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可人总是这样,一边感叹人生苦短,一边挥霍时光。
男人和同事正在做一场深度的思考。
他一本正经地问:“如果不做设计人生,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同事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你大概会饿死吧。”
除了设计人生,打个响指,发出一个个死亡预告,他好像别无所长。
“看来我得好好干,万一哪天饭碗不保,那就惨了。”
“本来就是。”
男人笑了,于是,他认真地思考,这一次找谁呢?
他的假期余额不多了,这次,他要找个罪人。
有罪在身的人,凭什么能好好活着?
当我唱起往日的歌,我已醉倒在阳光里
把云朵献给你,把河流献给你
把晚风献给你,所有光彩只为你
——张过年《世界》
1、楚念。
凌晨四点,赵锦时接到同事的电话,要他马上来大雾山支援。
大雾山是当地的一个景点,山峰险峻常年大雾弥漫,因为还保留着原始特色而广受欢迎。每年都有不少驴友进山探险,结果在大雾里迷了路,报警求救,今天又是这样。
赵锦时赶过去,救援已经开始了,大家打着灯进山分头寻找,同组的老杨一样从被窝里被叫出来,一路不停地抱怨,说这些闲得发慌的小年轻天天瞎折腾。
赵锦时沉默地听着,偶尔应一两声。
快天亮时,他们终于找到失联的游客,是个年轻女孩,摔伤了腿,蜷缩在树下瑟瑟发抖,被雨水淋得灰头土脸,旁边放着一根拐杖,是很专业的拐杖,不是随手折的树枝。
一看到拐杖,老杨就火了,敢情这位姑娘脚本来就不利索,那学人家探什么险。
他被雨淋了大半夜,怒气冲冲地说:“这位小姐,我算求求您,您能不能懂点事,好好在家待着,少给人民添麻烦,这大雨天几十号人就找你一个……”
那姑娘被说得连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应一声。
赵锦时没说什么,只想尽快解决回去,蹲下来看清她的脸时,愣住了。
那是张苍白的脸,如果她不是让大家折腾了大半夜的罪魁祸首,平心而论,她长得很好看,特别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安愧疚地看着他们,楚楚动人的可怜。
是、是……她吗?
赵锦时动作一滞,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眼睛,也是这样惊恐不安,求救地看着他,而他就远远地看着,还是调头跑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
“楚念。”女孩战战兢兢地回答。
楚念。赵锦时也在心里说了答案,他手颤了下,还是稳住自己,把女孩背起来。
老杨还在碎碎念,夹枪带棍指责她不懂事。
这是气话,也可以理解,赵锦时却像被当面打了一巴掌,他有些突兀地吼了一句:“够了,别再说了。”
老杨懵了,许久才说:“行,就你人民公仆,有担当。”
话音刚落,赵锦时脸一下子白了。
2、她还是你喜欢的模样吗?
因为楚念受伤了,赵锦时直接送她去医院。
她左腿被刮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行动不便,赵锦时又送她回旅舍,买了早餐,嘱咐她这几天要小心,伤口尽量不要碰水。
楚念简直受宠若惊,自己不自量力进山,走散了让人找了大半夜,这个警察不是没有怪她,还这么温和细心,她感激又愧疚地看着他,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
赵锦时话不多,看着还一身雨水的楚念,想着她要再不收拾下会感冒的,留了电话便向她告辞。
“有什么困难就打电给我。”
“好的,好的。”楚念如获至宝地捧着薄薄的纸片,看他离开,竟有些不舍,在门关上的刹那,追了过去,鼓起勇气道,“赵、赵警官,您真是个好人。”
神情特别郑重,像个有礼貌的小学生,眼里全是感激。
赵锦时微微发愣,问:“你是洛水镇的吧?”
楚念诧异地点头,赵锦时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咱们是老乡。”
这是对老乡总会有所照顾的意思,只是楚念刚才并没有提到她是洛水镇的。
说罢,赵锦时大步离开,急急上车。
一关上车门,他像卸去满身的伪装,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他是个好人吗?
好人?他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做一个好人。
他神情凝重,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责,想到那泡在泥水里的拐杖,眼睛止不住的发烫。
副驾驶座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纯黑的黑西装,长得颇为英俊,有一双爱笑的眼睛,此时正眉眼弯弯饶有兴致地盯着赵锦时,一脸笃定地说:“你遇见她了。”
赵锦时点头,男人笑了,又兴致勃勃地问:“她还好吗?”
赵锦时没回答,男人又继续问:“怎样?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你喜欢的模样吗?”
话音刚落,赵锦时脸色一变,怒视男人,很不客气地说:“下车!”
说着,也不管男人,开了车门,把他推下去。
“啧啧,还人民警察呢,真没礼貌。”男人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但并不见怒意,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优雅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蓦地消失了。
3、他害了她,却连救都没救她。
而赵锦时胡乱地开着车上路,想到男人问——
她还是你喜欢的模样吗?
她……相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一切都不一样了,起码过去她不用拄着那根碍眼的拐杖。
赵锦时是认识楚念的,不只是老乡,他们曾经上同一所中学。
那时,赵锦时是学校出了名的小混混,每次校风校纪通告批评,总少不了他的大名,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课趴着睡觉,晚自习找不到人,老师也默契当没看到,当班里没这么一个人。
而楚念简直是站在赵锦时的对立面,她是那个白衣飘飘走在无数少男心中的女神,穿整洁的校服,有干净的脸庞,和要好的同学有说有笑走过长长的走廊,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课间时,赵锦时睡得迷迷糊糊,抬头,就看到楚念笑靥如花从窗前走过。
她笑得真开心,阳光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打了柔光,连不服帖的碎发都显得过分可爱。
神采飞扬。
赵锦时失了神,心里像开了一朵又一朵棉花糖做的云朵,软软的,甜甜的。
他一见钟情,对楚念却是一场劫难。
喜欢楚念的人太多了,她品学兼优,还有姣好的容颜,并不缺乏追求者,何况赵锦时这一个臭名昭著的小流氓。
虔诚地写了几封情书杳无音讯,假装偶遇被当透明人之后,赵锦时急了,他好歹是走到哪被簇拥着,被叫“老大”的人,没被这么无视过。
这是不识抬举,小弟这样说,唆使他去堵她,赵锦时被说得心热热的,一下子就答应了。
为了显示声势浩大,他的“兄弟”还找了几个校外人士。他们在楚念回家必经的小巷集合,看到楚念骑着单车过来,就全部围了过去。别说,十几号人,有骑机车,有骑单车,赵锦时被围在中间,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赵锦时心里挺得意的,楚念却被吓坏了。
她是个二点一线的好学生,什么时候跟流氓打过交道,尤其是那几个头发染成杀马特的小混混特别不像好人,她像只惊弓之鸟,只想骑车尽快离开。
可她骑得越快,他们越是紧追不放,朝她吹口哨,不断起哄喊着“楚念,做我们老大的女人”。
小巷很暗,被摩托车的灯照得有光怪陆离,四周像个妖魔鬼怪出没的人间,耳边是乱哄哄的马达声还有哄笑声,楚念急得快哭了,也不敢停下来,就拼命地踩着单车向前冲,连路都没有看。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的,楚念像只脱弦的箭冲出包围圈,一辆轿车从侧面驶了过来,直直地撞在单车上。
也刚从小巷驶出来的赵锦时清楚地看到,楚念被撞得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脸正对着赵锦时的方向,清透的眼睛惶恐痛苦,求救地看着他。
她在向他求救。
太突然了,赵锦时傻了,直到被身边的人拉住。
“还不快走!”
“啊?”
“再不走,要被抓去坐牢吗?”
对,对,要不是他们追着楚念,她不会惊慌失措地冲出去,就不会被撞,是他们的错。
“可——”
“你、你想坐牢吗?”
赵锦时没说话,本能地跟着大队伍跑了。
那一刻,他忘了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是他喜欢的女孩,他还给她写了几封情意绵绵的情书,还幻想过如果和她在一起,要怎样怎样,无一例外是对她好,但忘了,他全忘了,他只记得,不要被人发现,是他们害了楚念。
慌乱中,赵锦时回头看了一眼,明明那么暗,楚念的眼睛却那么清楚,乞求地看着他,求救地看着他。
赵锦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跑了。
他害了她,却连救都没救她。
4、我想抓住罪恶。
这一晚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也统一了口径,他们没有去追堵楚念。
第二天,楚念出车祸,很快传遍全校,据说伤得很重,特别是腿,很有可能走不了路。
为了引以为戒,学校办了场交通安全讲座,赵锦时站在台下,惶恐不安,怎么没人找他们麻烦?
