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见他诚心道歉,也不好拒人千里,当即请他到席上落坐,李叔正好于此时进屋,换过茶壶,为宾主斟茶,沈烟冲他点个头,李叔便会意地退下,并带上了门。
沈烟将锦盒轻轻推到黎烨面前,回绝道:“昨日公子复原了香铺,便已是赔过罪,如今这好意沈烟心领了,这份厚礼,还请公子收回。”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黎烨淡淡回道,不轻不重地扫了眼锦盒,既没有推辞,也没有强要她收下,而是轻摇折扇,微眯凤眸,徐徐品着空气里的香韵,仿若不经意地道:“黄熟香四觔,白附子、茅香、茴香各二觔,丁香皮五两,藿香叶、零陵香、檀香、生结香、白芷各四两,甘松半觔,焙干研末,再加一两乳香,入苏合油一两和匀,窨二十二日取出,阴干后制成线香。”
说到此处,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了,此香虽韵味醇和,却留香浮浅,若能再窨十日,后味必端庄持久,十日之差,天壤之别,真是可惜了。”
沈烟闻言,又惊又喜,她转眸看向香炉,炉中燃着一支线香,此刻已成灰烬,仅剩余香淡淡萦绕。
但凡贵客到来,客室皆会点上一炉香,此次准备匆忙,李叔只简单地点了一支香,而此香正因上月赶工,提前十日取出,确实差了火候,但那一星半点的差异,即便是行家也难以察觉,不想,竟被他轻易点破,一针见血。
沈烟惭愧地自嘲一笑,平生兢兢业业,偶然一次疏懒,便被人一眼识穿,这人,果然是偷不得懒的。
“想不到黎公子竟精通此道,沈烟惭愧,怠慢了公子,烦请公子稍待。”
沈烟说这话时,语气已没了初见时的疏冷,她起身至门外,吩咐李叔取来香具,以及珍藏的香品,黎烨知道,他已引起了她的兴趣。他微微勾唇,执起香茗,优雅地呷了一口,缓缓放落时,沈烟已回到原位。
黎烨这才将锦盒推回她面前,浅笑道:“在下听闻暗香馆的香品,乃宛城第一,对此深感好奇,有意一试,这沉香并非平白相赠,若小姐能将之制成令我满意的合香,无论提什么条件,在下都答应。”
沈烟一怔,摇头笑道:“如此说来,这沉香并非赔罪之物,反是公子给沈烟出的难题了。”
黎烨肯定一笑:“正是如此。”
沈烟看了眼锦盒,又颦眉道:“只是此物雕工精美,制成合香,岂不可惜?”
黎烨不以为意:“不过是在下闲暇时雕着玩儿的消遣,小姐若喜欢,也可留下,另寻香材替代便是。”
听得此言,沈烟有些哭笑不得,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她佩服他的才艺,不止精通香道,还心灵手巧,只是他本非凡人,有此能耐,也不足为奇。
令她不解的是,他为何要费心思接近自己,制香并非朝夕之事,一旦答应,便是给了他时常往来的借口,至于这块沉香是留着欣赏,还是留作香材,其实并不重要。
可若不答应,岂非显得自己胆怯?说实话,她制香多年,难得遇见此等高手,她那颗沉寂的心,也开始跃跃欲试,接不接受挑战,还真是个问题。
说话间,李叔已端来香具香粉,放到案几,自行退下。
沈烟将锦盒推至一旁,将香炉挪到面前,徐徐摆开香具,对黎烨道:“近来研制了几款合香,尚未命名,若黎公子能取出合我心意的名称,那沈烟便答应为公子制香,分文不取,亦不提条件。”
黎烨浅浅摇头,弯起一抹堪称风华绝代的笑容:“看来想要小姐为在下制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微微一顿,合上折扇,带起两分认真:“既然如此,小姐便请出题吧。”
沈烟不再客套,低眸专心摆弄香具,打起香篆,动作缓慢而优美,令人赏心悦目,黎烨一面品茶,一面静静欣赏起她这份专注的美丽。
见其长睫低垂,如蝶翅轻颤,他心生柔软,真想抬指轻轻拨动两下,食指微微一动,终是没有唐突。他提起茶壶,为自己斟茶,悠然自在得好像是在自己家中,凤眸环顾四周,貌似在细细打量客室,实则余光却不曾离她分毫。
淡淡两道罥烟眉,一双美眸如点漆,挺俏的鼻子像弯弦月,精致的粉唇透着天然的珠光,香腮胜雪,鬓发如云,简单的珠钗为饰,垂下青丝三千,暖杏色的衣裙裹身,探出玉指纤纤,坐姿婀娜,举止娴雅。
模样变了,气质、脾性也不一样了,从前的她怎会端庄文雅地焚香品茗,印象里,她最安静的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即将睡觉,余下的时候,不是到凡间寻找美味珍馐,便是在去凡间的路上,还美其名曰,游历四海,想见她一面,还真不容易。
然而追逐,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他的生命过于漫长,过于枯燥,只有追随他心中的太阳,他才能感觉到血液的沸腾,岁月的珍贵。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指引他来到她面前,此番要如何,才能不辜负她的重托,以及……自己的心?
