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破败不堪,匾额不知去向,殿宇也塌了一半。
香炉倾倒,蛛网横结,荒草蔓延上供案。
神像也已四分五裂,表面剥落得辨不出本来色彩,夕阳洒落其间,点点斑驳,诉尽凄凉。
黎烨在殿内伫立了一会儿,心绪渐渐平复。
他闲庭信步,随意绕了一圈,竟发现这庙的构造与其他庙宇不同。
他仔细巡睃片刻,似是而非的熟悉令他心头一荡。
他恍惚走了几步,忽想起正殿内的两根檐柱,忙倥偬而去。
檐柱已然腐蚀残损,但表面的雕花还隐约可见。
黎烨轻轻拂去厚重的积尘,花纹逐渐清晰,一朵朵盛放的莲花自下而上井然排列,其间间杂着类似葵花的图案。
旁人或许只会将它当做花卉,然而他却清楚,这是光明的象征。
大光明神曦皇,取九天冰莲安于天嶷山镜湖中,浇以日精月华,灌以无上神力,经风雨雷电打磨,原始天火锤炼,经八千一百一十年,于朔风之夜,诞生新神。
玉为骨,冰为肌,莲为魂,赐名曦,承光明神之衣钵。
六界只知神女风曦乃曦皇后裔,却不知她并非自然孕育,而是大光明神呕心沥血造出来的神。
她的身世太古老,太神秘,以至于若非她亲口告诉自己,他也难以置信。
遥远的先民们将她视作新光明神膜拜,供奉以圣洁的白莲。
那时,人间处处有她的神祠,神光所照之处,泽被万物,却无人知其真身,乃九天冰莲。
黎烨颤抖着抚摸着雕花,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视线落到神像上。
他一步一步挪向供案,凤眸若盛着一江春水,潋滟生辉,隐然含悲。
掀开布满积尘的布幔,有力的指节微微一抬,指尖飞出一道金光,碎裂的神像若受到召唤般重新聚合。
积灰慢慢脱落,残缺的部分渐渐填满,身上的色泽也逐渐鲜艳。
风曦的形象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它身着紫衣,肃然端坐,手里挽着一朵白莲,眼帘低垂,俯瞰众生,眉目慈祥,雍容庄Z严,见之令人起敬,不敢生亵渎之心。
黎烨探出指尖,缓缓抚向神像温婉的面容。
她的真容凡人无缘得见,只能凭空臆造,她的绝代风姿,他却牢记。
透过神像,风曦的音容笑貌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她有一双美丽的桃花眼,不笑时,勾魂夺魄,微笑时,便弯成了一对月牙儿,说不出的灵动风流。
她有一张饱满的红唇,不施胭脂,亦艳若海棠,嫣然一笑,齿如含贝。
若你以为她像其他神女一样端庄娴雅,那便是被她的外表蒙骗了。
她横行霸道,无所畏惧,六界之中,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亦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犹记当年初相遇,她化作男身,一袭紫衫,落在他面前,扬言要收服他做她的坐骑。
那时,他尚不识她,只道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神,口出狂言。
他堂堂神君,素日遇到的挑衅不少,但哪个不是鼎鼎大名,似这样的小角色,他非但不放眼里,连动根手指教训都嫌累。
见他不予理会,她转身离去,本以为是个识趣的,不料当晚就出了状况,他的神邸让她给烧了,如此不知好歹,他唯有出手教训。
交手之下,惊然发现,自己竟不是对手,落败便罢了,还让她薅秃了自己爱惜非常的五彩雀翎,掉毛的朱雀还如何潇洒倜傥?
而那罪魁祸首不止毫无愧疚,还公然嫌弃他丑,不够格做她的坐骑,而后扬长而去。
他气糊涂了,竟忘了问明来历,此后,他一面养着羽毛,一面勤加修炼,四处打听她的消息,为的便是报仇雪恨。
可是,若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直到偶然间游弋人间,见到一凡女在叫卖他的雀翎,一根雀翎一两银,入药包治百病,随身携带保佑平安,那凡女不必问,自是紫衫少年无疑。
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想他珍贵无比的雀翎,居然成了她随口叫卖的廉价膏药,若不打得她满脸桃花开,他便枉为真神。
情知在人间,神族不能肆意使用神力,他化身花花公子,故意去调戏一番。
她倒是厚脸皮,竟敢与他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往僻静处去。
他料想她定要使诈,忙先发制人,原想拿下她,必要经过一番周折,怎料她竟束手就擒,甘心被他绑回神邸,关入暗牢。
就在他察觉不对,前去提审她时,赫然发现七纵琴被盗,她已逃之夭夭。
他连呼上当,想要追查,却是无迹可寻,想他自诩不凡,涵养高深,竟一再被同一人气得死去活来,直令他怀疑自己的智商!
六界之大,想要寻个紫衫少年,难如大海捞针。
可笑的是,令放浪不羁的朱雀神君茶饭不思的,不是天宫仙娥,而是其貌不扬的紫衫少年,传出去,简直没脸!
