坐回在位置上,把书粘回去,神色平静,要不是他身上还有脚印,刚才的事好像没发生。

  这人也太没骨气了,难怪被叫娘娘腔,那时候沈书盈这样想,有点瞧不起他,为什么不反抗。

  现在她明白了,反抗是没用的,一个人根本敌不过一堆人。

  “哟,娘娘腔还会英雄救美!”

  “沈半米还有人搭理。”

  有人怪叫起来,同学们又开始起哄,然后,三三两两的纸球飞过来,砸在他们身上。

  沈书盈坐地座位上,神色平静,她偷偷看了眼身边的男孩,他也一脸平静,低头看书。

  那时,她看到他被欺负,沈书盈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她会和庄诺生成为同桌,坐在垃圾桶旁,任纸球像下冰雹一样落在身上。

  真可笑啊,沈书盈心中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无力感。

  4、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感觉是自由的。

  他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安静地坐着,忍受着同学的嘲笑和无视。

  直到有次上课,庄诺生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沈书盈看了,手在后背摸索,果然摸到一张纸条,也不知贴在背后多久了,上面写着——

  沈半米,沈垃圾,和铁娘子一起滚出五中。

  沈书盈看了,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又生生忍住。

  她不会在他们面前哭的,她越伤心难过,他们就越得意,她不会给他们提供乐子。

  沈书盈忍着眼泪把纸条扔进垃圾桶,好半天缓过来,给庄诺生写了张纸条。

  谢谢。

  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和他说话,大家在孤立她,他却和她说话,这会害他被欺负得更惨的。

  被孤立了这么久,沈书盈也无师自通学了些生存法则。

  第一,不要反抗,反抗只会变本加厉地被欺负,她一个人斗不过整个班级。第二,不要报告老师,报告老师也没用,老师只会口头批评一下,顺带让她反省是不是她不合群,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第三,忍,忍,忍。

  沈书盈已经学会像只驼鸟,把头埋进土里,假装看不到无视,听不到嘲笑。

  就算她总是不明白,大家都十五、六岁,为什么他们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憎恨自己?

  庄诺生没回纸条,但他冲她笑了下,很浅,很快,看完就马上望向别处。

  昙花一现,不过沈书盈却很感动,这是她孤立后,第一次有同学冲她笑。

  这之后,他们关系渐渐好起来了,还是不敢当着同学的面说话,但是会趁人没注意传纸条,冲彼此偷偷笑一下。

  天气越来越热,他们也和其他同桌一样,变得很要好。

  当然,这仅限于地下,他们像地下党接头,偷偷约在学校的小树林,在那做作业,聊天,一起骂同学太可恶、老师不作为。

  接头信号很简单,沈书盈在桌面敲三下,碰一下他的手肘,她走到前面,过一会儿,庄诺生也出来,两人隔着长长的距离,但都在笑。

  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感觉是自由的,没被关在那巨大的牢宠里。

  5、反孤立阵线联盟。

  沈书盈也知道庄诺生喜欢剪纸的原因。

  他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在外地打工,奶奶为了补贴家用,她手巧,会剪纸,做小玩偶,绣鞋,做了就拿去摆摊卖。

  庄诺生很懂事,不想让奶奶快八十了,还每晚在灯下戴着老花镜剪纸。

  他跟着学了不少,有时会带到学校,有时间就做一两个。被胡泉看到后,带头叫他娘娘腔,同学们也跟着叫。这名字就这样跟了他,起码还只是嘲笑,后来就变本加厉,不高兴还会打他。

  “胡泉该下地狱!”沈书盈恶声恶气地说。

  胡泉是他们班班长,就是他,把她调到卫生角。胡泉成绩并不好,但个子高,家境似乎不错,在三班挺有威望的,能制得住后面那些调皮的男生,班主任就安排他做了班长。

  “这样的人竟然能当班长。”

  “就是!”

  他们爬得高高的,坐在树干上。

  庄诺生手把手教她剪纸,三下二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就出现了。

  “哇,你真厉害!”

