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只金镯子,自然是黄石摔落地面时,从他衣兜里滚出来的。
循着慕容珍的视线,苏修文也看到了金镯子。他移动身形,走到金镯子前,用身体挡住了黄石和京姨的视线,然后假装把怀里抱着的铁蛋放在地上,又蹲下身体,腾出一只手摸出白丝绢,替铁蛋擦了擦汗。而慕容珍却清楚地看到,苏修文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拾起地上的那只金镯子,放进了衣兜。
黄石显然没留意到自己衣兜里少了东西,继续战栗着大叫:“不好了,老方自杀了!他用一根绳子吊在客房天花板的灯座上,脑袋伸进绳套里!舌头伸得老长,裤子也全湿了!”
慕容珍吓坏了,自己刚成为绿屋的新主人,马上就有一个人在绿屋里自杀了,这很不吉利。更让她郁闷的是,死的人本来与绿屋没有半点关系,前一天却死皮赖脸住进了绿屋。照黄石的说法,老方肯定是自杀的,要知道绿屋只有黄铜大门这一个出口,但现在黄铜大门却从内部由一根门闩插着,从外面根本进不去。
这时候,京姨却突然对黄石说道:“快,你快去村里找苏村长,另外再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过来!”
黄石正要走,却停住步,问:“京婆婆,这次也是您请我帮忙吧?”
“瘟丧东西,你真是钻进钱眼里了!”京姨狠狠骂了一句,然后从衣兜里又摸出五块钱,拍到了黄石手中。黄石这才撒开脚丫,跌跌撞撞地沿怪石间的小径向珑寮村狂奔而去。
在这一刹那,慕容珍也明白为什么京姨会让黄石回村里请村长和壮汉过来。如果老方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而门闩又是由内插着的,那么杀人凶手肯定还在绿屋之中。只要叫来了村长和壮汉,再强行打开黄铜大门,就算凶手在屋内,也没法逃脱。
一想到屋里有可能藏着凶手,慕容珍便感觉到一阵阵恐惧,背心也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她无助地望向丈夫,却见丈夫把手伸进了衣兜,似乎正在把玩着刚拾来的那只金镯子。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把玩金镯子?
对了,那只金镯子十有八九就是原本蔷薇手腕上戴着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了黄石衣兜里?难道正如李老太太所说的那样,黄石打捞尸体的时候顺手撸走了死者手腕上的金镯子?看来自己之前真是看走了眼,这黄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丈夫为什么要偷偷藏起黄石掉落的那只金镯子呢?难道是想把金镯子送给自己?那可是死人戴过的,戴着多晦气呀!再说了,苏修文平日也不是爱占小便宜的,虽然以前自己没收到什么他送的贵重礼物,但他也不至于去偷拿别人的东西吧!
难道,自己对苏修文也看走了眼?
难道,一个个肥皂泡都要在阳光下逐一破灭?
慕容珍不敢再想下去了。
约莫二十分钟后,黄石领着村长苏渡寒,还有六个年轻壮汉来到了绿屋外。因为要破门而入,还担心绿屋内藏有凶手,所以壮汉们带来了锋利的刀刃和棍棒。在六个年轻壮汉中,慕容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李木根。李木根的手里,拎着一把小钢锯。
在苏村长的指挥下,两个胖一点的壮汉用身体倚住了黄铜大门,让门缝变得比以往更大了一点,而李木根则将手中的小钢锯从门缝里伸了进去,“咝咝咝”地锯着横插在门后的门闩。李木根果然是木匠出身,只花了短短几分钟,便将门后的那根门闩锯断了。当门闩被锯断的一刹那,黄铜大门向内打开,那两个倚在门上的壮汉顿时摔倒在了地上。
村里人大部分都没进过绿屋,锯门闩的时候,京姨就向那几个壮汉说了一下屋内的布局。所以当门被推开后,那几个壮汉手持棍棒和刀刃立刻冲到客厅。一个人守住了楼梯口,一个人守住厨房,拉开了通往地下室的木板。
随后,几个壮汉下到了地下室,李木根也在其中之列。一会儿之后,他们便折返上来。李木根对苏村长说:“地下室里没人。”
苏修文却犹豫片刻,问道:“你们检查地下室里的那口水井了吗?”
李木根点点头,道:“检查了,打水的木桶在水井口,不在井底。应该不可能有人躲在水井里,水井那么深,如果没人从井口拉,下去了就没办法再上来。”
说得也是,如果真有凶手存在,凶手绝对不可能傻到自绝后路吧?
