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晨，小卫开来那辆越野吉普，在招待所外接走薛成松，把他送回城里。
在车上，身为剧务的小卫，也向薛成松坦承，这座名为赤虹镇的小镇，确实是一座废弃的霓虹灯生产基地。而陆天波就是出生于此，也亲眼见证了小镇的没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想凭着这部电影，重振小镇昔日雄风。
从这个角度来说，陆天波并没欺骗薛成松。
但在薛成松看来，最佳的谎言，往往都会混杂许多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相与谎言，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回城途中，小卫也接了好几个电话，薛成松依稀听到，电话那头对小卫的称呼，都是“卫老师”。
从小卫口中，薛成松也得知他与祝和平、陆天波，其实是一个编导团队——在薛成松看来，称之为草台班子或许更为妥当。而他们之所以能搭上上官思婷这条线，也托了陈仲昆的福。据说祝和平是陈仲昆的中学同学，祝和平听说陈仲昆是上官思婷的经纪人，便主动登门，寻求合作机会。祝和平答应拿出报酬的20%作为回扣给陈仲昆，于是得到了这份拍摄电影新片的合同。
所有演员，包括周医生、赵所长、龙小姐等人，全是陆天波找来的。陆天波寻找演员，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口风紧，再加上上官思婷这边有个当煤老板的老爸，不差钱，给演员的酬金都高出了行规，所以将来电影上映后，不仅编剧写着上官思婷的名字，到时候连导演都会写着她的名字。
大概因为薛成松已经签署了保密协议，所以小卫才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了真相。想必那些演员，一定也签署了相同的协议。
听了小卫的话，薛成松非常难过。自己和陈仲昆是表兄弟的关系，却抵不上一个外人，自己就这么被瞒骗成了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男主角。不过想一想，自己以前从上官思婷那里得到了酬金，却从来没想到要给表哥陈仲昆一点回扣，所以也就别怪表哥胳膊肘朝外拐了。
下午三点，薛成松终于抵达自己所在的那座城市。
与小卫告别之后，他回到了租住的那间小屋里。刚冲完凉，便接到了表哥打来的电话，让他上网，剧组有事要在网上向他交代一下。
薛成松赶紧打开电脑，登录网络。
陈仲昆嫌打字交谈太慢，于是要求薛成松打开视频，两人进行视频对话。
薛成松只得照做，刚接上视频，他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是薛成松先生吗？这里有一份快递，请你下楼签收一下。”
薛成松只好对着电脑的外接麦克风说了一句：“表哥，稍等一会儿，我下楼去收一下快递。”
“切——你不知道让快递员把邮件送上楼来吗？”陈仲昆骂了一句，“时间这么宝贵，我跟你说完后，马上还要去拍片呢！”
不得已，薛成松只好回拨快递员的电话号码，麻烦他把邮件送上楼。还好，快递员还算敬业，没有提出异议，立刻答应把邮件送到楼上来。
只过了一分钟，门铃就响了。薛成松开门后，签字收了那份邮件。
这是一个很大的包裹，约有一米长，四十厘米宽，一个长方形包裹，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看寄件人姓名，字写得潦草无比，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收件人却写着薛成松的姓名、电话、地址，想必这个包裹并非误投。
表哥还在等着自己，所以薛成松没有急着打开包裹，反正包裹已经在自己手里了，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开。可当他回到电脑前，却看到对话框里写着陈仲昆留下的一句话，而视频窗口里却一片空白，陈仲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陈仲昆留下的那句话是：“不好意思，上官小姐突然让我过去一下，你不要关视频，我最多几分钟就回来！”
刚才还说不要浪费时间，让快递员把包裹送上楼来，现在他却跑到一边去了。真是的，难道别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只有自己的时间才是时间？
薛成松很郁闷，但既然现在有几分钟的空闲，那就正好可以看看刚收到的那份包裹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2
找出剪刀，薛成松小心翼翼剪断包裹外缠得严严实实的胶带，然后捏了捏包裹。
