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石墙屋，村民们看着三个人的眼神都很古怪。不仅有愤怒与敌意，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类似看热闹的表情。

　　蓝若海猜，对于村民来说，这大概也是一种群体无意识狂欢吧，就和集体野餐、开篝火晚会没什么差别。

　　夏悦妍却拿出了摄影师应有的素养，端着相机不停拍着照片。

　　顾德华则故作可怜地走到杨村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杨村长啊，我真是无辜的呀！那个什么叫阿天的人死了，真和我没关系呀！”

　　杨端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阿天的死不仅和你无关，和那对情侣也无关。”

　　蓝若海也听到了杨村长的这句话，立刻叫道：“太好了，你们终于明白这一点了！”

　　杨村长叹了口气，说：“是啊，刚才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去现场看了看，他说，阿天是在凌晨五点左右才遇害的……而那时你们已经来到了村里……”

　　凌晨五点？

　　蓝若海与顾德华顿时变了脸色。

　　顾德华打来电话的时候，才刚过午夜，为什么却说阿天是凌晨五点左右遇害的？是赤脚医生学艺不精吧？但这样也好，起码证明了这件事与他们三人无关。

　　蓝若海上前一步，对杨村长说：“我们能去阿天遇害的现场看看吗？我昨天晚上在网上发布的微博和论坛帖子，引起了许多网友的关注。网友们委托我，一定要去现场调查一番……”

　　其实这个理由很勉强，蓝若海原以为杨村长会拒绝，没想到杨村长却点点头，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去小山头的，只有五个人，除了三个陌生人，便是杨村长与壮汉树生。而村里那位赤脚医生，此刻还守在紫色枯树下的尸体旁，等待着警方的到来。

　　在路上，杨村长也诚恳地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三位不应该是凶手。先不提阿天是在凌晨五点遇害的，最起码，你们没有杀人动机呀！”

　　“嗯，就是，我们初来乍到，根本不认识阿天，哪会有杀人动机？”蓝若海赶紧附和道。

　　村长顿了顿，又道：“说起顾先生，其实生搬硬套的话，也能找到一点杀人动机……”

　　“啊？！我有杀人动机……我有什么杀人动机？”顾德华急了。

　　村长道：“顾先生，你不是准备还钱给阿天吗？阿天死了，你就不用还钱了！”

　　“呃……”顾德华愣了愣，“你说，阿天就是何天锐？”他这才明白，蓝若海在石墙屋里的推测是正确的。

　　“当然，我们也做了一番调查，直到凌晨五点，蓝先生和夏小姐都还在网上发布微博和论坛帖子。他们是在石墙屋的客厅里使用电脑，如果顾先生偷偷溜出来杀人，就必须经过客厅。据我们所知，蓝先生、夏小姐与顾先生素昧平生，绝对没有可能会帮你隐瞒事实。所以，你们三个人都应该是无辜的。”

　　蓝若海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村长之所以认为顾德华是无辜的，是因为认定了顾德华与另外两位陌生人素昧平生。假若他一旦知道三人其实早就认识，到这儿来另有目的，岂不马上就会认定三人都有杀死阿天的嫌疑？

　　而这时，杨村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啰，顾先生根本就不知道阿天就是你要寻找的债主何天锐。虽然说阿天变成疯子，多多少少与你两年前欠债不还有关，但既然你来到了这儿，就说明你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根本没必要杀人。”

　　顾德华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从皮包里摸出了两叠百元大钞，说道：“是的，我早就准备好了还给何天锐的钱！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赖掉这笔钱！杨村长，阿天还有直系亲属吗？”

　　杨村长却摇了摇头，道：“阿天是孤儿，什么亲戚都没有……”

　　这么说，这两万块钱还真不用再偿还了？

　　不过，顾德华还是毅然说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再带着这笔钱离开。何天锐死了，我就把这笔钱捐给你们村子！要不，干脆设立一个基金，谁家小孩考上大学了，就从这笔钱里拨款当作助学金！对了，以前是不是还有一位村民因为我欠钱不还，最后自杀了？我承诺，我将照顾他的家人，他家里如果有小孩，学费也由我全额承担！”

　　“啊，真是太感谢你了！”杨村长眼里泛着泪花，紧紧握住了顾德华的手，他激动地说，“说起来，枯木村里还真有几户，家里小孩成绩很不错，正为读大学的学费犯愁呢！顾先生，您的捐款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他又回过头，对蓝若海说，“蓝先生，你能不能在你的微博和论坛直播里，以小插曲的形式介绍一下顾先生的善举，再顺便表达一下枯木村人对顾先生的感谢？”