紧接着,几个壮汉在绿屋里一层层楼逐一搜索,但除了三楼客房里的那具尸体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外人的踪迹。
慕容珍可不敢跟着壮汉到楼上客房里去看邮递员老方的尸体,两天前看到蔷薇的浮尸,都已经让她惊悸得全身发软了。她看了看苏修文,苏修文的脸色也很难看,嘴皮有些发白,似乎是即将咯血的征兆。
倒是铁蛋和楚儿这两个小孩,根本不明白绿屋里发生了什么,活蹦乱跳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好几次差点撞到苏修文身上。京姨呵斥了几声后,两个小孩才悻悻出了绿屋,到外面去玩了。
过了一会儿,苏村长回到客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老方也太不负责任了,居然跑到别人家里自杀!”
“如何能肯定老方是自杀的?”苏修文苍白着一张脸,忽然问道。
苏村长诧异地望了一眼苏修文,然后说道:“那还用说?绿屋里没外人,门闩又是从里面插上的,如果老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咦,丈夫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怀疑老方不是自杀的?慕容珍觉得有点诧异,但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老方根本没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呀。自杀的人,绝对不可能还惦记着睡回笼觉,也不可能为了节约一笔红包钱而不去参加冥婚仪式,更不可能特意跑到别人家里去自杀,毕竟绿屋里的人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呀!
嗯,如果真有凶手,凶手会不会是从绿屋的窗户逃走的呢?
一想到这里,慕容珍立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苏村长立刻答道:“绿屋的窗户外都有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就像窗帘一般。要想从窗户逃出去,就必须把爬山虎撩开。虽然老方上吊的那间客房窗户外有撩开爬山虎的痕迹,但那是黄石探查房间情况时造成的。而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客房的窗户内,插着插销,没有任何人为触碰过的痕迹!所以,老方绝对是自杀,绝不可能有凶手的存在!”
哦,原来如此。
慕容珍打消了心底的疑惑,但当她转过头望向丈夫的时候,却见苏修文的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似乎潜藏着某种笑意。
2
李木根和黄石一起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担架,出了绿屋。担架上躺着的,自然是邮递员老方的尸体。黄石抬这具担架,肯定又从苏村长那儿赚来了五块钱。
村长苏渡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奈地说:“真麻烦,这尸体还只有暂时放在断魂潭边为蔷薇搭建的灵堂里。老方说过,他老婆月桂这几天回娘家去了,我们又不知道月桂的娘家在哪儿,连老方的亲戚都没法通知。幸好蔷薇的灵堂还没来得及拆,李家原本为蔷薇准备的那口薄棺材,也放在那儿,起码不用让老方暴尸荒野……”
说着说着,苏村长的眼圈忽然红了。
京姨知道,提到蔷薇,苏村长就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儿子,她连忙安慰苏村长,绿屋里的气氛又被搞得很是压抑。
慕容珍不想再待在绿屋里,可也不想到外面去,李木根和黄石还抬着担架在庭院里等苏村长呢。而这时,她看到苏修文突然从兜里取出白丝绢,捂住嘴,脸色煞白,弯腰快步走出了绿屋。不好,慕容珍知道,丈夫马上就要开始咯血了。
都要咯血了,苏修文怎么还埋头朝绿屋外走?慕容珍心里焦急,跟在丈夫身后出了绿屋。她立刻看到苏修文已经走到了黄石面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吃力地说着话。
当慕容珍走近丈夫,才听到苏修文正喘着粗气对黄石说:“黄小哥,我有点事想拜托你帮个忙。”
听到有人找自己帮忙,黄石脸上乐开了花,这又是赚钱的好机会。于是他马上问道:“修文哥,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苏修文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想请你晚上到绿屋来,帮忙吃掉楚儿从井底捞起来的肥鱼。”
黄石顿时愣住了:“请我帮忙吃鱼?”