可能是那晚太混乱了,楚念根本认不出他们,可能她自认倒霉,反正赵锦时就这样逃过一劫,连责怪他的人都没有。
再次有楚念的消息,是她退学了。
楚念也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家里花了很多钱给她治疗,但还是落下残疾,父母索性让她退学,一方面养伤,另一方面将来好了,来帮家里忙。
反正都残了,一个女孩读书也没什么用。八卦的同学说,这是她父母的原话。
赵锦时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想随波逐流地指责她父母,发现最没资格的是他。
他跑去看楚念,看到她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离开校园,单薄瘦弱,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一点没有初见的光彩照人。
赵锦时没敢上前,躲在角落,默默地看着,眼睛酸涩,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他有什么资格为她流泪?
楚念退学后,平时和赵锦时玩得好的哥儿们很快就恢复吊儿郎当肆意青春的模样,赵锦时却沉寂下来。
他没再去找过楚念,连打听消息都不敢。他怕,怕听不到更不好的消息。而杳无音讯,他还能假装,安慰自己,或许楚念还没有被他毁掉全部人生。
赵锦时开始认真学习,想如果楚念没有出车祸,大概是这样,高考,考一所名校,有很好的工作,还有同样优秀的恋人……但这些都被他毁了,她失去的,赵锦时却顺着她原本的人生轨迹走下去。
高考后,他报了警校,以最优的成绩毕业,又考了警察。
面试时,主考官问他为什么想当警察,赵锦时沉默了好久,说,我想抓住罪恶。
不是社会上的罪恶,是他内心的罪恶,他年少时,曾因一时的肆意和自身的胆怯,毁了一个女孩的前程。
赵锦时没再找过楚念,但楚念的那双眼睛没有放过他,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的生活里,静静地看着他,求救地看着他,提醒着他,他害了她,她向他求救,他没有救她。
这是赵锦时心中的恶,提醒着他,他曾是多么懦弱自私的人。
5、他哪敢,哪敢承认他年少时喜欢过她。
赵锦时把车停在路边,眼睛通红,却没有眼泪。
他不容许自己落泪,他没资格为楚念伤心难过,也无法原谅自己。
男人问他,楚念还是他喜欢的模样吗,多讽刺啊,他哪敢,哪敢承认他年少时喜欢过她,楚念说他是个好人,他怎么好意思接受这一句感激的赞美。
多年未见,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她认不出他,或许从来没有记住过他,赵锦时却像老蚌藏珠,楚念是他心里那颗根植在他血肉里日日夜夜折磨他的珍珠,如此美好又如此痛苦,他忘不了她,也不敢见她。
但他们还是遇见了,第一眼,赵锦时就认出那是楚念,她没什么变。
可那又怎样,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也就这样。
对,也就这样,赵锦时安慰自己,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他开车回警局,和多年前一样心安理得。
6、她还是高兴的,高兴可以再见到他。
三天后,赵锦时接到楚念的电话。
听得出她很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她说,她要离开了,和他做个告别,很谢谢他的热心和帮助。
赵锦时听得不是滋味,脱口而出:“你在哪,我送送你。”
楚念还在之前的旅馆,赵锦时到时,她已收拾好行李,但桌上有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明显她买的,笨拙地表示她的感激。
赵锦时喝了一口,问怎么就她一个人,同行的朋友呢。
“他们去下一站了。”
“你不继续?”
“不了,准备回家,不给大家添麻烦。”楚念淡淡道。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眼里没有波澜,有种世俗的认命感,仿佛她也在说,是的,像她这样行动不便的,就该待在家里,不要学别人,看什么世界。
赵锦时低头喝奶茶,好久才问:“你们本来的路线是什么?”
楚念说了一条挺经典的路线,有壮阔的山,有波澜的海,有草原的风……提到旅行,她倒是神采飞扬,眼睛在发光,一瞬间,赵锦时仿佛看到过去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她是渴望的,她还是想到处走走的,走完这段行程。
赵锦时把奶茶喝完,问:“你票买了没?”
“还没,到火车站再买。”
“那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们一起旅行吧。”
赵锦时这样说,楚念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
“为、为什么?”
“我三年没休年假了,”赵锦时站起来,说了句烂俗的段子,“况且,世界这么大,我也想去看看。”
“可,可——”楚念还是不安,束手无措,她不明白,他是一时的善心,同情她,还是……
“别嫌我是个路痴啊。”赵锦时笑道,还是看她,眼神温柔而坚定,一脸认真。
他不常笑,一笑就显得整个人非常亲切,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况且他还是一个长得很俊朗的人民警察,初见时,他背着她,背温暖宽阔,很安全。
楚念踟蹰了半响,还是点头,抿着唇笑了下,很羞涩还有些兴奋。
不管他是同情还是其他,她还是高兴的,高兴可以再见到他。
7、她的运气真的太好了,遇见一个这么好的人。
赵锦时马上去请假了,当天下午,他们就踏上旅程。
真的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却不见仓促和匆忙。赵锦时很会照顾人,只让楚念感到细心和体贴,也没有让她产生自己是个累赘的感觉。之前和网上的朋友在一起,他们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总觉得她在拖累他们。
和赵锦时在一起真好,有时候,楚念想,如果她有男朋友,和男朋友旅行大概就是这样的。
他们去海上看落日,当晨曦的阳光照在身上,楚念偷偷看身边的男人,看他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英俊柔和,会想,他要是我男朋友那该多好啊。
可楚念清楚,她不会拥有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因为她是个瘸子。
这是爸妈说的,也是她车祸后最大的感受。
车祸后,她的腿残了,就算再怎么努力做康复,也不可能恢复,她不得不拄起拐杖,才能行走。落在她身上的眼光变成同情、怜悯还有惋惜,她从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变成辍学生,在自家的小超市帮忙。
可惜吗?楚念是有些难过的,她本以为她会上大学,离开洛水镇,去更大的世界看看,而不是在七八十平方的小超市日复一日。
她年少最大的梦想是白衣怒马,仗剑走天下,且吟且啸,品味百样人生,但从她退学的那天,她就知道,她走不出洛水镇了。
她没有波澜壮丽的人生,只有眼前的苟且和麻木。
生活都像按父母安排的那样,她在家帮忙,减少开支,然后年纪到了,妈妈催她相亲,相亲对象大多是和她一样,身体可能有点小残缺,门当户对,然后结婚生子,为柴米油盐奔波生活。
楚念没有轻视别人看高自己的意思,只是这样的人生仿佛能一眼就望到尽头。
她和相亲对象尴尬地找话题时,心里涌起阵阵悲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幻想的未来不是这样的。
读书时,她读沈从文的诗,“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就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还没走过许多桥,看过许多云,甚至连酒都没喝过,楚念心里涌起一个念头,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是最后一次,她想去看看。
她跟父母说了要去旅行的事,不出意料地遭到反对,理由很简单,她腿脚不好,就别瞎折腾。这是实话,却还是伤到楚念,在家人眼里,她也只是一个瘸子。
她一定要去看看,因为以后的柴米油盐会将她淹没,她更没机会。她在网上找了志同道合的驴友,出发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她腿脚不方便,他们说没事,欢迎。
可她还是给他们添麻烦了,在大雾山,她一不留神就跟他们走散了,手机又没电,最后,还劳师动众地报了警。大雨中,楚念蜷缩在树下,被找到时,不是高兴,而是愧疚,她很羞愧,羞愧自己的不自量力。
从医院回来后,楚念识趣地和朋友告别,他们劝了一下,敌不过她的坚持,最后还是离开了。楚念关上门,想装出无谓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把拐杖砸在地上。
没有拐杖,她一下子失去支撑,倒在地上,楚念坐在地上,内心无能为力,就像她无能为力的人生。
但现在,她又在路上了,还有人陪她看世界。
楚念看着身边的男人,又一次感叹,她的运气真的太好了,遇见一个这么好的人。
她想,她一定是连同下辈子的运气都用光了,才能和赵锦时一起走落日斜照的桥,一起看连绵成海的云,一起喝草原的酒……
绿皮火车突突往前行驶,楚念靠着座椅休息,不小心把头靠在赵锦时肩头,她没舍得移开,她在心里默默说,我心动的人,希望有一天,你能遇见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个人不会是她,楚念靠着他,锦时华年,她的心又苦又甜。
8、我能走进你的世界吗?
