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没想到自己和郗羽两人来扫墓,现在回去时就只剩了自己一个——有点出乎意料,但他向来都是个随机应变的人,因此选择独自一人驾车回城。
他整理着思绪,一边开车一边钱方堂打了个视频电话。
钱方堂现在在硅谷当码农,夏令时和中国的时差十五个小时,在中国,现在是下午三点,在美国现在是凌晨零点。孟冬不认为钱方堂睡觉了——计算机系的标准宅男都喜欢在晚上干活,钱方堂也不会太早睡觉。
果不其然,电话一拨通,没过几秒,戴着眼镜有着一张圆脸的钱方堂打着哈欠以一脸和代码干完仗鸣金收兵的表情出现在了视频的那一头。
“孟冬,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
孟冬就打扰他休息的事情表示了歉意之后就很快的把话题转开:“有点事情想问你,很快,不会耽误你睡觉的。”
“说说说。”
“是关于郗羽的……”孟冬言简意赅地把郗羽刚带着男友的事情告知了钱方堂。
“啊?她有男朋友了啊?”钱方堂吃惊地瞪圆眼睛,“她不是说一心学术专注科研不谈恋爱的?怎么居然有男友了?你没弄错?”
“我当然不会弄错。”感觉自己被这个宅男鄙视了情商,孟冬简直有点无语。
大二的时候,孟冬选修了计算机系的双学位,除了上本学院的课程他还常常去计算机系蹭课。他和钱方堂就是蹭课时认识的。钱方堂个性开朗很讲义气,几轮啤酒后两人成了朋友。作为计算机系的宅男,钱方堂在找女友的问题上,一直是一名困难户,孟冬挺成功的把自己的一位关系很好的女同学介绍给他当女朋友,两人的友情又进了一步——不过随着钱方堂的出国,这段典型的大学校园恋情也无疾而终了。
几年下来,两个人毕业,友情却没有散去。钱方堂去美国后,两人依然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他时不时地通过钱方堂的渠道顺带问上几句着郗羽的事情。他对钱方堂对解释是:郗羽是他中学同学,是当时学校的女神,自己曾经有点憧憬她,现在对她依然有点好奇。作为男人,钱方堂挺理解孟冬对“曾经心中的女神”的这种好奇心,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总体而言两人的联系并不频繁,毕竟两人的工作和学业压力都大,几个月才能联系一次。
郗羽凭借容貌和相当优秀的成绩在波士顿的留学生群体——尤其是男性留学生中知名度不错,大家都了解她对恋爱的态度,而她这五年的实际行为也证明了她一五一十的践行着自己的话。在她拒绝超过二十名异性之后,“郗羽嫁给了科研以后会成为灭绝师太”就成了一个常识性的知识。而这个常识也随着钱方堂的数次重复深深印刻在了孟冬的脑海里。
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郗羽就得独身才对,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有男朋友。
“她男朋友是她在美国时认识的,叫李泽文。你认识吗?”
郗羽的交际范围是相当狭窄的,孟冬有理由认为,她的这位男朋友也一定是留学生圈子的人,钱方堂认识的可能性相当大。
“咦,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呢,”钱方堂果然没表现出陌生,他琢磨着,“他长什么样?”
“相貌算得上帅,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戴眼镜。”
“稍等,等我放狗一搜。”
二十秒钟后钱方堂“噢噢噢噢”的叫起来,然后一张照片甩过来,“是不是这个人?”
“正是他。”
“居然是这位李教授啊,”钱方堂一脸三观破碎的样子,他揉着头发嘀咕,“原来郗羽和他在谈恋爱啊……原来是这样啊。郗羽这是想开了还是怎么的……”
孟冬急于获取信息,便打断朋友的碎碎念:“你认识他?”
“准确的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们两校的中国留学生不知道这个人都难。大牛一位,超级大牛一位,”钱方堂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夸张的语言和最快速的语句介绍了一下李泽文,“……虽然他研究什么我不知道,但履历总不会说谎的。我发链接给你。”
“他居然是政治学教授?”李泽文的履历可以震撼到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孟冬当然也不例外,他说,“看起来很年轻。”
“是啊,要是超过四十岁取得这样的成就我也不会说他是‘牛人’了。我给你的学校官网里有介绍,你抽时间看看就知道了。”
钱方堂一边说一边发了个链接过来。孟冬略略思索,一脚刹车把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伸手点开了链接:网页左侧是李泽文的正装半身照,右侧是他的简单履历。
孟冬手指滑动着页面,又问:“……他为人如何?”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哪儿有机会和他打交道,”钱方堂很西式的耸了耸肩,“你看他的书和论文,就算达不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程度,那肯定差不太多了,总之是闪闪发亮熠熠生辉的存在,和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
钱方堂在最初的吃惊后也平静下来——他的吃惊是基于好奇心的衍生产品,平静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郗羽虽然说不谈恋爱,但是人生的境遇谁说的准?比如他自己天天发誓再也不熬夜了但是还是在熬夜,也许郗羽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决定谈个恋爱也不奇怪,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石头——尤其是对方的条件如此之好,很能打动人啊。
“还有最后一件事,”孟冬说,“你们上个月毕业典礼的时候,这位李教授来了吗?”