  “都是我奶奶教的。”

  庄诺生不好意思地说,他很容易害羞,皮肤白,脸皮也薄,一夸,整张脸就红了。

  沈书盈看他,才现她的同桌还蛮帅的,五官特别的秀气,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神柔和,真像漫画书的美少年。

  沈书盈脸有些热,转开话题:“我不想上学了,咱们一起去摆地摊算了。”

  “我也不想上学,读书有什么用,在学校被欺负,出来还是被欺负。城管连我奶奶的摊都收,那么小的位置,哪会占什么路。”

  他们唉声叹气,沈书盈又说:“可还是要上学的,咱们不能这样被打败!”

  “嗯。”庄诺生点头,他们可是“反孤立阵线联盟”,是要战斗到底的。

  虽然他们的斗争方式也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欺欺人地说些“我才不在意,你们伤害不了我”的话。

  6、只有不在学校,他们才能像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开朗地笑

  周末,沈书盈会去帮庄诺生摆摊。

  美名其曰,先学点生存技能,免得以后在学校忍不了,没有一技之能。

  庄诺生的奶奶是位慈祥的老人,以为孙子在学校很好。你看,还有个漂亮小丫头跟着。

  庄诺生很小心,没让老人发现,偶尔奶奶看到他身上有淤青,他也说是上体育课不小心摔的。

  老人并没有多想,看着蹲在一起的孩子,还叮嘱:“你们要好好学习,别分心,知道吗?”

  一下午,重复好几遍呢。

  沈书盈起初没在意,后面就明白了,笑嘻嘻问:“诺生,奶奶是不是怕咱们早恋?”

  庄诺生愣了,反应过来也笑了,特严肃地说:“奶奶,你放心,我们俩都很爱学习的。”

  老人满意了,终于不唠叨了。

  两人乐成一团,只有不在学校,他们才能像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开朗地笑。

  摊子再过去有家婚纱摄影店。

  没客人,沈书盈经常跑去看店里的婚纱,看得目不转晴。

  “你在看什么?”

  “你看,好漂亮的娃娃!”沈书盈指着放在橱窗上展示的芭比娃娃。

  那是个穿着婚纱的芭比娃娃,做得很真,比普通娃娃大多了,也漂亮多了,有蓬松宽大的裙摆,婚纱上镶着珍珠,娃娃金色的头发上优雅地盘起来,戴着个精致的小王冠。

  “太美了。”沈书盈忍不住感叹。

  “你喜欢这个啊?”

  “哪个女生不喜欢?谁没有个公主梦呢!”

  可惜,这是放在展示的,是非卖品,再说她也买不起。

  沈书盈曾在精品店看过类似的娃娃,卖得可贵了,她可不敢跟妈妈开这个口,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准会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砸自己个脑震荡。

  沈书盈依依不舍地把视线移开,又说:“要是我能有一个就好了。”

  “我看,你就是喜欢那套婚纱。”庄诺生开玩笑笑她,“书盈,你才几岁,就想着嫁人。”

  沈书盈脸一红,竟不知怎么反驳,还是奶奶帮她解围。

  “乖孙,可不能这么说,谁不喜欢这些,奶奶都快八十岁了,都很喜欢呢。”

  “听到没有?”沈书盈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说,“我将来肯定会有一套比它还美的婚纱。”

  “哈哈哈。”这次连奶奶都被逗得合不拢嘴。

  沈书盈蹲下来,把玩着奶奶做的虎头鞋,绣得很好,栩栩如生,可现在没人穿这些了。

  她有些心酸,其实那个娃娃也就那样,做工很简单的,可卖得那么贵,奶奶的鞋这么好,却只卖几块钱,还要吆喝半天,真不公平。

  她摆手,说:“哎,多看几眼,也就不好看。”

  话虽如此,下次经过那里,沈书盈还是会看一眼。

  7、沈书盈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她有什么方法?

  沈书盈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

  直到五一放假回来,她走到校门口,碰到纪风队在突击检查。

  学生排成一行等着,沈书盈走在队伍中,衣角被拉了下,她回头,看到胡泉站在身后,手插在口袋上,胸前空空的。

  学校是要求大家戴校牌的,他没戴校牌。

  那一刻,也不知道怎么了,没等胡泉开口,沈书盈飞快解开校牌,递给他。

  胡泉愣了,大概没想到她这么识相,但还是接过校牌。

  最后可想而知,沈书盈被罚站了,和一堆违反校风校纪的同学被叫到国旗下。

  沈老师经过她,恨铁不成钢:“你可真给我长脸!”