　　有杆子可以顺着滑，难道还不滑吗？蓝若海立刻答应了杨村长的请求。

　　“呃，这怎么好意思……”顾德华故作推辞，但心里肯定是美滋滋的。

　　说话之间，杨村长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说道：“我们已经到了。”

　　不知不觉，五人已经翻过了两座小山头，来到了那棵巨大的紫色枯树旁。

　　2

　　那棵枯树，居然是从树干最底部到大部分的树枝，都被涂刷成了紫色。

　　蓝若海记得自己看到阿天在路边涂刷油漆时，是从树干底部开始涂刷的。也就是说，要涂刷树枝，就必须从已经涂成紫色的树干攀爬上去。再看看地上的那具尸体，现在虽然是趴在地上的，但依然可以看出胸前贴着地面的卡其色工装上，满是紫色油漆。

　　果然是疯子啊，如果神经稍稍正常一点，要想保持工装的清洁，应该从树枝由上至下开始涂刷才对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神经正常，阿天就不会拿着紫色油漆涂刷枯树了。

　　五十多岁的秃头赤脚医生，一直都守在阿天的尸体旁，这位赤脚医生还真只穿了一双露出脚丫的拖鞋，身上则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看上去很是猥琐。

　　他看到村长来了，连忙躲到了一边。

　　阿天的背上，插着一柄匕首，匕首的握柄有正反之分，也就是设计成手指轮廓的模样，手握着，可以握得非常紧，不易滑落。

　　露出后背的握柄上，此刻全是鲜血。

　　蓝若海拿着手机蹲下身体，拍摄阿天的侧脸时，发现脸上全是紫色的油漆。大概是阿天爬树涂漆的时候，油漆也沾染到了脸上吧。

　　夏悦妍也用相机拍摄着趴在地上的尸体，她好几次想把站在尸体旁的赤脚医生也拍入画面中，赤脚医生却胆怯地躲开了。乡下人，大概还不习惯出现在镜头中吧。

　　而顾德华则装作胆小的模样，躲在杨村长和树生身后，不敢望向尸体。

　　拍完地上的尸体后，蓝若海深吸一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尸体，现在已经感觉有点受不了啦。他抬起头，又握着手机，想再以低角度仰拍一张紫色枯树的照片。尽管他对摄影并不在行，但也知道从这个角度拍摄，一定能得到一张构图非常棒的图片。

　　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忽然愣住了，嘴里喃喃说道：“咦，那是什么？”

　　夏悦妍也走了过来，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脚下的尸体。循着蓝若海的视线抬头望去，她见到在这棵枯树树干顶端分叉的地方，出现一块块黑色的瘢痕，就像焦炭一般。

　　“在村里的枯木庙，树洞顶端也有这样的焦炭状瘢痕……”蓝若海轻声说道。

　　见两人抬头仰望，杨村长和树生都感觉到了好奇。他们走过来，一起朝头顶上张望，当他们看到焦炭状的瘢痕时，顿时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都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了。而在杨村长的眼眶里，忽然滑落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那是什么？”蓝若海诧异地问道。

　　杨村长还沉浸在激动之中，他握着拳头，高声叫道：“是天火！天火！阿天成神了！他成神了！”

　　“杨村长，你在说什么？什么天火？什么成神？”蓝若海更加好奇。

　　杨村长却突然缄口不语，他涨红着脸，脸颊上全是汗，然后沉默不语地拉着树生和村里的赤脚医生走到一边，三人似乎正低声商量着什么。

　　蓝若海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侧过脸问顾德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德华则更兴奋了，他低声说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这事儿，越神秘越好！你赶紧把照片发到网上，把什么天火，什么成神，全都写上去！嘿嘿，我看枯木村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啊！一会儿是空无一人的村子，一会儿是被杀的疯子，现在又出了天火神佛，网上肯定会热闹喧天了！”

　　蓝若海点了点头，赶紧埋下头，开始操作手机，把刚才拍摄的照片，配上文字后发到了微博上。可以想象，这次发上去的内容，绝对又能引起一阵轰动。高潮一浪接着一浪，说实话，连蓝若海都觉得兴奋了。