苏修文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李木根说:“木根兄弟,既然请了黄石小哥,不请你也说不过去,所以希望你晚饭的时候也到绿屋来,一起帮忙解决掉楚儿捞的鱼。”
“这个……”李木根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石挠了挠头,尴尬地说:“修文哥,如果你直接说请我吃晚饭,那该多好。可你说让我帮忙……哥,你是了解我的……”
“哈哈!”苏修文爽朗地说道,“我了解你的,请你帮忙,就得给你钱。起步价,五块,行不?我就是怕请你来吃晚饭,你有事推脱,所以才说请你帮忙的。”
刚说完,苏修文突然猛一吸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容珍赶紧冲了过去,帮着丈夫拍背,拍了好一阵,才让苏修文停止了咳嗽。不过,在苏修文手中的那张白丝绢上,又溅满了嫣红的斑斑血迹。
看到白丝绢上的血迹,黄石和李木根都傻了眼,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苏修文咯血呢。虽然他们大概从京姨口中早就听说苏修文是回乡养病的,但却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位消瘦青年得的竟是咯血病。
见丈夫咳得那么厉害,慕容珍也禁不住埋怨了一句:“你自己知道马上就要咯血了,为什么还朝屋外跑?”
苏修文答道:“我也是想感谢一下前天黄石小哥那么劳累地把我背下山,所以才跑出来请他晚上来吃饭……”
“呃……这怎么好意思呢?”黄石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了,不用再多说了,反正你们今天晚上记得来绿屋就行了。我等你们,不见不散!”
苏修文说完后,苏村长也正好走出了绿屋,大概经过京姨的一番安慰,他心情也稍微好转了一点。虽然刚承受了丧子之痛,但他毕竟是一村之长,还要继续处理村里的相关事务。所以苏村长出了绿屋,立刻对黄石和李木根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老方的尸体送到断魂潭边去呀!”
黄石和李木根忙不迭地抬起了担架,吆喝着号子,走出庭院,沿怪石间的小径向断魂潭边走去。
苏修文一直站在庭院花墙的木门旁,目送黄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怪石之间。良久,他的身形都保持不变,僵硬地直立着。
“修文,我们回绿屋去吧?”慕容珍迟疑地问道,她明白,丈夫心里一定惦记着什么事,但却没跟她说。
果然,苏修文转过头来,抚了抚妻子弯曲的头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可是……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你先回绿屋去吧。”苏修文坚持道。
“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苏修文突然瞪了妻子一眼,音量陡然提升:“我说过了,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刹那间,慕容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令她捉摸不透的苏修文。她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无奈之下,她只好咬了咬嘴皮,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孤独地向绿屋走去。
3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修文没回绿屋。京姨问了一句,慕容珍摇摇头,说不知道丈夫去哪里了。京姨虽然好奇,却也没问,毕竟现在慕容珍才是绿屋的新主人,而她只是佣人而已。
慕容珍心中很是忐忑,她揣测着苏修文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忽然间,她猜,苏修文是不是去祭拜他父母了?虽然在她面前,苏修文提到父母就是一肚子火,似乎还在为九岁时被送到省城,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父母而感到愤怒,但不管怎么说,血缘是不可能被割断的啊。
于是,吃完饭后,慕容珍决定出一趟门,穿过珑寮村,去祖坟那儿看看。
穿越珑寮村的时候,慕容珍能够感受到一双双藏在花墙后的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麻。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只得加快脚步穿过了珑寮村,来到凌晨举办冥婚仪式的祖坟外。
祖坟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墓碑,苏修文并不在这儿。丈夫虽然不在这里,但慕容珍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在公公婆婆的坟前献上一束花才对。可当她在祖坟外采好一束鲜花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苏修文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就算每块墓碑前都写着往生者的姓名,她也不知道哪块墓碑下葬着自己的公公婆婆。
无奈之下,她只好捧着鲜花走出坟地。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在午后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慕容珍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无力。她开始怀疑,自己与丈夫回到珑寮村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恢复了常态。既来之则安之吧,就算后悔,她也没办法抛下生病的丈夫,一个人独自离去。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珑寮村里,就像一只笼中之鸟。咦,对了,珑寮村的谐音不正是笼中之鸟吗?
想到这里,慕容珍又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正要离开祖坟,慕容珍忽然看到一个人正埋着头向墓园走来。她立即认出,向墓园走来的人,正是那个姓沈的半吊子道士。
沈道士见到慕容珍后,愣了愣,问:“咦,慕容女士,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慕容珍连忙答道:“我想来祭拜一下我先生父母。”
沈道士又愣了愣,然后说:“你不知道吗?修文先生父母的陵墓,不在祖坟里……”
这次轮到慕容珍发愣了:苏修文父母的陵墓不在祖坟里,那在什么地方呢?