  沈书盈低着头,没说话。

  罚站结束,她回教室,教室又有瞬间的安静,沈书盈早已麻木,走回座位。

  胡泉走过来,很礼貌地说:“还给你,谢谢。”

  “没什么。”沈书盈把校牌别上,没看他。

  胡泉没有马上走,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座位。

  沈书盈没想到,因为这样一件事,她被解禁了。

  胡泉主动跟她说话,如同一个破冰信号,同学们像集体失忆,忘了之前的冷漠孤立,又春风拂面起来了,开始有人跟她说话了,会和她打招呼了,亲切得让沈书盈都有些战战兢兢,这是不是新的孤立方式。

  但他们真的正儿八经又跟她做同学,沈书盈受宠若惊,觉得是因为胡泉,他是班里的老大。

  沈书盈对这突如其来的“友爱”嗤之以鼻,又有些高兴,就算是虚假的友谊,她也不想再被孤立。

  胡泉也对她热忱起来了,课间经常跑来和她说话。

  沈书盈小心翼翼和他相处,她对他并无好感,但也意识到,这人是把保护伞。

  依附,她心里冒出这两字。

  沈书盈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她有什么方法?

  她受够了,她只想过正常的生活,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病毒、垃圾,不想上课站起来有嘘声,不想每天上学,黑板课桌写着恶毒的话,不想晚上躲在被窝里哭,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胡泉每次过来,都会不客气地说:“娘娘腔,让开。”

  这时候,庄诺生就得让出座位,不让也会被他的跟班“请走”。

  “没看到吗,老大要和沈书盈说话!”

  沈书盈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和胡泉说话时,她抬头,看到庄诺生趴在玻璃窗前,很紧张地注视着这里。

  没事的。上课了,沈书盈传纸条给庄诺生。

  他们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有些悲伤。

  8、诺生,我们很快就能毕业吧?

  因为胡泉的接近,他们不能常在树林见面。

  好不容易见一面,庄诺生犹豫了下,说:“书盈,我听说胡泉在追你。”

  他在男生厕所无意间听到,有人问胡泉,和沈书盈走这么近,是不是在追她。

  胡泉说是,又说: “你们想,她可是铁娘子的女儿,要是铁娘子的女儿被抓到早恋,不是很丢脸?”

  男生们笑成一团,提供各种追人的方法,夹杂着几个龌龊的玩笑,搞大她的肚子什么的,不过她也挺漂亮的,胡泉也不亏。

  沈书盈沉默了半天,看到庄诺生嘴角的淤青,问:“你和他们打架了?”

  庄诺生不说话,沈书盈眼圈红了,看着他突然哭了,边哭边吼:“傻瓜,你和他们打什么架,你打得过他们吗?”

  “庄诺生,你为什么要自不量力?”

  她想象出那画面,他们几个打一个,拳打脚踢,他单方面挨打。

  她生气地打了他好几下,蹲在地上哭,庄诺生看着她,紧紧地攥紧拳头。

  沈书盈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问:“诺生,我们很快就能毕业吧?”

  毕业了,就能离开这里。

  庄诺生点头,沈书盈又问:“以后我们报同一所学校,还做同桌,好不好?”

  庄诺生又点头,沈书盈接着说:“所以,我们还是要好好学习,不要受他们影响,他们是不对的。”

  “嗯!”庄诺生看着她,重重地点头,“书盈,毕业了就好了,离开五中就好了。”

  9、你还记得庄诺生吗?

  对,离开那里就好了。

  那时候,沈书盈每一天都祈祷着能离开五中,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但最后,他们还是没做到。

  沈书盈看着镜中的女子,如今她早已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小女孩,她已长大成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穿着高根鞋也能健步如风,同事都称她果断聪慧比男人有魄力,可她想起那段岁月,还是会发抖。

  那是她年少的阴影,已过去多年,但仍像一场消散不了的阴霾,想起,就遮住了日月光辉。

  沈书盈快速地梳洗,随便穿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这梦太古怪了,也太真实了,她从来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她要去看看,去梦里的那家医院看看,庄诺生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她来得很早,医院还很安静,这是沈书盈第一次来这家医院,但每走一步,她心中的恐惧就放大一分,太古怪了,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四楼果然也是泌尿科,406房17号床就是庄诺生的床位。

  沈书盈慢慢地走过去,手要碰到门把又缩回来。

  她突然间又怕了,要是里面的人真的是庄诺生,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有什么资格站在他面前?关心他吗?不,所有人都可以,她不行!