最后一站,是茶卡盐湖。
真是个很美的地方,湖面如镜,清楚地照出楚念姣好的颜容,她盈盈秋水的眼眸。
赵锦时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张,她穿着红色的长裙,坐在湖面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却肆意,她也笑得快意,和这蓝天蓝湖一样纯净清爽,美得透澈。
“你把我拍得真好。”楚念由衷地说,“你要不想当警察,可以转行当摄影师。”
“不是,”赵锦时摇头,“是你长得好看。”
楚念脸一热,低头看湖面,感叹:“真的好像镜子啊,简直能照到心底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锦时低头看湖面,他该庆幸,镜子照不出人心,照不出他自私自利的心。
晚上,他们到当地的街上逛逛,路过一家酒吧时,楚念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进去看看,但这样不好,他们第二天还要赶着回去。
赵锦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带她进去,说:“我想喝酒。”
其实,想喝酒的人的是楚念。
楚念试了好几种酒,但并没有醉的感觉,她上一次和赵锦时在草原喝酒就发现了,她天生的好酒量。但她还是装出醉的模样,跌跌撞撞上台唱了一首歌,张过年的《世界》。
楚念并没有多喜欢这首歌,但想唱给赵锦时听,唱这一句,“把云朵献给你,把河流献给你,把晚风献给你,所有光彩只为你”。
如果可以,她多想,把一切献给赵锦时,也走进他的世界。
唱完了,赵锦时上台来接楚念,楚念假装不胜酒力,靠在他身上,梦呓般地问。
“我能走进你的世界吗?”
等了很久,赵锦时没回答,楚念想是不是酒吧太吵了,他没听清楚,想再问一次,却已经丧失了所有勇气。
她回到座位,又喝了些酒,这次是真的醉了。她一遍遍地唱,把云朵献给你,把河流献给你,把晚风献给你,却再也没问任何一个傻问题,她醉得如此清醒。
而赵锦时滴酒未沾,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还有,那静静放在一旁的拐杖。
9、他没说错,他就是一个自私到底的人。
去的时候一路走一路笑,回来路上却没说几句话,已经到了。
赵锦时坚持把楚念送回洛水镇,下车前,他问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就那样吧,相亲结婚,”楚念不想谈这些,她问,“你呢?”
“还能怎样,继续回去当警察。”赵锦时笑笑。
楚念笑了,又说:“希望每个警察都能像你这样。”
“为什么?”
“你很好,特别地好。”
楚念非常认真,赵锦时却笑容一滞。
好在目的地到了,赵锦时帮她把行李搬下车,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干巴巴道:“以后想旅行还可以找我。”
“好啊。”楚念笑,调皮地冲他摆手,“警察叔叔再见。”
赵锦时上车,楚念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才垂下眼眸,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不会了,她不会有下次旅行了。
而赵锦时开车离开,直到觉得应该看不到她,才敢回头看一眼。
他静静地开车,直到觉得快喘不过气了,才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不会了,她不会有下次旅行了。
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又凭空出现了,优雅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问:“你就这样送她回去,什么都不做?”
“不然呢?”赵锦时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快滴出血,“我能做什么?”
“呵,”男人有些嘲讽地笑了,“你能做的事可多了,是你不愿意做罢了,说到底,你就是自私。”
“你——”
“怎么?又要赶我下车,难道我说错了吗?”男人无辜地耸肩。
赵锦时气得脸都白了,想反驳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颓废地靠着座椅,眼神灰败。
他没说错,他就是一个自私到底的人。
10、她更不会知道,你又一次见死不救。
几个月前,赵锦时开始反复做一个梦。
一个关于楚念的梦,那时,他已经很多没去想楚念了,时间太久了,他几乎忘了她。
从梦中醒来,赵锦时又想起楚念了,想起她从窗前经过,想起她的笑和她身上的阳光,想起……她求救的眼睛。
排山倒海的愧疚袭来,赵锦时毫无睡意,开了灯想倒杯水喝,发现客厅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坐姿优雅,笑容迷人,一字一顿地说。
“她要死了。”
“赵锦时,你的初恋要死了。”
是的,赵锦时做了一个楚念去世的梦。
他梦到楚念柱着拐杖去什么地方,在等红灯时,身边一个小孩突然跑过去,她去救小孩,被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直直撞上去。
梦很真实,像一场慢镜头电影,赵锦时清楚地看到楚念穿着什么衣服,脸上是什么表情,灾难来得太突然,她还没做出反应,已经失去生命,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男人说,楚念要死了,或许,赵锦时可以救她,改变她的命运,只是作为交换,他会失去生命。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但男人很讲究公平,要想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这就是代价,人命也一样。
赵锦时不相信,疯了般把男人赶出去,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赵锦时的生活,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和男人所告诉他的一模一样,他未卜先知,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能怎么办,用自己的命去救楚念吗?
不,这怎么可能,他这么年轻,他不想死,也不愿去死。
是,他是犯了错,害了楚念,毁了她原本的美好前程,可他罪不至死,那场车祸是意外,他是无意的,他不是有心的。就算他喜欢过楚念,多年重逢时也依旧心动,这几天一起旅行时更不是没感觉,可那又怎样,他的喜欢不足以一命换一命。况且这几年他一直在赎罪,他当警察这几年,大家都夸他是个好人。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故意的。”赵锦时哑着嗓子说,连日奔波,在加上要面对楚念,他很累,真的很累。
“那就是楚念活该倒霉喽?”
赵锦时不知说什么,好久才痛苦地开口:“我、我不想死。”
他不想为自己开脱了,他就是怕,怕死,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就算他知道他是欠着楚念的。
男人没再逼他了,反而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说:“赵锦时,你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和过去一模一样。”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怪你,你可以继续当一名好警察。”
“当然,楚念也不会知道的,她不会知道,她要死了,更不会知道,你又一次见死不救。”
话音刚落,赵锦时脸色又白了一分,但他还是握紧拳头,保持沉默。
“那么再见了,赵警官,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
说完,男人就凭空消失了,留下楚念一个人坐在车上,好久,才一拳砸在方向盘。
他又做错了吗?但他真的不想死!
11、他怕,怕她知道真相后,只会憎恨他。
赵锦时回到警察,继续当他尽职尽责的好警察。
他很卖力也很热心,出警时,很多人都夸他,小伙子真不错。
赵锦时笑笑,想起的却是他和楚念告别时,她说,“你很好,特别地好”,她总觉得他好,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赵锦时甩甩头,不去想楚念,脑子却像有一个上了发条的时钟,嘀嗒地走着,一针一秒地计算着,还有多久,楚念会因为意外离世。
赵锦时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已经做好决定了,却控制不住地去想,想楚念那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没有责怪,没有向他求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诧异。
时间一天天过,离那个日期越来越近,最后一天,赵锦时和老杨出警,老杨一向是个话唠,赵锦时心不在焉地应着,隔几分钟看手机。
“在等女朋友电话吗?”老杨挤眉弄眼,说,“是那个女孩吗?叫啥来着,楚、楚念?”
突然间楚念的名字又被提起,赵锦时吓了一跳,苍白着脸:“不是,你瞎猜什么。”
老杨笑了下,又碎碎念:“那姑娘确实可惜了,那么好的模样。”
他又说:“那天你吼了我一句,我本来挺不高兴的,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我不该那样说她,就算她腿脚不好,也有看世界的权力……”
世界?赵锦时突然想起,那天在酒吧,楚念反复唱的歌,就叫《世界》。
她问,我能走进你的世界吗?
他假装没听到,其实是不敢回答,他怕,怕她知道真相后,只会憎恨他。
他记得,她反复地唱,把云朵献给你,把河流献给你,把晚风献给你,所有光彩只为你。
蓦地,赵锦时猛地站起来,头撞到车顶上,他却感不到疼痛般,大喊。
“停车!停车!”
12、我想告诉你,你也能有你的世界。
赵锦时在敲门,疯了般地敲门。
楚念出来开门,看到他,一脸诧异。
赵锦时喘着气看她,她穿着件粉色薄外套,像梦里那样,化了点淡妆,很美。今天,她要去相亲的,相亲对象在另一条街的咖啡馆,离她家很近,她走过去,在等红绿灯时发生意外。
赵锦时问:“可不可以不要去相亲?”
楚念惊了,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相亲,但脸一热,眼睛也染上一丝欢喜,他来,来找自己了!