可面对慕容珍的这个疑问,沈道士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还是回家问你先生吧。”
慕容珍还想追问,但沈道士却忙着要进墓园,似乎凌晨的那场冥婚仪式,还需要他再去做点收尾工作。就在沈道士即将走入墓园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对慕容珍说:“对了,感谢你家修文先生,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准时来绿屋的。”
啊?!苏修文也请沈道士到绿屋来吃晚饭?为什么要请沈道士呢?
还有,苏修文父母的陵墓究竟在哪儿?不在祖坟里,莫非在山道岔路尽头的乱坟岗中?这怎么可能?
4
攀爬山道,真是一件吃力的事,但慕容珍却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山道岔路尽头的乱坟岗看一看。虽然不知道苏修文的父母究竟叫什么名字,但她想,他们一定是合葬在一起的吧?只要在乱坟岗里看到有一座合葬墓,其中有一个人姓苏,那就应该是苏修文父母的陵墓。
为什么他们没葬入祖坟?记得发现蔷薇尸体的时候,就听黄石说过,12岁以下的小孩,还有从舍生崖跃入断魂潭里自杀的人,都不能葬入祖坟,只能埋在半山腰的乱坟岗中。难道自己的公公婆婆都是从舍生崖跃下断魂潭,自杀而亡的吗?
莫非,是其中一人因故去世后,另一人伤心欲绝,于是跃下悬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才无法葬入祖坟?
转过一道弯,视线豁然开朗,原来山道从山间转到了可以看到珑寮村的陡坡旁。站在山道上,居高临下,慕容珍正好可以看到一潭碧绿的潭水,还有断魂潭边那幢花墙庭院内攀满爬山虎的绿屋。她不禁心中暗道,十多年前,九岁的苏修文沿这条山路离开珑寮村时,走到这儿朝下望去,看到自己家里的绿屋,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就在她神思游移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上的山道传来虚浮的脚步声。仰起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的丈夫苏修文。
苏修文在山道上见到慕容珍后,并没多问,而是说了一句:“阿珍,你已经猜到了吧,我父母就葬在半山腰岔道尽头的乱坟岗里。”
慕容珍点了点头,问:“你去祭拜他们了?”
“嗯,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血浓于水,就算我恨他们,也不能否认他们是我父母的这个事实。”苏修文回答之后,又转了个话题,对妻子说,“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父母会葬在乱坟岗吧?”
见慕容珍再次点头,苏修文在山道的台阶上顺势坐下,说道:“阿珍,来,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5
苏修文的故事,并不是从他父母开始讲起的,而是先描述了一个可怜的妇人。那个妇人嫁入珑寮村后,生了三个小孩,都是女孩。第一个生下来的女婴,被婆婆从太阳穴里插入了一根钢针,埋进了乱坟岗。第二个女婴,婆婆说拿去送人了,但妇人却在乱坟岗里找到了一座新坟。第三个女婴刚诞生,便又被婆婆抱走,说要拿去送人。
可怜的妇人连月子都没坐完,便趁着丈夫与婆婆不在家里,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套红色旗袍,挣扎着出了家门,沿山道来到了乱坟岗。乱坟岗中确实多了一座新坟,但当妇人来到这儿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这座新坟被人掘开了,坟中只留着散乱一地的棺木碎片,但棺木中的尸骨却不翼而飞。妇人将散乱的棺木拼凑了一番,发现这是一具小棺材,只能在其中盛放婴儿的尸体。
那妇人穿着红色旗袍,跌跌撞撞离开乱坟岗,径直去了舍生崖。她想在夕阳西下的一刹那,跃下舍生崖,被潜藏在断魂潭中的厉鬼凭附身体,成为新的厉鬼。她要成为厉鬼,然后掳去婆婆与丈夫的性命,为三个女儿报仇雪恨。
可是,她却并没顺利跃下舍生崖,因为在崖边,她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可怜女人,在舍生崖边,遇到了什么人?”慕容珍好奇地问道。
苏修文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阿珍,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慕容珍实话实说。
“他是得了咯血病而死的,他在绿屋里,足足咯了三天三夜,最后肺里再也咯不出血来,因为肺血全被他咯完了,所以才死在了床上。那一年,我正好17岁,已经离开珑寮村八年了,正是准备高考的时候。”
听到自己的公公竟然是因为咯血病而死的,慕容珍不禁又感到了一阵心悸。但她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惑,为什么苏修文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转移话题,谈到了他父亲的死因?而且公公是因病去世的,按理说完全可以葬入祖坟,为什么最终却葬在了乱坟岗,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苏修文似乎看出了妻子的疑惑,他惨然一笑,说:“阿珍,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苏村长的儿子去世后,要找已经婚嫁过的蔷薇来做冥婚中的新娘吧?”
