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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后马上就抵达枯木村,肯定是不妥的,如此一来,之后发生的“事件”便会显得太过于刻意。所以蓝若海与夏悦妍首先一起去了一趟丽江,在客栈的晒台上懒洋洋地晒了三天太阳,接着又在成都待了几天,然后才动身踏上了前往枯木村的旅途。
按照之前下载的地图,两人乘坐火车来到C市,再乘坐远郊班车,来到一座县城。在县城又乘坐肮脏破烂的乡村小巴,颠簸四个小时后来到一处小镇。这儿还不是终点,他们必须步行三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最终的目的地枯木村。
两人虽说都是驴友打扮,却并非真正的驴友,所以这段步行的路程,令他们走得甚是艰辛。遵循照顾女士的绅士原则,蓝若海主动将大部分重物都塞在了自己的登山包里,而夏悦妍则轻装上阵,沿途拍摄着路上的风景。
不过,这段路似乎并没太多可拍的景致,典型的西南部山区,高山大川,植被丰富,山路崎岖,虽然满眼的绿色,但拍成照片,也没有什么特色。所以夏悦妍一边走,一边叹气,拥有一双寻找美丽的眼睛,却没法找到美丽的景色,这多少令她有点失望。
当他们步行了两个小时之后,景色却忽然发生了变化。
山路两旁的树木忽然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草坪,以及低矮的丘陵。这里应该是所谓的高山草场吧,草场深处间或挺立着几棵巨树,冠盖遮天蔽日,想必都是古树。蓝天白云下,看到那些长势怪异的古树,夏悦妍不禁取下镜头盖,时而远摄,时而近拍,她的创作激情似乎全都被这里的景致给点燃了。
走了半小时,路边的草坪又起了变化。原本路边的天然草,都是高山草场特有的阔叶草,但此刻蓝若海却发现,山路两旁的野草都有着锯齿形的叶子,是荆棘,成片成片的荆棘。
荆棘草原中,也伫立着孤独的巨树,但路人却无法靠近,所以那些巨树都以最原生态的形式生长着,每根枝条都毫无顾忌地延伸,看似杂乱无章,却蕴藏着一种向往自由的勃勃生机。
因为无法靠近生长于荆棘丛中的孤独巨树进行近距离拍摄,夏悦妍显得有些失望,她叹着气说:“如果能在巨树旁选择一个角度,以荆棘为背景,以巨树为主体,全都收入镜头之中,出来的图片那该多么震撼人心啊!”
蓝若海笑了笑,道:“说不定我们再朝前走,正好可以遇到生长在路边的巨树呢。”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啊!”不容分说,夏悦妍便拉着蓝若海的胳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哎,哎,慢一点!你是轻装上阵,我还背着那么重的装备呀!”蓝若海大声抗议了起来。
他们的运气真不错,才翻过一个小山头,便看到下一座小山的山巅上,有一棵生长在路边的巨树。不过,那棵巨树很不寻常——即使隔着一座山头,也能看到那棵树上没有一片树叶,连细嫩的枝条也没有。
“是一棵枯树啊……”夏悦妍喃喃说道。但她的语气并不失落,相反还有隐隐的兴奋,似乎她的体内又被激出了某种欲望,创作的欲望。
“枯死的树,死亡的阴影……挣扎的枝条,不屈的灵魂……成片的荆棘,无法抵达的彼岸……黄昏的夕阳,必将到来的黑夜……”夏悦妍口中喃喃自语,说出来的语句,如诗一般忧伤。
蓝若海苦笑一声,这姑娘还真是位文艺女青年,大概搞摄影的都这般神经质吧。
可不待他多想,夏悦妍已经迈开大步,狂奔着冲下山坡,向对面那座小山跑去。
蓝若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下了山坡,又上了小山。当他来到那棵枯树旁的时候,只见夏悦妍仰躺在山路上,手中端着单反相机,正仰拍着那棵枯树的树枝。而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快要沉入远处丘陵之后的太阳,将一片云彩染成了血红般的色彩。
“太美了,太美了!”夏悦妍一边按着相机快门,一边赞叹着,“杰作就要诞生了!”
看到搭档这么投入,蓝若海也正好可以把登山包扔到地上,好好休息片刻。
可当他刚扔下登山包,便忽然看到这座小山之下,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工装,手里拎了一个小桶。这人走路的姿势相当怪异,仿佛螃蟹步一般,双足外翻,走几步,便停下,仰头张嘴,似乎大喊着什么,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喊完后,他又走几步,走完几步再次停下大声怒吼。
怒吼声传到了山坡上,夏悦妍不由得皱了皱眉,回过头来朝吼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她看到那个怪异的年轻男人后,不禁诧异问道:“那人神经有毛病吧?”
看这样子,那年轻男人应该确实神经有问题吧。
蓝若海看过地图,沿这条山路继续走下去,大概再走半小时就能抵达枯木村。而这条山路是条死路,到枯木村便没路了。山下那个年轻男人,应该就是从枯木村出来的。
可是,这个神经有问题的男人,似乎正准备攀上这座小山头。他想干什么?