女孩要矜持的,但楚念此刻心里只有高兴,她请赵锦时进屋,打个电话,说她今天不去相亲,介绍的人很生气,楚念坚定地说:“不去。”
今天不去,以后也不想去。
她笑盈盈地坐到赵锦时面前,欢喜又娇羞。
赵锦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口,终于发出声音:“其实,我、我很早就认识你……”
他讲,讲他年少的错,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她,没有隐瞒,没有欺骗,说就是他害她出车祸,讲他在大雾山也一眼认出她,所以陪她去旅行……
楚念的脸从泛着红晕变成苍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锦时,手在颤抖,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嗓子眼都被堵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盛满了泪,没有落下。
车祸后,楚念对当年围堵她的小混混,确实埋怨过,只是当时她太慌乱了,并不清楚那是赵锦时专门在堵她,他只是众多流氓中的一个。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她也认了,忘了这本来就没有多少印象的人,连名字都没记住。
想不到,她倾心不舍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那个害她惊慌失措出了意外的人。
楚念看着赵锦时,视线模糊,有些埋怨,既然一开始就不说,为什么不瞒到底,又跑过来做什么。
“那天在酒吧,你问我,能不能到我的世界,我不是没听到,我是不敢回答,因为我怕有一天你知道真相,觉得我在骗你。”赵锦时看着她,嗓音沙哑。
“哦。”好久,楚念才发出这样平平淡淡的声音,她藏在桌下的手握成拳,她说,“我、我都知道了,那……我还有点事,我要出门了。”
这是赶他,一时间,她接受不了这么多,她只想逃得远远的。
赵锦时看了下表,时间还没差一点,他说:“等等,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说,她就算腿脚不好,也能开创自己的世界,不要被局限了,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被人随意安排。还有,她很好,长得也好看,她和过去一样,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
赵锦时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发自肺腑,等他讲完,他暗暗松了口气。
楚念脑子乱成一团,她能感到他的诚意,可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现在也弄不得她要什么了,她有些愤愤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我原谅你吗?”
“不是,”赵锦时摇头,他说,“我想告诉你,你也能有你的世界。”
诚心实意,字字情意深重,赵锦时又说:“不用原谅我。”
说罢,他没等她反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
来得匆忙,也走得莫名。
13、嗨,我叫赵锦时,能认识一下吗?
赵锦时匆匆地走了出去,头重脚轻。
他得赶紧走,他怕再不走,他忍不住,他会说实话。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话是她之前唱给他听的,“把云朵献给你,把河流献给你,把晚风献给你,所有光彩只为你”,他想问一下,她知道了真相,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一个喜欢她的机会?
可他不能说,因为他救了她,改变了她原本的命运,就像击鼓传花,那代表死亡的花传到他手上了,他不知何时会死去。
赵锦时茫然地向前走,头有些晕,他只是想离楚念远点,再远点。
迷迷糊糊,他走到一个红绿灯处,是红灯,他站着等,身边有一个小孩兀地跑过去,有车驶过来,赵锦时本能地冲上去,伸出手……
一股剧痛袭来,赵锦时失去意识前,他又看到那个男人。
“我要死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赵锦时问:“她会一直好好的,对吧?”
男人又点头,赵锦时放心了,突然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轻松,他终于不欠她了,只是有些遗憾,他不能告诉她,他喜欢她,愿意陪她走世界。
男人看着倒在地上的赵锦时,摇了摇头:“真是笨啊,不过……”
谁叫他今天心情好呢,很愿意给愚蠢的凡人一个奇迹。
赵锦时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一个沐浴在阳光的女孩。
她温婉地坐在旁边,全身仿佛会发光,脸庞秀丽,眉眼带着淡淡的忧愁,有些傻地看着自己。
是楚念,在陷入昏迷前,赵锦时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楚念有追出来找他。
她怎么不笑了呢,赵锦时想,然后,楚念终于注意到床上的动静,瞪大眼睛,尔后,开心地笑了。
这笑容,如此熟悉,一切仿佛回到年少,她笑靥如花地走过。
赵锦时笑了,蓦地想起过去,其实那一晚,他并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想和她说句话——
嗨,我叫赵锦时,能认识一下吗?
真好,他们可以重新认识彼此。
故事十二:第二人生
“你给了他们新的机会。”
“他已经赎罪了,不是吗?”男人反问。
同事笑了,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你越来越像个好人了。”
“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想做个好人。”男人叹了口气,他看着电视屏幕上接受采访的运动员,其中一个捧着话筒接受采访,一个默默赛场无人关注,他指着离开的那一个,说,“你看,做个好人多累啊。”
第二人生
1、不可惜吗?站在那的人本来可以是你
全国游泳锦标赛结束时,吴彬快速地走出比赛区。
他的身后,周牧宁正在接受媒体采访,手里捧着五六个话筒,那么多,就像捧着一束捧花。他的脸红红的,比赛带来的激情还没散,他兴奋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哪怕是些与比赛无关的话题,比如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
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小运动员包揽了所有自由泳的金牌,200米、400米、800米、1500米。他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嗅觉敏感的媒体人从第一枚金牌开始,就注意到他。一年后,即将就是四年一度最受国民关注的奥运会,大家需要新鲜的面孔来制造热点,何况他还长得很好看。
常年的训练让他已完全长开,身材高大挺拔,四肢修长有力,腹肌匀称健美,他像条飞鱼破出水面,回头看成绩,笑容阳光灿烂,加上他无可挑剔的五官,总能让电视上的观众露出慈祥的姨妈笑——“这是我家的小奶狗”。网上已有人为周牧宁画Q版,做表情包,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周牧宁要红了。
快红的周牧宁是吴彬的师弟,他们同一个教练,一起参加比赛,周牧宁像明星捧着话筒,吴彬黯淡地走出比赛区,他拿到银牌,只比周牧宁慢一点点,但没一个记者跟他。
大家只会记住第一,吴彬沮丧地坐在更衣室,脑袋上搭着条厚厚的毛巾,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刚才的比赛,想着,要是再快一点就好了,只要再快一点点!
“可你清楚,不可能的。”
更衣室蓦地响起说话声,一个男人凭空出现,抱着胸靠着墙,微笑地看着吴彬。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纯黑的西装,长得颇为英俊,有一双爱笑的眼睛,毫无城府的模样,但说出的话却很残忍,怕吴彬听不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你赢不了他,你永远比他差一点点。”
他用手指比划了下,手指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还是存在差距。
吴彬皱眉,他站起来,但身后还是传来男人的话:
“不可惜吗?站在那的人本来可以是你。”
2、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周牧宁
吴彬往外走的动作停止了,听到男人继续说。
“你知道的,这只是开始,一年后,他会在奥运会大放异彩,他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会围着他,喊‘周牧宁!周牧宁’,接着,会有很多商家找他代言,国内国外运动非运动的,什么都有,打开电视就看到他,他交的税比你奖金还多,这些,你——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吴彬没说话,挺着高大的身体木木在站在原地,但粗重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更衣室这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他一起一伏的呼吸,那是他起起伏伏犹豫不决的心动。他不是不心动,甚至,他一直心动着。
这不是吴彬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早在这场比赛开始前,他就见过他。
那是很早之前,他和周牧宁开始参加比赛。
他们从小一起训练,主教练是吴国强,一个国家级教练,也是吴彬的父亲。每次敲定参赛选手,吴国强叫吴彬的名字,眼神都有些复杂。吴彬把这眼神理解为恨铁不成钢,因为每次他都比牧宁差一点,身为父亲,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吧。
男人就是在那段时间出现的,那天,吴彬仍是游泳馆最后一个走的,他知道拼天赋比不过周牧宁,只能比别人更勤奋,每天留下来多游几圈。
冲出水面时,听到有人报时,一个男人站在游泳池旁,饶有兴致地把玩计时器,赞叹道:“你游的挺快的。”
“你是谁?”吴彬一脸警惕,他没见过他。
男人蹲了下来,笑眯眯地问:“我是谁不是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赢他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贴着吴彬耳朵说的,温热的气息往耳洞钻,挠人的痒。
吴彬吓得往后退,跌进水里,水花四溅中他站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安地看着男人:“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赢不了他。”
男人眨眨眼,说着,他打了个响指,一段视频在吴彬的眼瞳播放。
吴彬看到一个职业运动员梦寐以求的完美人生,小小少年八岁学游泳,十二岁进省队,十五岁不到包揽了省运会自由泳的金牌,十六岁进入国家队,然后他一路从亚运会、全国锦标赛、世界锦标赛夺冠,最后举起了奥运会的金牌。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周牧宁。
“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灿烂?”男人微笑地问。
吴彬没理他,他爬上岸,身上的水滴滑落,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水渍,就在刚刚看到周牧宁耀眼的人生,他也看到自己,永远像个配角站在低他一头的领奖台上,黯淡,没有存在感,大家管这种总拿第二的叫“万年老二”。
那时,吴彬还小,一身的少年意气,他回头,愤怒道:“这不是真的!你这个骗子!”
