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寒春(一)
这个冬天好像特别长,春天好像也特别冷,但春意终于还是悄悄地回来了。四月初,粒子物理研究所将会举行一个大型的学术研讨会,会议目的是怎么样更好地挖掘燕京粒子加速器的潜能,在它剩下的生命周期内多做一些题目,多产出一些科研成果。
国内有粒子物理理论和实验的几十所大学和研究所都会参与此次会议,国外几十家燕京粒子加速器国际合作组成员单位也都会派代表参会。会议前,各参会单位应大会的要求,提交了各自的提案。
为了保证提交一份高质量的提案,三月份,江院士特意组织了一个两天的内部会议,让大家把各自的想法都提出来,先在内部进行讨论,探究题目是不是可行、有没有明确的物理意义。如果每个单位都提一些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题目,将会损伤国际合作组的可信度;但如果大家提的都是灌水题目,发没有物理意义的文章,那将会严重浪费这个科学装置的生命;如果不先行自我检查,将质量不高的题目提交给国际合作组,将会浪费几百名参会学者的时间,也会损害国家理工大学粒子物理组的学术声誉。
包括关山、杨光明在内,国家理工大学粒子物理方面的十来个老师、二十几个博后和学生们都参加了,也各自拿出了自己的建议和想法。曹永健教授的加速器团队也参与了内部讨论,他们从硬件和加速器功能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
国家理工大学理论物理专家王邦同教授、陈宇谅教授、张铭教授也参与了讨论,理论家们从理论的角度,对几个实验物理学家们提出的实验想法给予理论指导,讨论物理意义,给实验物理学家们划定大致的范围,预测有可能会出物理成果的方向和区域。
张博和蔡继锋主要参加欧洲核子中心CERN的LHCb实验,但他们也参与了这次内部会议,给大家提意见、出主意,一起头脑风暴,群策群力。
赵宁一个人在江安师范学院,没有组织,再加上他一直跟江院士和关山合作,所以也参与了国家理工大学的内部讨论会。
赵宁的提案是利用燕京粒子加速器的数据做 X(3872)粒子的精确研究。轮到赵宁发言的时候,赵宁提出他的总体想法、阐述了课题的意义、介绍了大致的试验方法。他最后总结道:“这个题目彭老师非常感兴趣,我那个时候也做了不少相关工作,但当时由于数据量不太够,所以没有办法做深入的研究。
如果这一次我们能得到更大的数据样本,我觉得,进行后续研究还是很有意义的。如果我们能吃透X(3872),可能对强子谱领域的研究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好,对彭老师也是个安慰,当年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彭老师,”他的声音有点轻颤,“彭老师列了一个清单,里面有5个没有做完的事情,这就是其中一个。”说完这句话,赵宁低头,咬着嘴唇,歇息了片刻。
在座都是彭敏章的同事,知道他的生平和抱负,听到这句话,心情都很沉重,会议室里一阵寂静。
彭敏章是东岳德州人,本科和研究生都毕业于东岳大学物理系,研究生毕业后出国,去芝加哥大学物理系读博。博士毕业后,他在费米实验室工作了八九年,在物理分析上做出了非常优秀的成果,费米实验室给了他一个固定位置。
98年38岁时,他接受江继川院士的邀请,回国到物理学院教书,03年就顺利地评上杰青。
彭教授的两个小孩都在美国长大,跟着爸妈回国以后,非常不习惯学校里臭气冲天的厕所,在学校里一整天憋着不喝水不上厕所,几个月下来,两个孩子都病了。再加上国内学习压力太大,两个小孩子每次考试测验都不及格,回家哭诉自己为什么从A+学生变成了F学生。
彭教授的太太谢小华心疼孩子,便带着两个孩子在美国读书。好在他们在美国买的房子还没卖掉,彭敏章的工资也还不错,拿中国的工资缴美国的房贷,也能扛得住。
彭教授假期里两头跑,过得很辛苦。但因为没有家累,学期中间倒是能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地工作。十几年下来,他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但文章无数,成果丰硕。08年杰青结题的时候,以全票通过的成果获得了优秀;973首席、国家重大专项也都主持过;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也拿了;彭敏章教授便想冲一冲院士。
