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刺眼的光线照在沈烟脸上,她不舒服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来。
入眼是整洁雅致的厢房,那鹅黄色的帐幔下,悬挂着忍冬纹镂空银熏球,床边陈设着绘制了踏雪寻梅图的屏风,雕花轩窗下摆放着黄梨木的梳妆台,妆台上是嵌螺钿花鸟纹漆奁,角落里设了张竹榻,榻上的茶几放置着茶盘茶具……
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不正是自己的房间吗?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明明记得自己为狼妖所害,不应该魂归地府了吗?
难道有人救了她,将她送回了房间?
她闭眼,捏着眉心,回想着昏迷后的事,却委实毫无记忆。遂放弃,疲惫地掀开锦被,陡然发现自己被换上了寝衣,暗想着可能是厨娘兰嫂换的,当下也不甚在意。
就在她正要下床时,冷不防被窝里钻出一条修长紧实的雪臂,缓缓伸到她面前,还没等沈烟反应过来,那手臂忽然揽上她的腰,一把将她薅回了被窝……
“啊!!!!!!”
一声尖叫,掀翻了房顶,传至四方,令整个暗香馆为之一震。
刚起床洗漱的李叔,吓得扔了手里刷牙用的柳枝,漱口水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吐,呛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正在熟睡的兰嫂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睡过了头。
甚至,连那被关在笼子里的老母鸡也受了惊,接连下了两个蛋。
李叔来不及系好盘扣,便趿拉着鞋子,披着一头乱发直奔小姐闺房,路过后院时,还不忘顺手抄来一条大扫帚,心惊胆战地敲着门:“小姐,您没事吧?”
屋里无人应答,却有细微的窸窣声,李叔那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真遭了歹人吧?他惊慌失措地举手砸门,若是小姐再不应,他便踹开房门,即使不要老命也得和那歹徒拼了!
“小姐,快开门!出什么事了?”
他接连问了好几遍,大扫帚一举,做好了硬闯的准备。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小姐略带紧张的声音:“……嗯,那个……没事,屋里有老鼠,爬到了床上,吓我一跳。”
闻言,李叔提到喉咙上的那口气才算顺了下来,他拍了拍胸口,抹了把虚汗,还好是虚惊一场,否则自己这把老骨头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拼得过。
“那小姐开个门,老奴给您把老鼠逮出来吧。”李叔放下扫帚,整了整衣服鞋子,以指为梳,将头发草草整理了下。
小姐却慌忙道:“别!我才刚醒,不方便开门!”她缓了缓,又接着道:“左右不过一只老鼠,无需小题大做,李叔下去忙吧。”
李叔一拍脑门,暗道自己糊涂,小姐的闺房,岂能由着他进出?
他连忙改口道:“那我去喊兰嫂过来!”
李叔说完,便自以为上道地去寻兰嫂帮忙了,全然不顾屋里的沈烟焦急地阻止他。
“不必了,老鼠已经跑了!喂,李叔……回来……”
此时的沈烟很想冲出去,让李叔消停下来,别把人往屋里带,因为她的床上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并且与她还不是一个性别!
沈烟无语地看向在她身下挣扎的男子,方才他出其不意地将自己拉回被窝,随即便搂住了她,嘴里还念着什么“娘子,再睡一会儿嘛……”
吓得她是魂飞天外,扯起嗓子便毫无形象地尖叫,男子被她的叫声所惊,一个哆嗦清醒过来,沈烟心里一紧张,瞥见枕头,二话不说便抄起扑了上去,枕头也随之砸在他脸上,被她死死地捂着。
这亏得是个软枕,若是个瓷枕,男子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得开花了。
“吱、吱……”
男子在枕下挥舞着双手,发出古怪的叫声。
沈烟也不想将他闷死,于是试探道:“我可以松开,只要你安静下来。”
男子立即停止挣扎,双臂一摊,顺从乖巧地躺着,听之任之。这一刻,沈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成了无耻罪恶的采花大盗,正对着良家美男行那天打雷劈的勾当。
她尴尬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撤了枕头,却仍旧抓在手里,挡在胸前,以防万一。
男子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般,汗淋淋地喘息着,他抬起绵软无力的雪臂,伸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揭开领口透气,此举或是无心,却难免露出优美的颈线,精致的锁骨,以及大片瓷白色的肌肤,隐隐地,还透着薄汗的光泽。
沈烟忙将视线移开,虽知非礼勿视,但黑白分明的眼珠转着转着,便又不自觉地转到了他身上。
方才惊鸿一瞥,她已知此人相貌不凡,这一细看,不由倒抽口气,眼睛简直要被亮瞎了!