他不相信,那就是他的人生,他比周牧宁早学游泳,训练比他勤奋,怎么会输?然后,吴彬看着自己一次次被打脸,从最初的游泳队比赛,到后面的市赛、省赛,每次比赛都如男人播放给他看的视频一样,周牧宁一次次地赢他。
这不是吴彬第一次还没比赛就已经知道结果,因为每次比赛的前一晚,他都会做梦,梦到第二天的比赛情况。
他一身大汗地醒来,看到男人像个鬼魅坐在自己面前,优雅礼貌地问。
“你想好了吗?”
3、我要拿什么去换吗
他说,他是来帮他的。
他说,他可以剽窃周牧宁的人生,把周牧宁的人生复制粘贴在吴彬身上,这样,拿奥运冠军的人就变成吴彬,被全国人民认识的运动员是吴彬,拍广告拿代言打开电视就能看到还是吴彬,而这一切,他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你轻轻点头,他的荣耀、奖牌,人生就全是你的了。”男人循循善诱,他怜悯地看着前面肩膀在颤抖呼吸沉重的吴彬,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不想拿第一?”
他当然想拿第一,从他成为职业运动员的那天起,被教得最多就是拿第一。可这第一应该是靠自己拼来的,靠速度抢来的,而不是偷来的。
吴彬攥紧拳头,更衣室的瓷砖亮如明镜,把少年的不甘和倔强照得清清楚楚,就算他败了一次次,还是不认命。
“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已经十九岁了,正处在黄金期,你再不答应,你还能参加几次比赛?”男人继续劝他,“就算你无所谓,你就不想让吴教练骄傲一次?”
这句话,就像引爆导火线,吴彬一下子炸了,他猛地回身,把男人推到墙上,压着他,恶狠狠瞪他,一字一顿道:“别提我爸!”
男人喉咙被手臂顶住,几乎要窒息,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吴彬,继续笑着。
笑着笑着,吴彬松手了,他颓废地靠在墙壁,痛苦地抱住自己,他刚在男人的眼里看到自己的野心,他不过是借发怒来掩饰他卑鄙的野心。
他太想点头,太想答应了,太想偷窃周牧宁的灿烂人生了,之所有没答应,不过是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信念在勉强撑着。
更衣室死一般寂静,好久,吴彬才哑声地问:“我要拿什么去换吗?”
他明白,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不用,你只要全盘接收周牧宁的人生就行了。”
“牧宁呢?”
“代替你,从大满贯变成周老二。”
这就相当于交换人生,他交换了周牧宁的人生,开启了自己的新人生,灿烂光辉的第二人生。吴彬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那你是答应了?”
“我、我——”吴彬结结巴巴,几乎要点头,最后还是踟蹰道,“我再想想吧。”
“呵,”男人轻笑,“人啊,总是这么道貌岸然。”
他似乎还想在讽刺几句,但外面有人在敲门,周牧宁在外面喊。
“小彬哥,好了没?”
4、没事,以后我陪你
吴彬出来,看到刚刚夺冠的师弟。
他已换好衣服,红白相间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朝气蓬勃,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青春活泼的大学生。周牧宁的性格也是阳光开朗的,这个单纯的二百五并没发现,他的同门师兄刚才差点要夺走他的人生,眼里还有没散尽的阴霾,他嚷嚷着叫吴彬快走,要领奖了。
他们经常一起领奖,周牧宁站在最上面,吴彬次之。
颁奖结束后,记者示意大家一起合影,周牧宁把吴彬拉上去,亲密地搂着他的肩膀,小声问:“小彬哥,你说,这次我爸妈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吗?”
“这是国家级的比赛,有转播,叔叔阿姨肯定能看到!”吴彬也低声回答他。
闻言,周牧宁便很开心地笑了。他笑起来,从不吝啬阳光,干干净净,好像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吴彬看着周牧宁,也感觉他没长大,可十年了,一晃已十年过去。
吴彬第一次周牧宁,他九岁,周牧宁八岁,他在水里,周牧宁站在岸上。
周牧宁的启蒙教练带他来找吴国强,当时,吴国强是挺有名的教练,经常去体校选材,也有人会主动找上门。一起来的还有周牧宁的父母,是对普通的双职工。
吴国强看到周牧宁眼睛就亮了,那是看到好苗子的眼神,在周牧宁到水里游了一圈之后,他的眼神更深沉了。周牧宁也很爱水的模样,并没有马上爬上去,反而在水里游来游去。
“你好像一条鱼啊。”一直关注他们的吴彬说。
周牧宁也看到水里的另一个男孩,感叹道:“你好黑啊。”
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那一年,吴彬九岁,已学游泳三年,常年泡在水池里,晒得一身黑。两个小孩很快建立起友谊来,趴在池岸看大人们说话。
周牧宁的父母一直在说话,吴国强没怎么开口,只是看着岸边的孩子,眼神似乎很纠结,在思考什么,很迟疑的样子,但他最后还是点头了。点头前他看了儿子一眼,目光深远,但吴彬并不懂。
周牧宁就这样留下了,他家在邻市,为了训练,他父母帮他转了学,但他们的工作都在当地,不能跟过来,便把儿子寄在吴家。
周牧宁刚搬过来那天,两个孩子都很兴奋,双方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看到上下床也觉得很有意思,爬上爬下的。傍晚,父母要走了,周牧宁才后知后觉,他被留下了。
他很懂事,没有哭闹,站在门口,说“爸爸妈妈再见”,吃饭时也安安静静,还会帮忙收拾碗筷。晚上,吴彬快睡着,听到“楼下”传来抽泣声,他爬下去,看到周牧宁躲在被子里哭鼻子。
“你怎么了?”
“我、我想回家。”
周牧宁哭得很伤心,吴彬也不知怎么安慰,胡乱地帮他擦眼泪,说:“没事,以后我陪你。”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训练,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人生很多第一次都是一起的,一起进省队,一起逃课,一起参加比赛,一起上领奖台……起初周牧宁还比不上吴彬,慢慢的,他拉近成绩,直至反超,他长得很快,进步也很快,有天赋也够勤奋,每一次比赛速度都在提升。
天才型运动员,连一向严苛的吴国强都这样夸他,可吴彬知道,周牧宁比赛的目标很单纯,让父母看到自己。从小到大了,为了训练,他鲜少回家,让父母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成了他最大的心愿。所以每次比赛完,周牧宁都会问,“小彬哥,这次我妈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吗”。他很努力,努力把一闪而过的画面变成几十秒的采访,他说,终有一天,他会让大家都来看他的比赛直播,让爸妈引以为豪。
5、我会如你所愿
晚上,吴彬和周牧宁一起看比赛录播。
看比赛也是他们的训练,他们要学习了解对手的技巧。
吴彬把电视转到体育频道,今天有他们的比赛新闻。周牧宁拿着秒表,等出现他们的画面,他就赶紧按下去。
新闻结束,周牧宁瞪大眼睛:“一分十一秒!”
他这次出现在电视上的时间是一分十一秒,周牧宁很高兴,一把抱住吴彬,在他耳边嚷嚷着:“小彬哥,比上次整整多了三十秒!三十秒!”
吴彬嫌弃地推开周牧宁,笑道:“知道啦!”
周牧宁乐呵呵的,回宿舍的路上,他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吴彬就在旁边,听他问妈妈看到自己没,家里怎么样,车又坏了,没事,把他的奖金拿去给爸爸换辆车,不用舍不得,他会好好训练,以后会拿很多第一,赚很多很多钱。
他一向懂事,吴彬想,有这么优秀的孩子,父母一定很为他骄傲。
他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想让爸爸妈妈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也想给家里换车,也想赚很多钱,也想爸爸对自己说一句,他天生属于泳池,为自己骄傲……可他做不到,他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周牧宁,人是有极限的,吴彬不得不承认。
这晚,吴彬失眠了。他不断在想那个男人的话,只要他点个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荣耀,名利,财富。他的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不断地撕扯着,一个说,为什么不答应,反正也没人知道,另一个说,可这是不是对的,也对不起牧宁。
吴彬不胜其烦,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来跑步。游泳队的训练基地在郊外,他跑得远了,回来看到周牧宁急急地向他跑来,看到他松了口气,有些生气地说:“小彬哥,你出去,怎么也不带手机?”
吴彬被说得莫名其妙,他一夜没睡,心情也不大好,没好气道:“我以后出门是不是还得跟你申请啊,周队长?”