包装箱有点硬，摸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但很沉。
薛成松把包裹摆在了地上，伸手撕开了一个小口。从小口里，他看到包装箱里还包了一层塑料薄膜，薄膜里则是白色的粉末。
到底是什么东西？
薛成松满面狐疑地将这个小口撕开，“唰”的一声，装满白色粉末的塑胶薄膜从长方形的包装箱里抽落而出。
刹那间，一股刺鼻的气味充斥在他的房间里，那是生石灰的气味！
而此刻，薛成松清楚地看到，在塑胶薄膜的两端，是白色的生石灰粉末，但在中段，生石灰则隐隐有些发暗。而且发暗的生石灰已经凝结成块，很明显是吸了液体的缘故。
暗色的液体，是什么？
薛成松忽然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这暗色液体看上去，为什么这么像鲜血的颜色？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摆在地上的那个装满生石灰的塑胶薄膜，就在此时，地上传来“砰”的一声轻微响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生石灰竟然在一瞬间迸开，像有一双冥冥中看不到的手，将整个塑胶薄膜掰成了两半，露出了藏在生石灰中的东西。
看到那个东西，薛成松的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石化般站在原处。石化了仅仅几秒，他就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双膝一软，跪在了那个东西面前，浑身剧烈颤抖，五官变形，脸上写满了恐惧。
石灰里，竟然藏着一条人腿！
真正的人腿！
颜色已经变黑，仿佛酱牛肉一般，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恶臭。大腿根部的截面，因为还依附着凝固了的血液，所以沾染上了生石灰。血液与生石灰混合在一起，就变作了刚打开包装箱时，在塑胶薄膜中段看到的那种来历不明的晦暗色调。
就在薛成松大声尖叫的时候，他的手机再次铃声大作，铃声来得如此突然，吓得他又一次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他颤抖地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写着表哥陈仲昆的名字。
就如同在落入深渊前攥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薛成松忙不迭接通了电话，大声叫道：“表哥，快帮我报警！快！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人腿！”
可他还没听到陈仲昆说话，突然就听到自己这间小屋的防盗门，传来了怪异的声响。
是一根钥匙插进了锁孔，然后扭动。“吧嗒”一声，锁被打开了。紧接着，“吱呀——”防盗门被一双手推开。
谁进来了？薛成松深知，只有自己才有这间房的钥匙。难道是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进来的人想干什么？自己面前摆着一条真正的人腿，是谁的腿？是刘局长还是欧阳校长？可那两人不是出自于祝和平剧本里的虚构人物吗？
天哪，难道这两个人是真实存在的？现在杀死他们的那个凶手，把其中一条人腿寄到自己家里来，而且现在还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莫非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薛成松吗？
薛成松抬起头，无比恐惧地望向大门。
这时，他看到一台摄像机从门外伸了进来，而扛着摄像机的那个人，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部手机。几乎与此同时，从那个人的口中，还有薛成松自己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一样的话语。
“这份礼物怎么样，亲？‘邮局’变成‘邮尸’，可不仅仅是巧合哦，亲。这条人腿，包邮哦，亲。”
摄像机放下后，陈仲昆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顺便还比画了一个剪刀手，说道：“成松，欢呼吧，这部电影现在总算杀青了！而你，依然是男主角——唯一的男主角！”
3
薛成松听到了开香槟的声音，还有欢呼声从门外响起。随后，一帮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最先走进来的，是上官思婷，她进屋后，还朝薛成松脸颊上来了个重重的香吻。随后，又进来了祝和平、陆天波、小卫、龚小姐、赵所长、周医生、警员小冯……整个剧组的人都进了屋，令小屋显得更加狭窄。
