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公公(三)
张树清老师听从医嘱,每天乐呵呵地吃好喝好,只是见不到孙子有点难受。张文渊年纪太小,病房里住着各种重疾病人,婆婆不让关河带孩子去医院看爷爷。关河只能帮着婆婆和小时工做点饭菜,每天还抽空让爷爷和孙子视频几次。
过几天,儿子说要从欧洲回来看,他也就没有阻拦。手术前一天的上午,原该住在医院的张老师居然回了家。到家以后,他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就一直抱着张文渊不放。除了被关河抱过去喂奶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孙子玩。张文渊睡午觉的时候,爷爷也在一边哄着,婴儿小床被拉到爷爷奶奶房间,张文渊睡得很香,爷爷在一边看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下午,关山开车拉着张博回了宜阳。听说张博父亲要开刀,关家长辈们觉得于情于理,关家都应该来探望,这是做亲家的本分。爷爷郑重其事地给关山打电话说:“按道理,我该自己去看看,不过路太远了,我最近腿不大好,走不了长路。你代我去一趟,送一份礼,钱我出,你垫着,等你下次回家我给你,你去帮我跑个腿。”
交谈中,爷爷唉声叹气,关山故意逗爷爷:“爷爷,你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我工资是你的十几倍。我代表咱们家出一份钱就算了,为什么非得你出钱?”
爷爷认真地说:“你还没结婚,没有顶门立户,不算大人,所以不需要自己花钱去探病。如果你真想去,作为晚辈去看看长辈,买点东西或者给点钱,那也可以,但只能算是你做后辈的心意。小河的公公做大手术,我们做亲家的应该去探望,那是我们家的礼数,和你自己去意义是不一样的。我让你代表我去,你算是受我的委托,代我去全礼数的,明白了吗?”
“那不也应该是我爸我妈出钱吗?他们和姐姐的公公是亲家,你比他长一辈,怎么是亲家?”听爷爷说得有趣,似乎还有一套自洽的礼仪体系和逻辑,关山故意逗老爷子,“你让我垫着,我又怎么知道,这钱不是从我给你的零花钱里出的?”
爷爷提高嗓门嚷嚷:“我活着一天,这个家,我还能代表!钱的事情,我还能骗你吗?我明天就去乡里给你寄钱!共产党每个月都给我发钱,我根本用不完,不需要你给我!”
关山连忙讨饶,“我说着玩的爷爷,你去乡邮政所寄钱,要花手续费,太划不来了。姐姐那边,我保证去!一定成全你的礼数!”
关山和张博说好,飞机抵达庐城机场之后,关山去机场接上姐夫,直接开车拉着他回宜阳。关山代表关家来探望张博的父亲,也顺便来看看姐姐和小外甥。
张博和关山进了屋,关河早早地迎了出来,冲着丈夫和弟弟笑了笑,接过行李。听到声音,张老师也抱着张文渊迎了上去。张博接过儿子亲了几口,看着面色如常的父亲,瘦了一圈的妈妈和妻子,心情颇为复杂。
吃晚饭的时候,当着关河、关山和妻子的面,张老师郑重地问儿子:“你这一次能呆几天?”
“一个多礼拜吧,你到时候大概能拆线出院了。”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给小河和壮壮买机票,让她们娘俩和你一起去日内瓦。”
妈妈也面带歉意地说:“小河,不好意思啊,没办法照顾你和宝宝了。”
关河犹疑地问,“可爸怎么办?”