周牧宁一愣,他刚当上游泳队队长,因为他年纪小,又总拿一,有很多队员不服气,见到他也故意“周第一”“周队长”地叫,总有几分嘲讽。别人也就罢了,一起长大的吴彬却也这样叫他,他明显有些受伤,转身往前走。
话一说出口,吴彬也后悔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追过去,但有个想法兀地冒出来,闹翻了也好,这样以后偷他的冠军也不会觉得愧疚。
吴彬强迫自己不去想周牧宁,路过他时,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注意到周牧宁还穿着睡衣,拖鞋,裤脚湿漉漉的。那一刻,吴彬恍然意识到什么。
他有梦游的毛病,最夸张的一次是走到游泳池里要跳进去。那一次是被周牧宁发现了才没出事,但也把他吓得半死,后面养成醒来会看一下吴彬在不在床上的习惯。周牧宁应该是醒来没看到人,就出来找,而且找了很久,裤脚湿成那样,不知道沾了多少露水。
他是担心自己梦游,所以才急成那样,吴彬站住,他想伸手去拉一下周牧宁,他很好哄的,只要自己逗几句,他们马上就能和好如初。
可吴彬没动,他心里充满阴暗的嫉妒和排山倒海的骚动,如果他不是和周牧宁亲如兄弟,窃取一个他的人生应该会更容易,更心安些吧?
吴彬看着周牧宁走远,一点一点走出自己的视线。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答应了?”
吴彬冷着脸看他,是的,他已经想好了,他不想当万年老二,他想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当水里的王,哪怕这一切,是偷来的。
他冷冷地问:“看到我这么不堪,你很高兴吧?”
男人没回答,不以为然。
吴彬也清楚,他不过是迁怒,他往前走,离开时,说:“我会如你所愿,不过不是现在,奥运会之前,我会答应你。”
“明智的选择。”男人赞赏道。
这句话吴彬听着,更像在说,你看,人果然是自私的。
他终究败给自己的野心。
6、我嫉妒你,我他妈的嫉妒你
吴彬不再和周牧宁说话,有意识地远离他。
就算周牧宁主动找他,他也不理会。他一天比一天阴郁,疯了般地训练,游泳,不断地加大训练量。
吴国强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找他谈话,问:“你和牧宁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他又问:“你怎么了?”
吴彬没开口,他想起小时候周牧宁还没出现时,他爸爸总是说,他想教出一个冠军儿子。后来周牧宁出现了,冠军都是周牧宁的,儿子也变得不重要,就像刚刚,他先问的是周牧宁,然后才是自己。
吴彬看着父亲,很想问一句,你还想要一个冠军儿子吗?
吴国强没能让吴彬开口,最后只能摆手,叫他回去,他沮丧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不知何时,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很担心,训练是一门科学,他再这么乱练下去,会损害到身体的。
吴国强让周牧宁去劝他,他不相信,他们十年的兄弟情谊因为一次口角,就这么凉了。周牧宁也不相信,训练结束时,他留下来等吴彬,吴彬还在水里没完没了地游泳,周牧宁跳下去,拉住他:“小彬哥,休息一会儿。”
他就像一个憋着火憋着气的气球,快爆了,他不像在训练,更像在折磨自己。
吴彬推开周牧宁,继续游,又被拉住,两人在水里拉扯起来,最后吴彬一把推开他,怒吼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了?”
没等周牧宁回答,他又说:“我嫉妒你,我他妈的嫉妒你啊!”
话说出口,吴彬像打开水龙头,泄恨的话一句接一句,说他嫉妒他,他学游泳比他早,训练比他刻苦,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比不上他,从小到大,他一直活在周牧宁的阴影下,他受够了,他不想再和他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
周牧宁愣了,难过地看着吴彬,他大概没料到一直关心护着他的师兄心里是这么想的。
“别这样看我,周牧宁,”吴彬语气冰冷,“如果是我,是我一直在拿冠军,你也会这样的。”
周牧宁沉默,好久才开口:“是的,我也会嫉妒你。不过——”
他顿了顿:“我也会为你高兴的,打心底,要向全世界宣布的那种。”
说完,周牧宁爬上岸,远远看过去,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很失落。
吴彬也爬上去,他坐在地上,突然伸手狠狠地砸向地面,他要疯了!做出决定之后,他没有要拿冠军的喜悦,反而处在做了小偷时时担心被人发现的焦虑中,还有,他根本没法面对周牧宁,他都要夺走他的所有,牧宁还在关心自己。
冠军真的是那么重要吗?吴彬问自己,他恍然想起,他也拿过一次第一,在他们第一次比赛时,他是第一名,周牧宁很高兴,逢人就说,这次比赛的冠军是我小彬哥,打电话给父母也是,小彬哥是冠军……
那时候他们真单纯,游泳也是干干净净的游泳,什么时候,这一方小小的水池掺杂了这么多的名和利?
7、因为我还是舍不得把你心中的小彬哥变成一个小偷
一年之期很快就到了,男人如约而至。
他出现时,吴彬正在收拾行李,他们明天就要飞到国外,参加奥运会开幕。他这一年的训练、比赛成绩都不错,被选拔上了,一起的还有周牧宁,即将诞生的明日之星。
男人微笑地看他:“看来你准备好了。”
“是的,”吴彬抬起头,“我准备好拼尽全力去比赛。”
“什么意思?”
“我后悔了,”吴彬平静地看着他,“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男人很吃惊,“冠军,世界纪录,巨额代言,这些你都不想要了?”
“想,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男人又问了一次。
吴彬没回答,反而问他:“你知道我学游泳几年了?”
“十四年。”他自问自答。
十四年,他六岁就开始泡在水里,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着不去上学,他和周牧宁已早早起来,开始训练,十三岁,进体校的第一天,爸爸就告诉他,他是职业运动员了。他以游泳为生,他才二十岁,却已经游了十四年,游泳占了他的大半生。
这样占据他生命的运动,他却要被告知他注定会输。吴彬很想答应他,但不行,他学游泳十四年了,每天泡在水里,从最初的每天三千米到现在的一万五,不是最后为了变成一个小偷,偷别人的人生,才能得到荣光。
他不能答应,如果点头,就代表他这十四年流的每一颗汗都毫无意义,他对不起周牧宁,也对不起自己。如果注定要输,那输给周牧宁,输得光明磊落,那吴彬也认了,反正他已拼尽全力,没有什么遗憾。
“你会后悔的,等机场挤满接机的人,都在喊周牧宁的名字,你就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可能吧。”吴彬笑笑,心平气和。
男人又劝说了几句,离开前,他做最后的努力:
“到正式比赛前,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如果你改变主意,只要说三个字,我愿意,我会为你做好一切的,冠军,世界纪录、奖金,代言这些还是你的。”
不,这些本来就不是我的。吴彬在心里回答。
他继续收行李,收拾好,去隔壁宿舍把周牧宁叫回来。
“明天六点的飞机,你还不快点收拾。”
“不是有小彬哥你嘛!”周牧宁厚着脸皮道。
他们早已和好,在吴彬打定主意,放弃那个完美人生,他就去找周牧宁,跟他道歉。周牧宁很开心,抱着吴彬,说生怕他再也不理自己,但他又很认真地说:“就算小彬哥嫉妒我,我还是会认真比赛。”
“滚蛋,谁要你放水啊?”
他们握手言和,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对手。这一年,他们都憋着股劲训练,准备到奥运会大战一场,来一场世界级的顶尖之战。
吴彬指挥着周牧宁收行李,看他笨手笨脚地叠衣服,还是看不过,抢了过来。周牧宁在旁边,讨好地笑:“我真幸福啊,在家有爸妈,在外有小彬哥。”
吴彬瞪了他一眼,又说:“牧宁,等比赛的时候,一定要拼尽全力。”
“当然,这可是奥运会啊!”
“还有,以后要对我更好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照顾你这个智障十一年了。”
“……”
周牧宁过来打吴彬,两人打打闹闹。
吴彬没说出口的是:因为我为了你放弃了远大前程,因为我还是舍不得把你心中的小彬哥变成一个卑鄙的偷窃者。
8、恭喜你,你是个合格的运动员
这一届的奥运会自由泳竞争特别激烈。
但如男人给吴彬看的完美人生一样,周牧宁破了400米自由泳的世界纪录,拿到了二枚金牌,获得了三枚奖牌了,他成了游泳馆最闪耀的运动员。吴彬也发挥不错,拿到了两枚奖牌,但在周牧宁的光芒下,就显得平淡了。
吴彬看着被媒体包围成的周牧宁,竟出奇的平静,仿若一场大戏终于上场,他是这场辉煌的见证者,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接受自己的平凡。
男人又出现了,他问:“后悔了吗?”