只有薛成松如同坠入五里雾中，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得喃喃地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他作出解答的，自然是编剧祝和平。
“现在你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吗？隐匿摄像机位的拍摄计划，并没有停止。在你回到这间小屋之前，我们已经在屋里设置了十来个隐蔽摄像头，目的就是为了拍下你见到这条人腿后，露出的恐惧表情。”
“不得不说，你的表情非常到位。即使经过多年训练的专业演员，表情也没有你自然。”导演陆天波也笑着说道。
薛成松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嗫嚅着问：“你们的意思是……这条人腿是假的？”
“当然，是道具。”说话的是赵所长。对了，现在他的身份应该是剧组的道具师才对。
“道具？连恶臭味都那么逼真？”
“那当然！”赵所长自豪地挺了挺胸脯，说道，“为了令你的表情更加自然，我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替道具加了点味。”
然后他开始叙述自己如何在赤虹镇里，提前放下了多少老鼠药，找到多少只死老鼠，然后把道具人腿放在老鼠尸体堆里，才让道具人腿沾染上了恶心的臭味。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产生了严重的不适感。而小冯则赶紧上前，把人腿重新放回塑胶薄膜里，包好，带出了屋外。
“刚才我打开包裹时，塑胶薄膜自动绽开，露出里面的人腿，也是你的安排？”薛成松诧异地问。
“嗯，一个小机关罢了，用遥控器控制的。”赵所长轻描淡写地答道。
按照编剧祝和平的剧本，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双主角”的计划，如果真那样拍，影片的前后会造成脱节。所谓的“强烈反差引起的‘不规则平衡感’”，只适用于大牌导演。罗德里格斯来拍《杀出个黎明》，即使影片结构再不平衡，也会有粉丝捧场。但国产影片就不一样了，照“双主角”的结构来拍片，绝对会引来一阵骂声。
所以，祝和平一直都准备让薛成松当唯一的男主角。
影片的中段，薛成松猜到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个局，那也在祝和平的预料之中。如果猜不到，也会用到一些手段，促使薛成松猜到。
而薛成松猜到身边存在一个许多人一起合力设计的局，表演就会失去自然，显得刻意化。然后在邮局天台上的那幕戏，所有演员都共同使力，让薛成松相信，他已经被剔除出这部戏，令他黯然离去。但薛成松却没想到，在回程的那辆越野车里，在自己的家里，都遍布着摄像头。
而这条人腿的到来，则令整部戏达到了高潮。
这条人腿，不仅呼应了“邮局”霓虹灯变作“邮尸”，更重要的是，让影片在情节上发生了一道重要的转折。
“什么转折？”薛成松诧异地问道。
“在剧本里，这条人腿可不是假的哦。在观众看来，身为男主角的你，在家里收到了一条真正的人腿。”
“这条腿是谁的？刘局长，还是欧阳局长？”
“哈哈，当然不会是他们。在邮局天台上的那幕戏里，我已经对你说了，你在工商分局和旅游开发公司天台上看到的尸体，都是道具。”
“呃……那这条腿到底是谁的？”薛成松觉得脑子有点乱。
“是我的！”从剧组的人群里，钻出了一个人。
说话的是依然身穿绿衣的龙小姐。在影片里，她饰演一位姓龚的年轻女孩。
4
祝和平写的这个剧本，完整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薛成松作为影子编剧的身份，跟随上官思婷和陈仲昆来到赤虹镇。当天夜里，他住宿的招待所旁，死了两个人，而霓虹灯上的“工商分局”变成“工商分尸”，“双立牌火腿”变成“又一片人腿”。
当然，在这里死的两个人，均属杜撰，摆在天台上的只是两具趴在积水中的道具。
第二天清晨，一个姓龚的演员来到招待所餐厅。龚小姐本来应该提前一天到，但因为航班延误，晚来了一天。陈仲昆担心薛成松看出蹊跷，赶紧上前，把龚小姐引出招待所，送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剧组方面请龚小姐签署保密协议，没想到龚小姐却嫌协议条件太苛刻，即使有高额片酬，也不愿意签署。制片方与龚小姐发生冲突，在肢体冲突中，龚小姐无意中被杀死在派出所天台上。而在打斗中，霓虹灯发生故障，“警察”变成了“敬祭”。
剧情继续发展。
在相距十分钟车程的山区里，薛成松在“赤环”奇景里看到派出所天台上的霓虹灯，“警察”变作“敬祭”，于是怀疑出了事。剧组为了瞒住薛成松，于是在薛成松赶回赤虹镇的途中，赶紧用榔头在钢板上敲出了许多凹陷的痕迹。