慕容珍当然知道,她从京姨那儿听说过,蔷薇的夫家,也就是李木根的父母,在蔷薇死后,定然还会为儿子另觅女人来成亲,所以蔷薇的尸体才可以送去与苏村长的儿子合葬,成为冥亲。可是,这和苏修文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修文的眼神顿时变得极为黯淡:“珑寮村,顾名思义,便是一个让人成为笼中之鸟的村子。按照村里的规矩,一个男人死了,女人得为他守节终生,等待百年后一同合葬在祖坟里。当时我母亲是从村外面嫁到绿屋来的,曾经读过中学,她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一辈子都待在村里,变成笼中之鸟。父亲因为咯血病去世后,母亲就下定决心要离开珑寮村,虽然不一定要改嫁,但她一定要离开。”
苏修文顿了顿,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母亲离开村子,日后改嫁了,父亲就得孤零零地躺在祖坟里,直至永远。想一想一座孤零零的坟茔,被一座座合葬的墓穴包围,那是一件多么辛酸的事呀……”
说到这里,苏修文突然停止了叙述,抬起头,望向陡坡下的珑寮村,一座座带庭院的房屋星罗棋布,还有那座攀满爬山虎的绿屋,在碧绿的潭水边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呢?”慕容珍忍不住问道。
“然后,我母亲就寻思着,得给父亲配一场冥婚,找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尸体,和父亲葬在一起……”
“啊——”慕容珍发出一声惊呼。
苏修文没有理会妻子的惊呼,继续不紧不慢地叙述。
“但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村子附近并没有年龄相仿的女人去世,于是母亲就动了一个心思,来到乱坟岗里,看是否有独身女人的坟茔。可惜,在乱坟岗里,也找不到孤独的女子坟茔,郁闷之下,母亲只好步履蹒跚,像丢了魂一般在山道上行走。不知怎么的,母亲便走到了舍生崖边……”
“啊——难道你母亲想自杀?”
苏修文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自杀的,她还惦记着要离开珑寮村呢。母亲只是在精神恍惚的境况下,无意中走到了舍生崖边。”
慕容珍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苏修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吓到了她。
“母亲就是在舍生崖边,遇到了那个身穿红色旗袍准备自杀的可怜女人……”
接下来,苏修文说的话,简直不敢让慕容珍相信。
苏修文的母亲在舍生崖边见着这个准备跳崖轻生的可怜女人后,竟然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她一把将那可怜的女人推倒在崖边,然后拾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砸向了女人的头颅。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就连她都不知道究竟砸了多少下。最后,当她停下来的时候,看到面前横躺着一具头颅已经被砸扁的女人尸体。
看到眼前这具尸体,苏修文的母亲冷静地把尸体脚上的绣花鞋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摆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使出全身气力,把这具尸体抛下了舍生崖。舍生崖太高,听不到尸体落入断魂潭时溅起的水花声,但她猜想,此刻水潭边肯定没有人,毕竟到了夜晚,村里没人敢靠近水潭。尸体在水潭里泡上一夜,潭中的肥鱼会将尸体的脸啄咬得看不清模样,就连头颅上被石头砸过的痕迹,都会啄咬得一点不剩。
只要有了这具尸体,就可以送到祖坟里,与自己的丈夫合葬,配一场冥婚,这样她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珑寮村,而且也不会再被村里人指指戳戳。
听上去似乎有点不合情理,但在珑寮村,只要杀人的事不败露,这就是可以被接受的事实。
可是苏修文的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她刚一下山,便被一群愤怒的村民拦住了,他们一边怒骂着:“打死你这个杀人凶手!”一边抡起手中的锄头、镰刀,向她砍了过来。
苏修文的母亲,当时就被砸倒在地,头颅被锄头砸碎了,四肢也被镰刀砍了下来,抛进了山道旁的杂草堆里。她到死也不明白,杀人的事为什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6
这个故事,听得慕容珍倒吸了几口凉气。她实在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的婆婆竟是如此阴毒的一个女人,做出了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你母亲杀人的事,为什么那么快就败露了?”