　　不过，他还是纠结于杨村长的话，“天火”究竟是什么，“成神”又是什么？这座枯木村里处处透出神秘，还发生了命案。天知道这一系列变故会不会喧宾夺主，淡化他们原本想炒作的内容？

　　3

　　杨村长与树生、赤脚医生商量完毕，回到蓝若海他们身边，却不再说话。

　　气氛顿时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中。

　　大概这么尴尬下去也不好，所以过了一会儿后，杨村长还是说道：“你们一定对‘天火’和‘成神’感到很好奇吧？”

　　“当然！”蓝若海脱口答道。

　　“蓝先生，我可以把‘天火’和‘成神’的秘密告诉你们，但请你不要发到网上去。枯木村是个偏僻而又宁静的小村庄，我们不想让外人打扰这儿的宁静。”

　　只要能套出答案，就算现在答应了杨村长的请求也没关系。在网上说一句“村长已经告诉我‘天火’和‘成神’的秘密，但我答应他不能说出来”，绝对可以吊足网友们的胃口。等以后离开了枯木村，再想办法用其他手段——比如换个马甲——把答案放到网上，到时候他已远走高飞，杨村长想找他麻烦，也找不到他了。

　　所以蓝若海立刻答道：“没问题，我答应你！”

　　所谓“天火”，指的自然便是从天而降的火焰。

　　“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在村子里的那座枯木庙，枯树的树洞顶端也有这样的焦炭？”杨村长问道。

　　蓝若海与夏悦妍点了点头，但这件事之前蓝若海并没发到网上，所以顾德华在一旁摇了摇头。

　　“那棵巨大的树，是在十年前枯死的。当时，枯木村附近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雷雨。其实雨并不大，但雷电却闪得吓人，连村里老人都没见过打得这么凶的雷！那一夜之后，村里的那棵巨树被雷劈死了，村外山头上的几棵大树也死了。树虽然死了，但却没倒，渐渐变作了枯树。”

　　“这和天火有什么关系？难道雷电击燃了巨树？这就是天火？”蓝若海问道。如果是这样，这个秘密的解释可真有点无趣。

　　杨村长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天火’。两年前，村里的那棵枯树，在枯死八年后，突然无缘无故地燃烧了起来。当时是夜间，突然之间便火光冲天，枯树的树干裂开一条长长的缝隙，露出里面的树洞。而树洞上方，则被烧成一块块焦炭。村里人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灭掉了大火。这火来得真是蹊跷，后来村里老人说，枯树之所以会燃烧，是因为在那前一天，有个叫阿根的村民在枯树前自杀，上天怜悯自杀的可怜人，于是让他成了‘人神’。”

　　自杀？两年前自杀？人神？

　　蓝若海记得，曾经听树生说过，两年前有一个与阿天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因为顾德华破产的缘故，没拿到工钱，回家后忍受不了家人的埋怨与指责，在枯树前自杀了。原来那个人叫阿根，他是在枯树无缘无故燃烧前一天自杀的。而“人神”这个词，蓝若海也曾经听树生提起过。

　　“既然阿根兄弟成了‘人神’，我们就出钱把树洞拓宽后，进行一番修整，建成了枯木庙。不怕三位笑话，我们这儿信奉万物有灵，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作为崇拜祭祀的对象——其实我不相信这些，我是村长，受过教育，是真正的无神论者！但村民们都相信那位阿根兄弟成了‘人神’，我就不能违背民意，所以同意他们修建了这座枯木庙。”

　　“这么说，枯木庙里供奉的那尊神像，就是阿根兄弟的泥塑？”蓝若海问。

　　不知为何，杨村长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然后点头答道：“是的，那就是工匠根据阿根兄弟的相貌，用泥巴塑成的雕像。”

　　顾德华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蓝若海闻声转过头来，只见顾德华的脸颊滑下了两行清泪。

　　“我真是对不起那位阿根兄弟呀，正是因为当年我欠下了他们的工钱，才最终酿成了他的自杀惨剧。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杨村长却笑了笑，拍着顾德华的肩膀说：“顾先生，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了。对于阿根兄弟来说，成了‘人神’，也是上天对他灵魂的拯救。他成了‘人神’，塑成他模样的雕像供奉在枯木庙里，功德箱里收得的钱财，也全都归他的家人所得。算起来，比他在外面打工的收入还要高，他的家人也由此因祸得福了。”

　　这也叫因祸得福？蓝若海不禁撇了撇嘴，同时听到身边的夏悦妍也发出了一声表示不满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