这男子好似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细腻通透得似能掐出油脂。那长长的眉不浓不淡,不粗不细,恰到好处。高挺的鼻梁如一弯优雅的勾月。唇不点而朱,微微翕张,便如和风拂过花瓣一般,轻轻颤动。尖尖的下颏,使他柔和的面廓更添秀丽。
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眸子,纤长的睫毛翘翘地,犹如蝶翅般覆于眼睑,漆黑的瞳仁里,折射出宝石般的光彩,明明是不轻不重地一回眸,却有着勾魂夺魄的诱惑力。虽然身着一袭纯洁普通的白袍,但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他慵懒地倚靠在软软的锦被上,任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泼墨般地洒在床上。他透着粉的指尖轻轻点上沈烟的香腮,沈烟瞬间从呆滞中回神,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
“吱、吱……”
这如妖似仙的美男一开口,就将她雷个不行,沈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禁疑问道:“吱?你……你在吱什么?”
他微凉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抚上沈烟的脸颊,顺着她平滑的脸蛋,逐渐下移,他漂亮的唇瓣轻启,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娘子说我是鼠,那我便叫给娘子听听,吱、吱……”
沈烟闻言,第一个念头是觉得此人有病!第二个念头是肯定此人有病!
等到他那根手指滑到了自己的唇畔,沈烟这才如梦初醒,挥起软枕便砸开他的手,暗恼自己为美色所惑。她恶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做什么总唤我娘子?”
白衣美男委屈巴巴地吹了吹自己被砸疼的手指,嘤嘤泣道:“娘子好没良心啊,昨日我为了救你,险些送了金贵的小命,今日你一醒来,不记得当时的凶险也就罢了,还翻脸不认,我可是将清白都献给了你,你不认人家做夫君,这叫人家以后如何做人呀,嘤嘤嘤……”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沈烟心肝儿一颤,敢情这人不是傻子,而是个疯子呀!
她抱紧枕头,突然觉得自己很危险,瞥见自己的寝衣,猛然惊出一层冷汗,这衣服该不会是……这疯子换的吧?
看出对方不信,白衣美男将白袍一撩,露出一截笔直修长的小腿,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呈现,血肉翻飞,几欲见骨,一看便知是为利爪所伤。
“诺,这伤口便是人家奋不顾身,解救娘子于危难之中的证据。”美男可怜兮兮地解释着,一双美眸忽闪忽闪地望着沈烟,充满了等待抚慰的期盼。
想到那狼妖的凶残,沈烟心有余悸,对他说的话,便信了三分,她认真回忆了一遍昨日之事,咦?昨日?眼瞧着日上三竿,原来她已昏睡一夜!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一切如此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不是身边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人来,她会以为那不过是个噩梦。
白衣美男见她的目光虽然落在自己的伤处,但早已神游在外,把他忽略得彻底,于是便将两只手儿拈起青丝,挥过她眼前,窄腰一扭,故作娇羞道:“哎呀!讨厌,娘子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人家会害羞的。”
沈烟被他这句话恶心得一抖,瞬时醒过神来。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做到面色红润,谈笑自若的?就算是个疯子,也该有痛觉呀!
她顿时提起两分警觉,面上却歉然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可这里不是医馆,我没法处理,等会儿我给你请个大夫,在此之前,你能否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白衣美男哀怨地瞟了她一眼,轻咬红唇,埋怨道:“娘子真的一点都记不起人家了?”
沈烟点了点头,双眸一瞬不瞬地审视着他。
白衣美男向她贴近两分,冲她眨了眨眼,诱哄道:“娘子仔细看看,我是小白呀!”
“小白?”
沈烟在脑海里迅速搜索一番,唯一有印象的,是斜对门的包子铺养的那条大狼犬,就叫小白。虽然她也不明白,那副威武黑壮的身躯和小和白有什么关联,但她素来很懂得压制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也从来没有打听过。
至于眼前这个衣白肤更白的美男,虽然唤作小白十分贴切,但她敢对天发誓,她真的不认识他呀!
小白看出她的为难,很是善解人意地将脸儿递到她面前,一双美眸半明半昧,含烟带雨,迷离动人:“娘子一时想不起不打紧,再仔细看看,许就有印象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犹如丝丝春雨沁人心田,沈烟不由自主地被他蛊惑,望入那双秋水明眸,渐渐地,那漆黑的瞳仁慢慢变淡,开始染上一丝蓝芒,蔚蓝的颜色越来越盛,最后竟化作一片宝石蓝的海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刹那,沈烟想起昏迷前见到的那片蓝,璀璨夺目,透着异样的温暖,令她那颗忐忑的心立即变得安宁。
“是你,是你救了我!”她笃定地道,接着又疑惑地问:“可你明明不是人,为什么我却看不到你的真身?”