  沈书盈猛地转身,逃也似地快走几步,靠着墙壁喘气,脸色苍白如纸。

  “沈书盈小姐,”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长得颇为英俊,姿态优雅,微笑地望着她,“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你,你是谁?”沈书盈颤声问。

  “不,沈小姐,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子停下来,微微倾身,在她耳边问,“你还记得庄诺生吗?那个被你们投票成为小偷的庄诺生。”

  10、不,我不是小偷。

  沈书盈心头一震,仿佛有人拿刀把她的心瞬间劈成两半。

  她当然记得,记得庄诺生,记得2009年6月6日的下午,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都已经放学了,胡泉的跟班突然把教室的门都反锁了,说:“谁都不准走!”

  胡泉的钱包丢了,他今天没有出过教室,怀疑是班里的同学偷的。

  同学坐在下面语议论纷纷。

  胡泉走到讲台,示意同学安静下来:“今天下午,我只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我自己的座位,还有就是庄诺生的座位,我的座位找不到钱包,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庄诺生。”

  话音刚落,所有同学都望向庄诺生,一瞬间,庄诺生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

  沈书盈坐在座位上,暗暗紧张,这肯定是胡泉陷害他的,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胡泉走到庄诺生面前,说:“不好意思,娘娘腔,我要检查下你的书包。”

  “搜他的书包!”同学又开始起哄,也不知道在看热闹,还是真的义愤填膺。

  庄诺生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头,说。

  “不。”

  “什么?”

  “我没拿你的钱包,你不能搜我的书包。如果你的钱包丢了,你可以去报告老师,搜全班同学的书包,为什么单单搜我一个?”

  庄诺生不亢不卑道,他一向寡言,鲜少说这么长一段话,却有理有据。

  胡泉的跟班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因为你嫌疑最大,你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

  “反正我没拿,我也不会让你们搜我的书包。”

  说着,庄诺生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护得很紧,任他们怎么拉扯,连书包肩带都扯断了,就是不松手。

  胡泉在一旁看着,让跟班住手,看了庄诺生一眼,回到讲台。

  他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果然,胡泉又说:“娘娘腔说的也有道理,但就一个钱包就不用辛苦老师来了。我们来民主投票,要是全票通过,他就得交出书包,但只要有一票反对,这件事就算了,怎么样,很公平吧?”

  沈书盈脸一白,哪有什么公平,整个班级谁敢不听胡泉的话。

  她咬咬牙,忍不住说:“诺生,把书包给他吧,清者自清。”

  庄诺生没说话,转头看她,眼睛清澈明亮:“不,我不是小偷。”

  他从没有这么固执地过,沈书盈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

  就这一会儿,同学们三三两两举起手。

  就算没举手,看别人举了也跟着举起来,况且胡泉的跟班还在说。

  “愣着做什么,老大平时怎么对你们的?”

  渐渐的,全班除了沈书盈,竟都举手了,只差她一票。

  沈书盈脑中一片空白,这绝对是一场阴谋。

  胡泉的跟班走过来,不客气地说:“沈书盈,你为什么不举手?你是不是老大的朋友,亏老大对你那么好,要不是他,其他班有多少人想打你!”

  沈书盈白着脸没说话,胡泉看过来,笑着问。

  “书盈,全班同学都举手了,就你没有,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有什么不满?”

  沈书盈没说话,颤着唇,喉咙干得厉害,只能本能地摇头。

  胡泉又问:“既然不是,为什么不举手?是不是觉得我冤枉娘娘腔了,就算是冤枉了,等会儿检查书包,要没有,不就证明了他的清白?”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不是证明清白,这是陷害。

  沈书盈点头又摇头,她被吓傻了,头皮都在发麻,偏偏胡泉还在问,一直问,一直说,追着她,像个恶魔,就是不放过她。

  “你这么不合群,难怪同学都不喜欢你……”