“说实话,有点,不过——”吴彬笑笑,“这样也好,心里踏实。”
他曾离完美人生只差一步之遥,但那并没能让他睡个好觉,后来他放弃了,反而轻松了,也能坦然面对周牧宁,他的银牌、铜牌虽不如金牌闪耀,但是他靠自己汗水赚来的,很干净,很纯粹。
体育也应该这样纯粹,简单,专注,更快,更高,更强。
“你倒认命,不过,”男人笑,他伸出手,“恭喜你,你是个合格的运动员。”
吴彬笑了,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很冰凉,男人要走了,离开前,吴彬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我交换了周牧宁的人生,真的不用付出代价?”
“你觉得呢?”男人反问,打了个响指。
又一段视频在吴彬的眼瞳里播放,他看到自己代替周牧宁,拥有了完美人生,成了奥运冠军,世界纪录保持者,体育明星,但男人没有给他人生的后续,接下来,他会在人生最辉煌时,闹出禁药丑闻,他会在升在最高点陨落,被取消成绩,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被开除出国家队,被商家追着要违约金,人生如坠深渊,深陷泥淖……
吴彬倒吸一口气,冷汗都下来了:“这、这是周牧宁的人生?”
“不,这是你的人生。周牧宁的冠军是靠自己实力赢来的,他不会有丑闻,如果是他,他会继续比赛,直到正常退役。如果是你,怎么得到,就要怎么还回去。”
“那你还说我不用付出代价?”
“我是说你不用拿什么去换,但从来没有说过你不用付出代价。”男人狡黠地眨眨眼。
恶魔在诱惑你时,总会描绘出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而不会告诉你,鲜花的尽头是深渊,荣耀背后是悬崖。
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他,那这一生都完了,吴彬一阵后怕,他想质问男人几句,但他已不见了,只在地板上留下一行正在慢慢消失的字。
别生气,反正你也没上当。
就当这是一场游戏。
9、那时,他会开启属于他的真正的第二人生
可对自己,这不是游戏,是他的人生。
吴彬百味杂陈,但不得不说,他无比庆幸,他没有背叛自己,没有对不起周牧宁,对得起运动员这个身份。
“在发什么呆啊?”周牧宁催他换衣服,叫他去领奖。
唱完国歌时,周牧宁做了一件后面被评为这届奥运会最美画面的事,他把金牌脱下来,戴在吴彬脖子上,两人抱在一起,吴彬在周牧宁耳边轻声说,牧宁,我也为你高兴,要向全世界宣布的那种。
事后,有记者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牧宁回答:“我从小和小彬哥一起训练,他照顾我,监督我,可以说,没有小彬哥,就没有我现在的成绩,我的金牌有一半是属于他。”
这句话,不知道是戳中了网友的哪个萌点,连带着吴彬也被引起关注,两人被称为游泳队的双子星。
周牧宁的人生也如男人播放的那样,很完美。他大热起来,成了体育明星,接广告,上节目,他给父母换了车,买上大房子,但无论他有多忙碌,都始终记得,他是个运动员,一天都不能停下来。
吴彬也给爸爸换了车,他略带歉意,说自己不争气,赢不了牧宁,也买不起像他给家里买的那种好车。
“说的什么话?”吴国强瞪了他一眼,却很开心,逢人就要说,这是我儿子给我换的。
爷子俩好好吃一顿饭,吴国强喝了点酒,微醺时,红着眼睛说对不起儿子。
“他的身体条件太好了,耐练,又有这方面天赋……从见到牧宁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他在,你的职业生涯注定会变得平庸……”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留下他,吴彬没有责怪,他陪爸爸继续唠嗑,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体育。
他的运动员生涯是没有周牧宁那么完美,但是吴彬并不失落,他才二十岁,还可以再奋斗几年,等到他退役时,还很年轻,他会继续学习,那时,他会开启属于他的真正的第二人生。
尾声
男人和同事在吃火锅,江湖上好评如潮的失恋火锅。
吃完这顿火锅,他们就要回去了,继续打卡上班的设计人生工作。
“这一趟人间之行,有收获吗?”同事边烫肉边问。
“还行吧,”男人吃得不亦乐乎,他觉得他以后会怀念人类的火锅,他想了想,回答,“人,比我想象中的有趣多了。”
来之前,他觉得人是渺小的,卑劣的,贪婪的,现在放眼过去,人确实如此,可人也是磊落的,坚强的,灿烂的。卑劣是他们,伟大也是他们,贪得无厌是他们,为所爱放弃一切也是他们,不折手段是他们,有所取舍也还是他们,胆小懦弱是他们,奋不顾身也是他们……
他觉得,同事说得没错,生与死,对人来说,不是一场游戏。来人间这一趟,对平凡人来说,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为了活下去,活得好一点,他们会变得面目全非,面目可憎,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很伟大,不会失去自己。
人,或恶或善,但不是无药可救。
上头说的对,设计人生,必须心怀怜悯。
众生皆苦,命运,那个巨大的转轮只能做到平衡,而他们这些人生设计者,能做的不多,但可以在平衡之下,多一点关怀或爱。
男人把心得跟同事分享,他自嘲:“我来人间一趟,什么都没学会,倒学会矫情和灌鸡汤了。”
同事又纠正他:“这叫温情,谢谢。”
“温情?”男人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两字,他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颗鱼丸夹进自己碗里,细细地品尝,站了起来,说,“走啦!”
他走的方向,却不是回命运事务所的方向。
“去哪?”同事不解地问。
“我想去看看他们。”男人回头,有些狡黠地笑了,“你不是一直说我冷酷吗?那我今天就去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他们一起回到最初的地方,游戏的第一个参与者,苏葵家。
苏葵陪伴在妈妈身边。
苏妈妈一生苦难,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虽然女儿去世已有一段时间,但还是郁郁寡欢,眉头紧皱。其实苏葵这阵子一直陪着母亲,只是她已是一缕幽魂,妈妈看不到她。
男人出现在同样愁容满面的苏葵面前,依旧笑得天真迷人。
“是你。”苏葵一下子认出他了。
“对,是我,”男人微笑地点头,说,“记得吗,我说过,作为我游戏的参与者,我可以适当给你点奖励,现在我来给你奖励。”
“奖励?”苏葵慢慢地站了起来,“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男人点头,“只要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就没什么问题,你可以把我当阿拉丁神灯,许愿吧!”
苏葵看了一眼睡过去仍皱着眉头的母亲,握紧拳头:“我、我想陪陪妈妈。”
小乔、长安那么年轻,他们在一起,能走出哀痛,她很放心,只有生她养她的妈妈,沉溺悲伤,她不放心。
男人看了眼床上躺着的普通妇人,他斟酌地开口:“你妈妈哀愁入骨,打击太大,不是长寿之相。原则上,逝去的人并不能打扰生者的生活。但这最后一段时间,我可以让你陪着她。在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情况下,我会为你母亲编织一个幻境,在这个幻境里你可以陪着她,她可以看到你,触摸到你,你可以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听到母亲并不长寿,苏葵难免哀伤,但想到,那时候她们也团聚了,她还是含泪点点头,她难过地看着妈妈,小声说:“谢谢。”
“那你呢,”男人又问,“关于来生,你有什么期待?”
苏葵抬起头,眼睛慢慢亮了,问:“难道我还能定制来生?”
“也可以这么说。”男人扬眉一笑,“哦,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个人生设计师,专门设计人生的。”
苏葵眼睛绽放出光芒,她说:“那下辈子我还要当我妈的女儿。”
“没问题。”
“我可以更漂亮些吗?”
男人点头。
“比小乔还漂亮!”苏葵见男人没什么意见的样子,开始滔滔不绝地提要求,“那可以给我配个比长安还帅的男人吗?人帅温柔多金还特别宠我的那种……”
男人:“……”
男人从苏葵家走出来,吐了口气,呵,人类!