那一边好不容易孩子们都大学毕业了,大女儿又开始结婚生子,彭老师的太太就更不能回国了。
2011年,彭教授在院士遴选中没有进入第二轮,他就更加废寝忘食地工作。彭教授继续一个人在国内生活,平常他吃食堂,有时候事情一多,忙起来就忘了,50多岁了,身体难免扛不住,家里没人管着他,学校组织的体检什么的也没有正常参加过。
13年院士遴选,彭教授进入第二轮,可惜在最后一轮落选。
13年底的某一天,彭教授觉得胃不舒服,吃不下饭。去校医院检查,怀疑是肝癌。学校立马安排他转院到新安省最好的三甲医院,没几天就确诊晚期肝癌。他的夫人扔下刚出月子的女儿和外孙,跌跌撞撞地回国照顾丈夫。
学校出面找了全新安省最好的外科大夫,他的夫人谢小华和江院士忧心忡忡地和医生讨论治疗方案。医生说现在看来手术治疗风险很大,也不一定有用,但保守治疗肯定预后不好。他倒是坦然,说相信医生的判断,愿意接受手术。医生打开腹腔后看了看,没敢动,便又给缝上了。
只能保守治疗,各科室名医会诊,但都没有任何办法,都说太晚了,医生只能治病,不能起死回生。哪怕早三个月来医院,医生都不会束手无策。
彭教授当然知道为什么三个月前他为什么没去医院,当时正是院士遴选第二轮结束、第三轮投票前的关键时刻,他吃不下饭,还以为自己精神紧张造成的。那个时候和妻子儿女视频,儿子忙着准备博士Comprehensive考试,女儿大着肚子,妻子一颗心都在女儿和未出生的外孙身上,他们见彭敏章似乎胖了些,也就没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腹水的症状,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没几个月,人就走了。女儿带着刚生下来4个月的外孙回国见了外公最后一面,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的儿子后悔得说不出话来。人高马大的山东汉子到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家人哭得跟泪人似的。
最后一个月,彭敏章已经卧床不起,赵宁等几个学生排了班,轮流去医院陪护,和彭教授的太太一起,给彭老师翻身、带他运动。每次打完止痛药以后,有一两个小时,他精神状态尚好,便抓着学生讨论他的课题,列了几个没做完的课题,把其中之一的X(3872)课题交给了赵宁。
彭老师临终前一天的上午,正好轮到赵宁在医院陪护。彭敏章突然精神焕发,兴致勃勃地和赵宁讨论了许久X(3872)。见着他状态不对,医生建议通知亲友、准备后事。江老师李书记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彭敏章靠在赵宁怀里,在纸上画着什么东西。当天傍晚,彭敏章教授陷入昏迷,第二天凌晨就走了。
赵宁的博士答辩是江继川院士给操办的,老爷子自此以后有了心理障碍,每次院里开会说不到三句话便催着大家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体最重要。
赵宁的这一句话又让江老爷子感慨万千,他看了一圈屋子里的徒子徒孙和老朋友老同事们,拧着眉,郑重其事地问:“二月份体检你们都去了吗?有谁的指标不正常?”
大家纷纷报告体检结果,几个老先生对身体比较注意,该吃药的吃药,饮食运动也很有规律;好多年轻人反而体质不如那几个六十左右的老教师。那几个三高的中青年立马诚恳地做保证,一定控制饮食,多运动,争取下次达标。
“那就好,不要糊弄自己的身体,小彭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顿了顿,老爷子补充道:“你们要学习小彭做学问的钻研劲儿,咱们继续吧。”
王邦同教授是国内粒子物理理论研究的权威之一,他清了清嗓子,“小赵这个想法不错。如果我们能把X(3872)搞清楚,能帮助我们把目前国际上强子谱领域的几个热点,X(3872)、Y(4260)和Zc(3900) Zc(4025)联系到一起。我们也许就能把这些粒子之间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搞清楚。但是我觉得理论这边,应该当把它们几个放在一个统一的框架里讨论,从理论的角度找到规律,这样效率可能更高一些,我们才有希望真正理解他们的性质……”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