2
那男人就这么走走停停,沿着山路向小山坡的这棵枯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怒吼着,但声音太含糊了,再加上有山风掠过,蓝若海和夏悦妍根本无法分辨他究竟吼的是什么,只觉得音调时高时低,仿佛唱大戏一般。
两人就愣愣地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沿山路向他们走来。直到那男人走到距离他们只有二十米的地方,蓝若海才猛然听清,那男人是在用当地最恶毒的语句咒骂着什么人。
“杀千刀的……瘟丧东西……要钱不要脸的混账王八蛋……”就三句话,那男人翻来覆去地咒骂,还变着法改成戏文一般,声音忽高忽低地骂。
蓝若海牵着夏悦妍的手,小心翼翼站在路边的荆棘丛前,腾开道路,想让这脑子不正常的男人赶紧从他们身边过去。两人十指紧扣,按照他们的出行计划,只要在旁人面前,都要装作情侣的模样,哪怕面前是个神经病也不能例外。
不过,那个男人却并没从两人身畔经过,而是在路边突然停住了脚步,两眼涣散地望了蓝若海与夏悦妍一眼,然后转过身,面向那棵干枯的巨树,迈开步伐,走入荆棘丛中,站在了枯树之下。
荆棘的锯齿形叶子,顿时将那男人的小腿割出一条条伤痕,鲜血淋漓,但他却恍然不觉。至于路边站着的那两个人,他更是不管不顾,视若不见,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蓝若海与夏悦妍的存在。或许,在这种人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存在。
“他……他要干什么?”夏悦妍颤抖地低声问道。
蓝若海能够感受到从夏悦妍指间传来的明显力度,同时也能感受到她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但是,面对夏悦妍的恐惧,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而这时,站在荆棘丛中的那个古怪的男人,做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
他放下了手中拎着的那个小桶,扭开盖子,然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把小刷子。他把刷子在小桶里蘸了一下,再提起,刷子已经变作了紫色——桶里,盛的是紫色油漆。接下来,他用刷子把紫色的油漆刷在了那棵枯树的树干上。一下,一下,又是一下,恶狠狠地。他聚精会神地刷着油漆,山路附近顿时弥漫着一股油漆的刺鼻气味。
油漆味钻入蓝若海的鼻孔,直达脑髓,几乎令他头晕目眩。
竟然在树干上刷上紫色油漆,除了疯子,还有谁会这么做?
“疯子!是疯子!”夏悦妍使劲拽了一下蓝若海的胳膊,两人立刻拎起各自的行李,沿着山路朝枯木村的方向拔腿就跑。
而那个朝枯树上刷紫色油漆的年轻男人,却依然继续仔细耐心地刷着油漆,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一对情侣模样的陌生人,正从他身边狂奔而过。
3
两人疯狂地跑下了山坡,又上了另一座山头。在这座山头上,同样有一棵姿势怪异的枯树,树干也同样被油漆涂成了紫色。
当两人确定已经远离那个用紫色油漆粉刷枯树的疯子后,才禁不住坐在路边的枯树下,不住地大口喘气。而在这时,蓝若海才留意到,狂奔的时候,夏悦妍竟然一直拉着他的手。
为了表现情侣身份,当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蓝若海与夏悦妍一直故作恩爱状,但若只是两人独处,他们则从来没牵过手。不知为何,蓝若海留意到夏悦妍拉着他的手时,竟莫名感到心跳加剧。与此同时,夏悦妍的头突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微微抽搐,开始恐惧地哭泣,她似乎把蓝若海当作了可以信赖的依靠。
蓝若海忽然想起在网上看到过的一段关于“吊桥理论”的叙述。据说一个人看到心仪的异性时,便会供血速度增加,心跳也随之加快。而当一个人走过吊桥,或身处能够令人感觉极度紧张的类似环境时,供血速度同样会增加,心跳同样会加快,两种情形的生理反应竟惊人地相似。所以当人身处险境的时候,特别容易对身边的异性产生好感。这种感情,称不上爱情,只是险恶环境对心理带来的本能反应而已。
或许夏悦妍正是在“吊桥理论”的作用下,才将身体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一路上,不管是丽江,还是成都,他们都仿佛做戏一般,谨守顾德华的吩咐,在外人面前秀恩爱拍照片,但独处时却如同路人。但是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蓝若海深吸一口气后,鼓足胆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侧过身,将夏悦妍拥入了怀内。
夏悦妍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的举动,她静静躺在蓝若海的怀抱里,如一只受惊后亟须抚慰的小猫,喉头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良久之后,也不知谁主动,两人的嘴唇叠合在了一起。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就算是“吊桥理论”惹的祸,也让这个错误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太阳渐渐西斜,坠入远处的群山之后,夜色如浓雾般慢慢笼罩四野,两人却恍若不觉。说不定那个用紫色油漆粉刷枯树的疯子拎着空桶从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知道。
但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会如阳光下绚烂多姿的肥皂泡一般,最终将被不祥的事物所毁灭。打破两人这美妙瞬间的,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铃声响起的时候,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立刻分开,就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这个电话,是顾德华打来的。按下接听键的时候,蓝若海才意识到,如此偏僻的荒郊野外,手机居然有信号,看来这儿距离枯木村已经很近很近了。
顾德华在电话里问蓝若海和夏悦妍是否已经抵达枯木村。蓝若海赶紧回答:“快了,马上就要到了。为了拍摄晚上发布的照片,我们在路上拍照,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放心好了,最多二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枯木村。”
“好,你们今晚在村里待一夜,我明天上午就会赶到枯木村。”顾德华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