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丁零零地发出清脆声响,那个眼神忧郁的男人坐在客栈一楼窗边,静静凝视着远处那片橙黄色的湖面。风吹皱湖水,漾起涟漪,湖边沙滩空无一人,几棵银杏树伫立在沙滩边缘,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拼命地向上伸延。
这季节,不会再有游客光临这片橙湖,湖畔这幢外墙漆得五颜六色的客栈里,也一位客人都没有。但身为客栈主人的那个男人,依然坐在窗边,陪伴他的除了两只猫,只有一把佛朗门戈吉他。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吉他斜倚椅背,窗台上摆着一杯黑咖啡,没加糖,热气袅袅升起。他端起咖啡轻啜一口,苦涩缓缓弥漫在舌尖的味蕾,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再度将视野放宽,望向湖畔沙滩边缘,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离得太远,他只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孤单伶仃,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步履蹒跚,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每走一步,便在身后留下两道拖痕。
微风轻轻飞入那个女人穿着的那件白色长裙中,裙裾飞扬。她却仿佛灵魂脱窍,躯壳似乎已不再受自己身心控制,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正跌跌撞撞摇摇欲坠地向橙黄色的湖面走去。
客栈老板叹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湖边轻生。
记得第一次见到有人缓缓向湖中走去时,他立刻抛下手中的吉他,冲出客栈奔向湖畔,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头颅消失在水面下,水面随之出现一个细小的漩涡。而那漩涡,瞬间便消失无影,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般。除了湖边留下两行拖痕之外,再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有一个人曾经走入湖中轻生自杀。
这个肮脏的世界,要想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实在太容易了。湖面上只需再多一点风,涌起的浪花再大一点,卷上岸的潮水就能冲刷走湖边的两道拖痕,不留一点痕迹。
客栈老板不愿再看到这样的悲剧,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拿起倚在椅背的那把佛朗门戈吉他,又重新坐下。他把吉他斜放在右腿上,用左手抚住琴颈按压指位,右手弹拨琴弦。他又拾起一根电线,接在吉他上,然后打开电源开关。
现在,这把吉他已经与客栈里的一部音响连接在一起了,只要他弹拨一下琴弦,清脆的琴声便能通过音响,传递到整个湖畔沙滩上。
客栈老板微微一笑,甩了一下手腕,右手指尖触到了琴弦上。他以极快的速度弹拨着琴弦,左手麻利地按着琴颈上的十二个品位,流畅欢快的音乐声顿时响彻上空,飘到了沙滩上。
这是一首激昂欢快的佛朗门戈舞曲,据说佛朗门戈是由吉卜赛人创造出来的一种舞曲,融合了吉卜赛民族特有的热情、奔放与自由。吉卜赛人向来能歌善舞,并且相信万物有灵,更将生命当作了最崇高的信仰,所以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拯救他人的生命。
所以,客栈老板相信,当如此充满生命活力的佛朗门戈舞曲回荡在湖畔时,那个企图自杀的白衣女人,一定会回心转意,从乐曲中体味到生命的蓬勃生机吧。
果然,远远望去,那个女人听到客栈音响传来的佛朗门戈舞曲后,正向湖面踟蹰而行的步伐停顿了,她呆立在沙滩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良久,她转过身,望向沙滩尽头那座外墙漆得五颜六色的湖畔客栈,脸颊滑下两行泪。
客栈老板加快了弹奏乐曲的速度,舞曲变得更加热情。在那个女人的脑海中,幻化出长裙飞舞的吉卜赛女郎,无数张俊俏美丽的面孔时而出现时而消隐,时而升起时而幻灭。女人蓦地双膝一软,呆坐在沙滩上,眼泪弄花了她脸上的妆,她在来这面橙湖之前特意化了一个最漂亮的妆,就是想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现在,听到如此动人心扉的乐曲,她犹豫了。也许,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的,最起码,还有这样好听的音乐。
她站了起来,灵魂仿佛重新注入了她的体内。原来身体里那些被魔鬼侵占的部分,再一次重归纯洁。她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是的,何苦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自己死了,只能让那个贱男人活得更潇洒。自己的房子会被另一个女人住进来,自己的漂亮衣服会穿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自己的首饰会戴在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而自己的男人则会睡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却永远不会再想她!
穿着白衣的女人缓缓向外墙漆得五颜六色的湖畔客栈走去。
现在她只感觉到阵阵后怕。如果不是这段欢快热烈的吉他舞曲,也许她已经走入了橙色的湖水中。湖水那么冰凉,只要向前走几步,小腿就会痉挛,令她摔在湖水中。当冰凉的湖水浸没她的鼻孔,她会感到眩晕、无力。也许她会咳嗽,拼命想呼吸,但随之而来的更多湖水,会继续涌入她的鼻孔她的嘴巴,令她无法呼吸,直到她整个身体没入湖水中。
要不了多久,她的尸体就会漂浮在湖面上,身体肿胀,像发泡的萝卜,肚子里因为充满腐败气体而胀得像个气球。假如恰好有觅食的乌鸦,落在尸体上,在她肚子上啄一下,肚子就会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裂开一条缝隙,腹中呈乌黑色的内脏便会散落在湖水中,引来更多饥饿的乌鸦……
所以,现在她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那位在湖畔客栈里弹奏吉他的好心人。如果没有这位好心人,只怕她已经死在了这面橙黄色的湖中。只有近距离接近过死亡的人,才会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以后,她再也不会寻死了,她要每天都过得精彩快乐,她要让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感到后悔。总有一天,那个男人会哭着喊着,跪在她身边,祈求她回心转意。不过那时候,她肯定只会对那个贱人说一个字:“呸!”
身穿白衣的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一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一边走到了外墙漆得五颜六色的湖畔客栈。然后,她看到了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手中拿着的一样东西。
不是佛朗门戈吉他,而是一把闪烁着寒芒的锋利匕首。
过了一会儿,这把匕首割开了白衣女人的喉咙,鲜血哗啦啦地流出来,仿佛一首欢快的佛朗门戈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