在影片里有个细节，薛成松与陆天波等人乘坐奥迪A8回赤虹镇的时候，陈仲昆曾经让薛成松换个座位，移到前排的副驾座上。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让陆天波坐到后排来，避开薛成松的视线，以短信方式要求祝和平敲击钢板，制造凹陷。
但最令人想不到的便是，薛成松在被告知派出所天台并没发生命案后，竟然运用自己的推理能力，在落水管里找到了龚小姐的头发，而且还要求去一趟殡仪馆，与死者家属接触。
但在剧组里，根本就没有刘局长与欧阳校长的饰演者，更没有死者家属。
所以小卫借口开奥迪A8去殡仪馆晦气，要求换车，并且换车时又洗车加油，足足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想让薛成松晚一点去殡仪馆。在殡仪馆里，一个扫地老太太告诉薛成松，死者家属已经离开了，正好让薛成松错过与死者家属接触的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扫地老太太也是由龙小姐饰演的。当赵所长在派出所天台上陪着薛成松等车的时候，小冯就偷偷溜出来，为龙小姐化了老年妆。也别说，小冯的化妆技艺很是高超，薛成松根本就没看出破绽。
按照故事的进程，薛成松需要在殡仪馆的殓房里看到一具尸体。可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尸体呀！于是，影片中的剧组成员便想起一个极变态的念头，那就是把龚小姐的尸体摆在长桌子上，冒充某个死者的尸体。
所以薛成松看到的那具尸体，脸皮被割了，胸膛也被剖开，一条腿被砍掉，腰间遮着一块白布，目的就是为了掩藏尸体的所有女性特征。
当晚，薛成松发现不对劲，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成为了蒙在鼓里的男主角，尽管他准备继续演下去，但表演却很不到位。这也在剧本的安排之中，随后便发生了邮局天台上的那幕戏。他被击倒，又醒来，从而得知了实情，以及“双主角”的拍摄计划。最后他只得郁郁寡欢地离开了赤虹镇。
在回程的车上，他与小卫的交谈，隐蔽摄像机位记录下了一切。
而在自己的小屋里，他收到了一份特快专递。在快递包裹里，藏着一条人腿。
在拍摄中，这是一条道具人腿。可在影片剧本里，那可是一条真正的人腿。
他的恐惧表情，被隐匿在屋里的十多个摄像机位拍摄了下来。
而影片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
5
薛成松听得头昏脑涨，影片里的剧本、真实的剧本，几度令他思维混乱。影片里的龚小姐、殡仪馆里扫地的老太太，原来都是由龙小姐扮演的。殓房里的那具尸体，拍摄时使用了道具，但在剧本里，却是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而这具尸体放在这里，则是为了冒充邮局刘局长的尸体。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现实中的剧本、影片中的剧本；现实中的演员、影片中的演员；现实中的尸体、影片中的尸体……各种概念搅来搅去，搞得薛成松头昏脑涨。
而导演陆天波则笑着对薛成松说：“别着急，现在素材全都拍摄完毕了，等我剪接完毕后，你再来看成片，肯定就能看得懂了。”
薛成松忽然问道：“对了，在影片里，是谁给我寄来了那条人腿？我房门被打开之后，走进屋的凶手到底是谁？”
祝和平笑了笑，说道：“在《女巫布莱尔》里，你也从头到尾都没见着所谓的女巫究竟长什么样。而在我们这部电影里，会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没人看到凶手究竟是谁，但在观众的脑海里，在影片里出现过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剧组成员逐一离开薛成松的小屋，最后屋里只留下了薛成松与他的表哥陈仲昆，以及影片编剧祝和平。
陈仲昆拿出了一张纸，递给薛成松，说：“成松，这部电影上映后，你肯定会大红大紫，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签一份演艺经纪合同。”
而祝和平也挤了过来，说：“薛先生，其实我也可以做你的经纪人，你不妨考虑一下。”
薛成松看都没看自己的表哥一眼，径直对祝和平答道：“我签你这边。”
他怎么都忘不了，自己的表哥竟然联合那么多外人来欺瞒他，让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蒙在鼓里的男主角。
当然，从这桩事件里，薛成松也看出，祝和平确实拥有非凡的编剧才华。跟着他走，以后肯定能够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