“我后来从京姨寄来的信里才知道,原来那天下午,那可怜女人的丈夫发现妻子不见了,便四处寻找,他也猜过,或许妻子因为生了女婴的事,一时想不开,钻牛角尖走了绝路,于是他和村里人来到了断魂潭边,想趁着天黑之前在那儿看看,是否有浮在水面上的女尸。”
那可怜女人的丈夫,并没在断魂潭中找到妻子的尸体,半是庆幸半是失望地正准备离开,却在天刚黑下来的一刹那,听到潭中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将手电筒射向潭中,立刻看到一具头上满是鲜血的女尸缓缓浮出了水面。
只一眼,村民们便判定那可怜女人是被人杀死的,而凶手此刻大概还在舍生崖上并未走远。于是一大帮村民挥舞着锄头与镰刀,呼喊着沿山道上行。他们在山道上遇到了苏修文的母亲,而苏修文母亲的身上,还沾染着那可怜女人头上飞溅出来的嫣红鲜血,所以他们立刻判断,苏修文的母亲便是杀死那可怜女人的凶手。
村民们一拥而上,用锄头和镰刀为那可怜女人报了仇。
而苏修文的父母,也因此无法葬入祖坟,只能埋进半山腰岔道尽头的乱坟岗中。
慕容珍与苏修文坐在山道的台阶上,互相借彼此的身体倚靠着,沉默不语。慕容珍能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这段故事由他亲自讲出来,令他非常难受。
果然,片刻之后,苏修文的胸膛猛然震颤,开始咳嗽起来。他没有用白丝绢捂嘴,而是弯下腰,任凭口腔中喷溅而出的肺血落在山道旁的杂草堆里——十年前,他母亲的四肢,也是这样被人丢进了山道旁的杂草堆里吧。
慕容珍不停拍着丈夫的后背,这一次,过了很久,苏修文才停止了咯血。
今天苏修文已经咯过两次血,病情似乎有加重的迹象,这不是什么好事。
消停之后,苏修文深吸了几口气,说:“走吧,我们回绿屋去吧。我饿了,回到绿屋的时候,黄石、李木根和沈道士也该来了。”
下山的时候,慕容珍虽然不想再询问公婆的事,但苏修文却不管慕容珍听不听,嘴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说着十年前的那桩事。从丈夫的嘴里,慕容珍知道了事发那天,绿屋请来的佣人京姨正好回家探亲去了,没在现场,不然也可能遭受池鱼之灾,被愤怒的村民当作杀人同党。而苏修文在省城里读书,也遭受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阻,全靠京姨定期寄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才读完了中学和大学。苏修文进了美国人的大公司后,每个月都会给京姨寄钱,京姨名义上虽然只是绿屋的佣人,但事实上苏修文却把她看作了自己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亲。
苏修文也提到了那个被杀的可怜女人,那可怜女人在乱坟岗里看到了一个被掘开的坟墓,棺材被利刃剖开,尸骨也被人掳走。那个坟墓里埋葬的,确实就是她的新生女婴。而坟墓之所以被掘开,是因为前一日,村里有一个三岁的男童因病去世。这具死去的女婴,便是男童家给了可怜女人的夫家一笔钱,想让女婴与男童配成冥亲。
按照珑寮村里的规矩,虽然12岁以下的孩子死后,只能葬在乱坟岗里,但如果能配成冥婚,到了小孩年满12岁后,亦可将合葬的坟茔迁入祖坟。
听了丈夫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慕容珍愈发感觉珑寮村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山脚下,穿过珑寮村,他们回到绿屋的庭院前。离晚饭尚有一段时间,黄石、李木根和沈道士都还没来,慕容珍想到丈夫连午饭都没吃,便说道:“修文,你先回绿屋,让楚儿给你做点东西垫垫肚子……”
没想到苏修文却摇了摇头,说:“阿珍,你先回去吧,我想去断魂潭边吹吹风,马上就回来。”
“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先回绿屋去。”苏修文断然说道,不过,他立即发现自己语气太硬,妻子有点不高兴,便赶紧解释道,“阿珍,其实我现在特别想喝一点你熬的香菇鸡丝粥……你能不能先回绿屋去帮我熬碗粥,我怕楚儿年龄太小,不懂得怎么熬粥……”
虽然知道丈夫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慕容珍还是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说:“好的,我这就回去给你熬粥。”走进庭院花墙的木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丈夫还站在路边看着她,慕容珍勉强地笑了笑,对苏修文说:“你去潭边的时候,小心一点,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