“来了。”钱方堂这次答得又快又肯定,“我刚刚就想说呢。”
毕业典礼那天开完大会之后,大陆的中国留学生们还聚在一起拍了个照。钱方堂本人对郗羽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觉得她很有女神气质但他内心更偏爱小巧可爱类型的女性,不过因为孟冬的关系,他对郗羽的关注度还是比较高的,会后还和她聊了几句,问她的家人来了没。郗羽当时说她家人工作忙,而且机票贵所以没来美国。拍完照后他瞥到了郗羽和一位穿着黑色学位长袍的年轻男人站在树下聊天,当时整个学校都处于混乱状态,学生家长游客挤满了学校的每个角落,校园宛如一锅煮开的粥,钱方堂没机会没有没多想,以为是学校的哪个老师哪个博士和郗羽问路聊天呢,很快把这个细节抛之脑后。现在想起来,和郗羽聊天的那个人,不就是这位李教授吗,说起来,她手里当时还拿着一束鸢尾花?
孟冬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钱方堂一边打着个哈欠一边说“不客气”,和他道了晚安,挂上了电话。
孟冬稳当地开着车,因为刚刚短暂的停车,前方的奥迪已经消失在弯道的尽头,他的眼眸逐渐暗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和郗羽两人来公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回家,一向精明的他无法准确形容的自己的心情,就像一锅乱七八糟的八宝粥,什么情绪都炖在一起,压根分不清。
今天早上郗羽打电话给他,他是吃惊的。他和郗羽当年固然有一些交情,但这份交情不足以让她在十几年后专程给自己打电话——毕竟两人相隔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几年的时间啊。
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联系?答案很明显,那就是潘越。只能是潘越。
有了潘越这个联系,他认为郗羽不会忘记自己,这并非自恋,而有着绝对的自信。
除了潘越的家人外,潘越之死给自己和郗羽带来的影响恐怕是最大的。“潘越”两个字就像一条若有似无的锁链,将自己和她两人连接起来,哪怕两人相隔上万千米,也是不可能斩断的纽带,因为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同样一段困难的时光。
他立刻约郗羽见面。见面后郗羽说要给潘越扫墓,完美的应证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看过她在国外的照片,即便知道她的近况,但是活生生的郗羽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她的相貌和当年比起来当然成熟不少,但笑起来时脸颊的可爱酒窝丝毫未变,那瞬间他有一丝恍惚。
两人的交谈很顺畅,毫无生涩之感,他们虽然身处不同的圈子,但对人生都有着一种紧迫感,都有着认真的生活态度,他们能很快的理解对方,仿佛这些年的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路上的经历犹如一梦。
孟冬和大部分同时代的中国孩子一样,是家里的独生子,一直以来过着养尊处优的“小王子”生活,亲人们身体健康,他零花钱充裕,还有电子游戏可以玩,每天都觉得人生最困难的事就是早起上学,压力、挫折、反思人生等等情绪完全没有出现过,直到潘越的死改变了一切。他从潘越身上学到了人生的最重要一课: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他当然知道人是要死亡的,但那之前他以为只有很老的人才会死亡。潘越是他的同龄人,两人的认识时间之久,已经超过了他人生中的一半的时间,潘越会死,自己会不会也会死呢?和潘越比起来,自己简直一无是处。潘越去世了,留下了上百篇发表的文章,而他如果死了,还能留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吧,大概是这样。
他困惑和焦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和死亡观念达成了妥协,以一种更积极更主动的态度来生活。他在读书一事上认真了许多倍,他不敢说自己是否想要青史留名,但世界这么大,浑浑噩噩的一生能有什么意义?他原本成绩就很不错,端正学习态度后,他的人生从此进入正循环。
他痛并快乐着的忙碌着,脑细胞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连谈恋爱都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这也是前几任女朋友和他分手的主要原因——在这种情绪下,他平时分不出多少脑细胞来回忆郗羽这个人,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清空大脑的时候,“郗羽”这个名字就会伴随着早逝的朋友的身影,突如其来冲入他的大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打开网络,在数据的海洋中寻找她的消息。
这份关注的成本极低——不论是用搜索技巧还是询问钱方堂,只需要花个几分钟就能了解到郗羽的近况,不需要付出多少精力,也不会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负担——远远少于他在女朋友身上付出的时间精力。
钱方堂说过他对郗羽有点执着,还问过他是否喜欢郗羽,他当时给了否定的回答。花这么少的时间在一个人身上,似乎谈不上男女之情的喜欢吧?
他想,郗羽对自己来说,像一个执念在大脑里的投影,像生活中必须要吃饭喝水的固有习惯,像农家酿造的黄酒,毫不猛烈,但入口绵长,回味悠长。
从钱方堂那里知道郗羽完全没恋爱的打算,他心情复杂,但总的而言是很愉快的。虽然他也知道,把潘越之死怪罪到郗羽脑袋上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想见到郗羽彻底抛下潘越,从此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然而事实让他吃惊。今天郗羽给了他天外飞仙的一击:她有男朋友了。
她居然会有男友?
孟冬看着前方的车,想,待会要严阵以待吧。
——郗羽和她那位教授男友,到底会在车里说什么?
——而郗羽,又是因为什么目的,才在十几年后的现在,提出要来给潘越扫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