她终是对他放了心,虽不知他为何搭救自己,但凭着那丝安心的直觉,她相信对方没有恶意。
小白的瞳仁又恢复漆黑,他掩唇娇笑:“咯咯咯……人家用了障眼法,自然就蒙了娘子的眼,不过,娘子若是想看人家的身,给你看看也是无妨。”
他说完,还羞涩地冲她抛了个媚眼,一副“死相,想看你就直说嘛”的表情。
沈烟恶寒地抖了抖:谁想看你的身啊,明明是真身好不好,真身!真身!真身!多说一个字会死啊!
她搓了搓胳膊,勉强自己拿出耐性:“那个……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再这样说下去,我就要被你冻死了。”
“咯咯咯……娘子若是觉得冷,人家便来帮你取取暖,可好?”
小白说着,身子一软,便如根煮熟的面条似的,柔若无骨地瘫向沈烟,吓得沈烟丢了软枕,一咕噜滚下床,举臂格挡,斥道:“你别过来!”
小白扑了个空,千娇百媚地倒入被窝,他也不恼,只是缓缓抬起泫然欲泣的眸儿,委屈地望着沈烟,巴巴唤道:“娘子……”
“住嘴!不许唤我娘子!”沈烟立马打断他,敢情他还叫上瘾了,她不纠正,他便没有半分改正的自觉。
小白慢条斯理地直起腰来,犹如小媳妇般轻声控诉:“哼!你们凡人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的,可是救命之恩,你若不以身相许,何以为报?”
沈烟暗自腹诽:你确定自己是人?
她皱了皱眉,压制着想将他丢出去的冲动,当然她也丢不动他。
沈烟和颜悦色道:“你救了我,我自是感激,但人妖殊途,焉能缔结姻缘?你现在这副模样,在此出现,委实不妥,不如先行离开,回头我再去寻你。”
沈烟一面说,一面从衣箱里翻出衣裙穿上,虽然她挺在意自己的寝衣是不是他给换的,但一见他那副明显心智不全,难以沟通的模样,便觉得还是把他当成不通人事的小妖对待便好,再计较良多,非气死自己不可。
小白听她这口气,是要哄着自己赶紧走,不禁悲从中来,他失声哽咽道:“娘子,你这是要赶人家走?也不想想人家为了救你,耗尽法力,连身上受了伤也没法医治,没了这栖身之所,到了那荒郊野岭,还不成了豺狼虎豹的口中肉,腹中餐,嘤嘤嘤……娘子,你好狠的心啊……”
沈烟回眸,见他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地数落着她,不禁一愣,开始质疑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滔天罪恶?她只是想让他离开自己的房间而已,也没有将他撵出暗香馆的意思啊!更何况他一个非人类,是她想赶便能赶得走的吗?
小白见她毫无反应,红唇一咬,索性将心一横,赤脚踩上冰凉的地面,抽出腰带,便往房梁上抛,嘴里还大声嚷嚷:“嘤嘤嘤……娘子始乱终弃,要赶人家走啦,横竖都是个死,人家这就投缳自尽去,省得活着碍你的眼……”
似当头猛吹过一阵北风,沈烟的脑子凌乱了,这怎么就扯上始乱终弃了?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呀?
“喂!你别乱用成语啊,上吊也不能在这儿啊!”
沈烟顾不得整理衣衫,当即上前劝阻,却遭来他的怨诉:“果然最毒妇人心,娘子竟真盼着人家死!”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你快下来!”
“娘子将人家吃干抹净,就想着扔了旧人换新人!”
“你别胡说八道,就算我和你同床共枕一整夜,也不代表发生了什么,更何况,你连人都不是,又能发生什么?”
“呜哇……娘子你不仅始乱终弃,还骂人家不是人,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难道你是人吗?”
……
这一人一狐从劝阻与被劝阻的关系,莫名其妙升级为互掐的关系,沈烟一改平日的淑女形象,将小白压制在身下,扯着他的秀发怒吼。
小白更是毫不顾忌自己的美男风度,捂着一张泪花脸,怨夫般哭唧唧地指责起她的不是。
屋内一片混乱,过于专注的他们,未曾察觉到,那薄薄的一扇房门,何时竟被打开了。
直至兰嫂那一声见鬼般的高呼:“小姐,你竟金屋藏娇!”
惊得二者齐齐回头,却见挤在门口的李叔和兰嫂,正撑圆一双豆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和他俩来了个八目相对,而此刻的沈烟衣衫不整,钗横鬓乱,正彪悍地欺凌着身下同样衣衫凌乱的柔弱美男!
一时,大家都石化了……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