  沈书盈心一震,她已经很久没被孤立了,她不要,她不想再被孤立。

  那个下午,沈书盈一次也不敢想起,反正最后,她还是颤抖地举起手。

  她别过脸,没敢看庄诺生,一点也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庄诺生的书包被抢过去,所有的东西都被倒在地上,书,笔,还有些细碎的小东西,白色的绸布,珍珠,水钻,蹦跳着洒了一地。

  同学们“啊”的一声,发出哄笑声。

  里面没有胡泉的钱包,但正常男生的书包也不会有这些女孩玩的玩意。

  胡泉把书包扔到庄诺生身上,还拍了拍手,仿若那个书包有会传染的细菌。

  “不是你偷的。”他轻描淡写道,仿佛兴师动众的根本不是他,他很嫌恶地问,“庄诺生,你好恶心,书包竟藏了这些东西,你是不是变态?”

  “变态!太变态了!”胡泉的跟班接话,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也充满嫌恶。

  庄诺生没说话,他的脸苍白如纸。

  他蹲下来收拾书包,以前他总能一脸平静装作不在乎,这次他的手控制不住发抖,他收拾好,背起书包往外走,只留下一个颓废失败的背影。

  沈书盈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离开,看到教室时钟挂着,分针指向。

  五点十五分。

  2009年6月6日五点十五分。

  全班四十六个人,四十五个投票搜他的书包。

  虽然最后证实了他没偷,但这无疑也说明了,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个小偷,没人愿意相信他,为他反抗辩解一下,包括他的盟友沈书盈。

  沈书盈看着一地的水钻珍珠,不断发抖。

  别人不懂那是什么,她却清楚得很,那是做娃娃婚纱的装饰物。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守着书包了。

  11、可她背叛他,和他们一样,一起孤立他,欺凌他。

  那个下午之后,沈书盈没再看到庄诺生。

  有人说他退学了,有人说他被爸妈接走了,反正等沈书盈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他,再也找不到他了,小树林,摆摊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所有人也像忘了有这么一个人,连沈书盈也假装忘了他。

  直到她生日,收到一件快递,是个穿婚纱的芭比娃娃,有大大摆裙也有王冠,比婚纱店的还漂亮。

  肯定是他亲手做的,沈书盈看着芭比娃娃,嗓子堵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把快递的包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检查了不下十遍,没有寄件人,没有地址,没有号码,连只字片语都没有。

  她想,庄诺生一定很怨他,连一个字也不跟她说。

  她背叛了他,所有人都可以举手,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们是他们黑暗岁月唯一的曙光,可她背叛他,和他们一样,一起孤立他,欺凌他。

  沈书盈把娃娃收好,路过胡泉,听到他在嚷嚷着“庄诺生那个娘娘腔真恶心”。

  那一刻,她积压的所有怨恨爆发了,她冲到教室后面拿起那个垫垃圾桶的砖,用力地砸在胡泉的课桌上,大声问。

  “你骂谁娘娘腔?你他妈的骂谁娘娘腔?”

  胡泉傻了,三班的同学都傻了。

  沈书盈又举起已经断了一半的砖,眼睛赤红,恶狠狠地说:“你们听着,以后再让我听到谁骂庄诺生,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重重地把砖砸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书盈后悔极了,她早该这么做,早该在胡泉逼她举手投票时就这样做了。

  她从来没逃过学,那天,妈妈回来,问她为什么逃学。

  沈书盈反问:“你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早之前你做什么去了,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

  她讲她被孤立,没人跟她说话,被贴纸条,课桌还经常被塞满垃圾,有人在黑板写恶毒诅咒的话,全在骂她。

  沈老师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能做什么?求他们和我做朋友?批评教育一顿,然后我被欺负得更惨?”沈书盈大吼,她流着泪问,“妈,你为什么还要管他们,他们烂透了,他们根本不稀罕你,反正已经烂了,就让他们一直烂下去!”

  沈老师没说话,就算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她不能轻易放弃,五中再差,也有像他们这样想学习的孩子。

  沈书盈回房间,趴在床上哭,她竟因为怕再被孤立,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她就是个叛徒。

  12、年少无知的恶最可恶,伤人又不自知。

  那天之后,没人敢再欺负沈书盈,也不会有人在她面前骂庄诺生。

  原来,要制止施暴者,最后也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暴力者,才能得到解救。

  沈书盈觉得可笑,但她找不到第二个方法,求他们,讲道理吗?