人果然都是贪得无厌的,不过他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他会满足她的。
同事在门外等他,双臂环抱,一脸若有所思,提醒她:“你越线了。”
他许诺给苏葵的,已经超出他的职权范围了。
男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不了,扣点工资呗。她坚守了她的善良,这是她应得的。”
同事露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的眼神,他夸他:“想不到你竟会说人话。”
男人:“……”
男人去找的第二人,是顾瑞慈。
顾瑞慈游荡在顾瑞仁身边,顾瑞仁果然还是那个顾瑞仁,得到弟弟赠送的巨额财富,没有欣然接受,反而凭着直觉,觉得自己失联多年的弟弟顾瑞慈出事了,满世界地在找他。可惜,顾瑞慈临终前,把自己抹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他做这些,是为了让哥哥接手他的公司,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想到,更让哥哥担忧。
看着顾瑞仁疯了一样的找自己,顾瑞慈也要疯了,他料不到,他生前做了卑鄙的事,偷了哥哥灿烂的人生,死后,仍让他不安宁。
男人找上顾瑞慈时,他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再见哥哥一面。”
他要去亲口告诉哥哥,他已经走了,不要再找他了。他这一生过得像个小偷,不曾磊落过,也来不及弥补,能做的也就是还哥哥原本的人生还给他,求哥哥要接受,让他的良心好受一点。
男人答应了,他让这对双生子在梦中做了告别。
他看到顾瑞慈跪下来,向哥哥道歉,他看到顾瑞仁听到弟弟已离世,悲痛欲绝的眼神。顾瑞仁说,他不怪他,从来没有怪过他。他还是那句,他是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他唯一怪他的就是,他怎么就能这么走了……
兄弟俩在梦里抱头痛哭,说真的,男人不是不动容的。有今生,做兄弟,真是件很幸运很美好的事。
梦中告别后,顾瑞仁终于放弃了找弟弟,他接手了顾瑞慈一手创下的公司,在最初的混乱期过后,他很快就适应了,把公司带上一个新台阶。但他赚来的钱,没有用于提升自己的物质生活,他始终朴素,也记得自己是大山的孩子,还有支教的父母,他赚的大钱大多用于资助贫困学子。
瑞仁,瑞慈,他们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始终保有一颗仁慈心。
看哥哥生活回到正轨,顾瑞慈安心了,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没有许愿,说来世贫困或富有都授受,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和顾瑞仁做兄弟,不过这次,换他做兄长。
“下辈子,换我守护他。”顾瑞慈这样说,他向男人道谢,“谢谢你,让我找回我的慈悲。”
明明是讨人厌的死亡宣告者,却被人一本正经地道谢,这感觉……还真有点奇妙。
可不知为何,男人心里竟有点开心,他很大方地宣布:“下辈子,你们还可以做兄弟!”
“你心情不错嘛?”同事揶揄道。
“还行!”男人笑道。
男人高高兴兴去找宋处方。
这个救了无数人的医生也难逃自己的命运,无法避免疾病和死亡。
大概看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宋处方对自己的离世,始终淡定从容,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就是他还是放心不下他的恋人,他的温柔。
宋处方没有用男人给的机会为自己定制不可一世的来生,相反,他把这个机会让给梁温柔,他说:“能给温柔安排一个恋人吗,对她特别好,他爱她,她也爱他。”
他已经没有余生了,可梁温柔还这么年轻,还有漫长的时光,他不想她走不出伤痛,他想她能走出来,去爱,也被爱。他想,能有那么一个人,对温柔好,爱她,宠她,心疼她,知她冷,知她暖,治愈她,给她所有的柔情和甜蜜。
左离也一样,她走了,但宁溪还有遥遥都在,她可不想宁溪余生只与狗相伴。
他们都把机会让给了不能再相伴相守的恋人,男人答应了,他承诺:“放心吧,一辈子这么长,他们会有新的爱人,将来还会有孩子,相伴到白发苍苍,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就好。”
宋处方和左离放心了,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如此,我不能圆满,但你能幸福圆满,那也就够了。
在人间的最后一天,男人很忙。
他和同事走了很多地方,去见了这场游戏的参与者,给他们一点游戏的奖励。
再怎么说,玩场普通游戏,还能掉几个游戏币,这么折磨人的生死之局,不给点安慰,未免太不过人道。
他们去见了宁可,宁可已经和沈千亿在一起了,虽然迟到多年,但终究是拥抱了年少就喜欢上的爱人。
他们找到了失去妻子的纪尧,春晓的离去确实让他悲痛了一阵子,但他已经走出来,会学着去看人间的太阳,感受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他对男人提出的奖励没什么要求,只说:“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春晓在一起。”
男人满足他了,他们约定来生。
至于辛晓瑶,她说,她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她已经和傅博弈做完了那99件恋人会做的事,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会去开启新的人生,至于傅博弈,今生只能告别,但她祝福他,她希望他能幸福。傅博弈呢,他后来也找到能一起去北极看极光的人,因为他知道,辛晓瑶最后什么都没说,也是希望他能快乐幸福一生。他会努力的。
沈书盈和庄诺生已经重新做回朋友,沈书盈没有告诉庄诺生,他的肾是她捐的。但就算如此,庄诺生还是原谅沈书盈年少的怯懦,比起沈书盈曾经的背叛,他记住的,还是他们相伴的美好。他说,那时候的他们都太小,现在大了点,他们能做点改变。他们一起参加一个志愿者协会,专门帮助被校园霸凌孤立的孩子。能为孩子做的事不多,但总有人要去做。
看着他们忙碌却在微笑的样子,男人知道,他们治愈了彼此。
舒以凡呢,男人亲自操刀,给了她一个公平灿烂光明的来生,下一世,她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的名字叫阿晏,她曾经心心念念却不敢爱的人。
高韶光回到老家,他结婚了,已经为人父,开始明白一个老父亲的不容易,他时常想他的父亲高清扬。男人告诉高韶光,他的父亲高清扬已经离开了,他没有用奖励去换取来生的荣耀。
“愿我的孩子这一生平安顺遂。”这是他的恳求。
男人答应他了,他对高韶光说:“你这一生都会过得平安顺遂的。”
赵锦时和楚念已经在一起了,赵锦时带着楚念走遍了大江南北,他说到做到,陪着她走世界。
至于万年老二吴彬,他后来退役了,开始了自己的新事业,他和周牧宁还是最好的兄弟。
安宁呢,骆扬陪着她一起度过了创业以来最艰难的岁月,但很幸运的是,他们挺过去了。未来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磨难等着他们,但有骆扬在身边,安宁一点都不怕。
所有的游戏参与者,男人都有所安排,生者未来可期,离开的人也有希望。
这最后一天,走走停停,忙忙碌碌,但总算都有不错的结局。
傍晚的时候,男人和同事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看着神色匆匆的行人,远方的远方是快要烧起来的火烧云,属于人间的特有壮丽,很美。
“真美啊。”男人感叹。
“是啊!”同事点头。
然后,男人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世界仿若静止般,一切都停下来了,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游戏参与者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清零,删档。这是他们的规则,不能让凡人发现他们的存在。结束了,这场游戏,这场人间之旅都结束了。
那些游戏参与者会遗忘男人,但男人的承诺会说到做到。他们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继续或开启接下来的人生。
时间只停了一秒,下一秒,绿灯亮了,下班的人们蜂拥着往前走。
男人和同事已经消失不见。
男人和同事出现在那个巨大的转轮面前。
男人把在人间许下的承诺写成剧本,把剧本放进转轮里。
那剧本看起来就是一张卡片,极薄,却写尽人的一生。一张张小卡片被放进转轮里,很快就和千千万万张卡片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就像人间的芸芸众生,太多了。但在这个机器面前,一切都太渺小了。
无论是多少次站在这个转轮面前,男人都会感叹,太渺小了,无论是凡人,还是他,都太渺小了。
同事陪着他,慢悠悠道:“我在想,你的工资就是再往后推五百年,也不够你这次越权扣的。”
他到底还是帮了那些参与者,越权违规了。
男人想了想,自己那点工资好像确实不够扣,他烦恼地问:“那怎么办?”
同事叹了口气:“能怎么办,你的不够扣,扣我的呗。”
毕竟他越权违规时,他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制止。
男人又算了算,还是苦着一张脸:“就算加上你,好像也不够扣。”
“看来我们俩只能回流水线写梗了。”
“其实想想,在流水线写梗也挺好的,不用考虑逻辑问题。”
“可我还是想当大编剧。”
……
两人说说笑笑,而此时此刻,人间依旧热闹。
除了被选中的人,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就算是参与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而来,为何选中他们,来参加这样一场生与死的困难选择。现在,连游戏参与者都忘了他们。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总在继续。
活着,用尽全力地活下去,相信未来,相信明天会变好,这样将来离开时,能说一句。
我来人间一趟,没白来,没对不起谁,就算犯过错,也尽力改过了。
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爱过人,也有人爱。
挺好。
那就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