“黎公子,请。”
沈烟轻柔的话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黎烨放下茶杯,渐渐合上双目,在香雾缭绕中,捕捉一缕香云,细细品味。
片刻后,他勾起唇角,清浅地笑道:“取沉香二两,细剉后以绢袋盛之,凌空悬于铫中,浸于蜜水,慢火煮上一日,取檀香二两,用清茶浸上一宿,炒至无檀香气,另取龙脑、麝香各二钱,甲香、马牙硝各一钱,碾为细末,一同浸于玫瑰酒中,窨月余取出,风干而成。”
他凤眸浅睁,成竹在胸:“其中精妙之处有二,其一,二两沉香取自安南,其二便在于这玫瑰酒的酿制上。”
沈烟心中惊叹,面上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黎烨展开折扇轻摇,带起香风阵阵:“先说这玫瑰酒,取新鲜玫瑰花瓣,浸于女儿红中,窨藏七七四十九日,开封后去掉花瓣。”
“再说这安南沉香,原本香韵如瓜蜜,却因染了玫瑰酒气,变了原先的韵味,初闻时甘甜中透着凉,再闻时清爽中泛着涩,最后化作淡雅的酒香,如女儿柔肠,百转千回,惆怅彷徨。”
“那公子,欲取何名呢?”沈烟不置可否,便已然是默认了他的说法,眉眼间更是流露出钦佩与期待。
黎烨停下摇扇,沉默片刻,菱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胭、脂、醉。”
“胭脂醉……”沈烟呢喃复述,浅声吟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沈烟细品之下,微颔螓首,点评道:“虽是伤感了些,倒也符合意境。”
黎烨失笑:“看来小姐不甚满意。”
沈烟解释道:“非也,只是受氛围感染,不免伤情罢了。”
黎烨顿感歉然:“是在下的不是,竟惹小姐心伤。”
沈烟客气地笑道:“题是沈烟所出,怎能怪公子?请公子稍候片刻。”
话音刚落,沈烟命李叔取闻香杯来,将那炉“胭脂醉”替换下,她用香箸夹起点燃的香炭埋入香灰中,押平之后,以香针扎孔出气,隔着云母片,放上一颗香丸,静置片刻,馨香渐起。
“请公子再品。”
沈烟端起闻香杯,恭敬地递给黎烨,黎烨合上折扇,放于案几上,双手捧过闻香杯。他左手执杯,右掌并拢笼于杯前,低头品闻,再侧头吐息,如此三次之后,才将香杯慢慢放落。
黎烨只道她会出个更复杂的题来,不想竟如此简单,不禁蹙眉,思考其中玄机。沈烟也不催促,只默默去换了壶新茶来,重新为他斟上。
少顷,黎烨眉头渐舒,含笑一揖:“若在下说得不对,还请小姐恕在下冒犯之罪。”
沈烟连忙还礼:“黎公子说的哪里话,但说无妨。”
黎烨这才取过折扇,重新展开,轻摇着娓娓道来:“此香取材简洁,只用白檀、侧柏叶各二两,碾为细末,以绢袋盛之,浸于琼花酿中二十日,再取茱萸子二两,研为粉,炼蜜和匀,窨月余作丸。”
沈烟点头赞许:“不错,确然如此。”
黎烨继续道:“此香温润醇厚,经久不散,恰如游子思乡,连绵不绝,依在下之见,当取名‘乡思’。”
刹那,沈烟瞳孔一缩,心底最柔软处仿佛中了一击,顿觉血液倒流,双目发热,情不自禁地,双手于案下悄然交握。
黎烨道:“此香之奥妙,便在于琼花酿,茱萸子。茱萸子本有思乡之意,而这琼花酿……若在下没有品错,当产自尧城。”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住,又试问道:“小姐莫非出身尧城?”
沈烟逐渐抬眸,看向黎烨,眼前这个神秘男子,看似放浪不羁,实则心细如尘,观察入微,于香道的见解上更与自己不谋而合,堪称知己。
“想不到世间竟有懂我之人。”她低声喃喃,又哑然失笑,确切的说,他并不是人,看来自己此生并不适合与人为伍,才会频招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沈烟松然一笑,放开了紧紧交握的双手,坦然承认:“公子推测不错,我的确出身尧城。”
黎烨反客为主,提起茶壶为她斟茶,笑得明媚:“经此番,你我可算得是朋友?”
沈烟由衷说道:“能得黎公子这样的朋友,是沈烟三生修来的福气。”
黎烨眸光一动,定定凝望沈烟,满腔柔情顿时如春潮般涌上心头,一贯沉稳的笑容寸寸龟裂,执扇的手越捏越紧,指节渐渐发白,眼看着那扇骨就要被他捏断,忽然客室的门被人推开,紧接着飘进一抹白影,正是小白!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