过了数月,他受神主曦皇诏令,前往天嶷山。
不想镜湖边,惊鸿一瞥,就此定住脚步,误了终身。
她现出真容,凌波微步,踏水而来,宛若水中花,镜中月,美得不真实。
仙女见多了,唯有她,与众不同,他轻捂心口,按捺着那颗过于活泼的心脏。
谁知她见状,竟毫不矜持,大步上前,一把扯开他的手,柔夷便覆上他的心口,轻轻揉了起来,满脸焦急:“你的心跳很快,你有心疾吗?”
他一怔,被她突然的孟浪唬了一跳,竟不知作何反应才正常,是抱住自己大叫非礼?还是斥责她不知廉耻?亦或是就这样……享受着吧!
揉了片刻,她恍然大悟,连忙收手,喃喃自语:“不对!男女有别,我不能与你这般亲近。”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有些怅然若失。
她转身对他歉然道:“我刚做神不久,不是很懂规矩,冒犯之处,还请神君见谅。”
双拳一抱,竟是人间男子的抱拳礼。
他又是一怔,即便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连男女有别都不清楚啊?
这是谁家的傻闺女,长这般大了,竟还如初生幼童,不过……有趣!
他靠近一步,俯身,咬着她耳朵,窃窃私语:“我不介意,以后你……可以尽管冒犯我。”
这话,他说得心虚,但面色不改,生怕她瞧出不对。
若是仙女们听到这若轻羽般撩拨的呢哝,必然已面红耳赤,可她却只眨了眨美眸,向他投来似懂非懂的眼神,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隐觉不对,忙又补充道:“不过,你只可以冒犯我,其他人还须谨守男女之防。”
“为什么?”她惑然不解。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因为本君胸襟宽广,不拘小节,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她眯了眯桃花眼,笑得有些蔫坏:“所以,不管我对你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咯?”
他以为她指的是给他揉胸的事,不由面颊微烫,不自然道:“当然。”
话说回来,她这笑容有些熟悉呢!
她这才取出七纵琴,双手奉上:“神君不必找父神了,他唤你来,是要我给你赔罪的。”
“是你!”
他讶然,眼底怒意陡生,拔毛、盗琴、烧神邸、卖雀翎,单独拎一件出来,都足以让他咬牙切齿。
她见状不对,忙将七纵琴护到一边,半带威胁道:“你若不原谅我,我就不还你琴了。”
他被气笑了,伸出手,不客气道:“还来!”
“我不!”
她往后退了两步,鼓起脸道:“其实,我也不怕你,反正你也不是我对手,可是父神说,若得不到你的原谅,我就得禁足,外面的世界我还没玩够,不想因为你就这样被困住。”
他感觉有些心塞,哪有人这般道歉的,不诚心就罢了,还净往人伤口上撒盐!
他用力捂住胸口,以免将肺气炸了。
她放下七纵琴,一步跃到他面前,拂开他的手,便自顾自地揉上了他的心口:“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我这样。”
妩媚的桃花眼里泛着三分天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纯,但他的气的的确确就这样,被她给揉没了。
她眨了眨那双盛满星辉的水眸,巴巴望着他:“你原谅我吧!”
他微地蹙眉,想推开她,却又不舍:“你对谁都这样?”
“就只有你,你是我第一个道歉的人呢!”她摇头,诚恳地解释。
“哼!”他不屑地别过脸,可心里的暗爽是怎么回事?
“谁让你是我第一个欺负的人呢?”她紧接着道。
他又开始心塞了,心塞过后,好像还有点自豪。
她停下手,摸了摸下巴,暗自嘀咕:“不过,这招似乎很好用,我……”
“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他抱回七纵琴,收入神元中,义正辞严道:“我原谅你了,不过,这招只准对我用。”
“啊?”她气馁道:“可我还要向很多人赔罪,如果不能用这招,那我还要想其他招,那多烦呀!”
他闻言,额上青筋暴突:“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她掰着手指数道:“太上老君,玄武神君,丹霞仙子,斗母元君,乌延鬼君……哎呀!数不清了!”
她懊恼地抱头,闯祸一时爽,挽救火葬场!
最后,是他带着她,向诸位神仙一一赔礼道歉,其实,只要搬出曦皇的名头,谁也不敢为难她。
那时,他怀疑神主是有意放任她四处闯荡的,因为在她惹出这堆祸事前,没有人知道曦皇还有个女儿,唤风曦。
经此一役,扬名六界,纵使后来曦皇寂灭,神界失了神主,她亦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而他当时的小小心思,不过是阻止她少不更事,四处留情,只因,他已情动,会……嫉妒!
回想旧事,心头涟漪阵阵,有丝苦,有丝酸,有丝涩,还有丝……甜。
“我在此地徘徊数月,竟不知这里还供奉过你。”
一滴晶莹,滚落眼眶,滑下面颊,黎烨轻轻合上双眸,情不自禁地吻向神像……
曦儿,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