  沈老师依旧死抓五中的校风校纪,但后来沈书盈考上高中,她也转到别的学校。

  母女俩谁也没提五中的事,生活平静地继续下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沈书盈渐渐也忘了庄诺生,淡化了心中的愧疚和不安,直到她反复做到庄诺生要死了的梦。

  男人还在问:“沈小姐,你还记得庄诺生吗?”

  沈书盈苍白着脸没回答,眼泪涌了出来,她还记得庄诺生,但也把他忘了好多年。

  他送她的芭比娃娃,她一直珍藏着,走到哪都要带到哪,但庄诺生,她没找到他,后来也没再找他,她心安理得地忘了他,忘了那个在那段黑暗岁月唯一给过她陪伴和温暖的少年,忘了他曾被众人逼到绝境,身立悬崖,她推了最后一把。

  谁说青春年少最可爱,年少无知的恶最可恶,伤人又不自知。

  好一会儿,沈书盈才平静下来,她说:“我想去看看他。”

  男人没拦她,沈书盈走过去,推开门,光线很暗,庄诺生果然在17床,他还在睡,睡得很安稳。

  沈书盈悄声地走过去,看庄诺生。

  他和她一样已长大成人,但依旧可以找到年少的痕迹,以前他就是个美少年,现在他也是个俊秀的青年,虽然他病了,面色很差,看起来很虚弱。

  沈书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久,才又悄声离去。

  那个男人还在外面,正无聊地站在窗户前,数树上的叶子。

  沈书盈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要死了。”男人笑了,露出个很天真很无邪的笑容。

  他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沈书盈在眼瞳里看到庄诺生日复一日的透析,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但始终等不到肾,最后因为尿毒症并发症离世,白布蒙身,手软软地垂下,和很多世人一样,只不过他太年轻。

  “他是什么时候患上尿毒症,从五中离开后,他去哪里?”沈书盈有一大堆问题。

  “这些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我很忙的。”男人耸肩。

  沈书盈不说话了,沉默了半天,抬起头,眼神坚定:“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是我告诉你——”

  她顿了下,铿锵有力:“我不会让庄诺生死的,我不会让他死的,他会活很久的。”

  因为我欠他一句话,沈书盈转身离开,她已经做错一次,悔了很多年,这一次,她不会再做错,再让自己后悔。

  庄诺生,原谅我,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你,找到你。

  13、对不起,庄诺生,对不起。

  沈书盈去匿名捐肾,指名要捐给庄诺生。

  配对结果很快出来了,很合适,点数也很高。

  沈书盈让医生尽快安排手术,医生又问了一次。

  “沈小姐,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想的很清楚,医生,请你一定要救他。”

  移植手术很成功,沈书盈偷偷去看过庄诺生。

  他恢复得很好,精神也不错,身边有亲人围绕,大家都说他运气好,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沈书盈看着,开心地回病房,她真高兴,他活下来了,不会死了,又见到他笑了。

  医生说可以出院,沈书盈也就准备出院了。

  她不准备去找庄诺生,她还不想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她不想让他知道肾是她捐的,她不想让他觉得有所亏欠。

  沈书盈会来找庄诺生,但不是现在。

  他们会在一个晴朗,阳光灿烂的日子重逢。

  出院那天,沈书盈在医院门口又遇见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

  沈书盈问:“他会活很久,以后都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吧?”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男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我祝你们好运。”

  说完,他就消失不见了。

  沈书盈四处张望,没找到他,好像除了自己也没人看到他。

  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她很感激他的出现。

  车来了,沈书盈就要离开,听到后面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叫声。

  “书盈?”

  “沈书盈?”

  沈书盈回头,看到晨曦中,一个男人慢慢向她走来。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宠,可她看得很清清楚楚,她仿佛看到年少的庄诺生走过来,他们一起约定考同一所高中,还做同桌。

  “书盈,毕业了就好了,离开五中就好了。”

  沈书盈视线有些模糊,眼泪花了她的眼。

  不过,她终于可以把那句欠了他很多年的话说出来,对不起,庄诺生,对不起。

  她终于可以轻松地问他,诺生,你好吗?

  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他正慢慢地走向她。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天气如此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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