张老师挥挥手说:“你妈在家就行了,小河你去欧洲转转,对工作有好处。你的二外不是法语吗?去那练练法语,没坏处。咱们国家没有讲法语的环境,长时间不用,学校里学的知识就都丢了。”
关河当然知道去欧洲能练法语,对自己的事业有好处;她也知道自己带着个小婴儿,在这里的确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可是把重病的公公和婆婆丢在家里,她于心不忍。见关河面露难色,婆婆劝说:“你爸出院以后,我在家照顾他就行了,不是还有小时工吗?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也都能帮我;大伯、叔叔、姑姑;还有舅舅和姨,张家、陈家,两大家子,有几十口人呢!我们又不是没亲没故的外乡人。你按计划去欧洲,在那边,你能学学法语,你还年轻,还要工作几十年呢。你们三个人在一起,互相照顾,我和你爸也放心。”
夜里上了床,张博摸着关河的头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给你和儿子订票,咱们一起去CERN吧。我爸这个人,平生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如果你在这里,他会觉得你是因为他而不能去欧洲陪我,他会心里不安。”
十一月五日,张树清老师做了左肺叶切除术和淋巴结清扫。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进去,几个小时以后,面如黄纸地躺在推车上,身上插着胸水引流管、尿管、氧气袋、还有几根点滴管子,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张博在医院里伺候他爸,他按照医生的要求,拍痰、观察胸水引流是否正常、记录喝水和排尿情况,活动四肢、防止血栓、翻身、按摩、预防褥疮、伺候大小便、看点滴、搀扶着他爸下床活动。
张博夜里陪床,上午陈老师去医院,换他回家睡半天。在病房里,他每天晚上睡一张小折叠床,这还是因为认识人的特殊优待。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晚上,到了后半夜,麻醉药效消失,张老师忍不住轻声哼哼,张博便爬起来,给他爸按摩擦汗,等他爸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把他爸的手轻轻地放回到病床上。
借着屋外的灯光,看着他爸睡梦中紧锁的眉头,张博第一次发现,爸爸原来也会怕疼,记忆中高大健康的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壮硕,父子之间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逆转。张博一时间没了睡意,他悄悄走到外间,摸出手机观赏儿子恬静的睡颜。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如果父亲有什么好歹,自己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母亲和妻儿是他的责任,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果再加上岳父母,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张博这辈子从来没感到肩上有这么重的担子。
同病房的一个年轻病友叫马国良,才四十岁,家里有个才上高一的女儿,他的妻子也身材娇小,见张博能毫不费力地将他爸抱起来,夫妻俩说不出的羡慕。他的家属还悄悄地跟陈老师说:“陈老师,不怕您说,我要是生个男孩就好了!看看你们家张博士,人高马大的、又孝顺。出了事才知道,有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丁,真好。我们这做了手术以后,就得请个男护工,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他。”
陈老师只好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关键看孩子是不是懂事孝顺。你们家闺女也很懂事、很孝顺啊!学习成绩也好,将来考个好大学,一定不错。你要是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孩子听到了,该多伤心呐?”
另一个病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大爷,姓刘,刘大爷插话说:“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给三个儿子念书、盖房子、娶亲完备。我现在老了,做不动了,我住院,儿子们都不愿出钱,巴不得我早点死!现在就我那个老闺女还心疼我。哎,我要是让我闺女多上点学就好了。您儿子这么孝顺,一个大博士,特意请假从外国回来,伺候老人。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时候,张博抽空在笔记本上处理一些工作,回复邮件。看着张博电脑屏幕上全英文的软件和文章,刘大爷好奇的打听:这外国人的字,跟蚂蚁似的,怎么就能看懂?张博笑着说看多了就懂了。管床的年轻大夫正在为评主治医师要求的论文发愁,看到顶级名校的年轻老师也在为写论文而煎熬,未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查房换药的时候,也轻手轻脚的,态度极好。
没日没夜的辛苦,张博也迅速地瘦了一大圈,好在他爸爸恢复得还不错。病区的护士医生一致说八床张树清家属的术后护理做得最好,病人的饮食、睡眠和锻炼情况最理想,刀口恢复得最好。
大查房的时候,唐主任很满意,定下了出院日期。刘大爷也和唐主任说要出院,大家很奇怪,他还没有手术,没做治疗,怎么就要出院?
查房的医生一走,大家才问了一句,刘大爷的老伴就哭了出来。原来刘大爷的老伴回家筹手术费,向三个儿子苦苦哀求,可他们都不愿掏钱,一个说两个孩子要上学,学费还没着落;一个说买收割机欠的债还没有还清;一个说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欠了几十万的高利贷。
老太太哭着说:“国家拿七股,叫三个儿子一人拿一股,他们都说没有钱。”
下午,刘大爷的女儿带着大包小包来探望父亲。她四五十岁的样子,身材圆润,皮肤粗燥,半截头发染成干草一样的枯黄色。听到这个消息,她咬着牙说:“30%的自付,哥哥们不掏,我掏,不就这一个老子吗!
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说:“姑娘啊,你小时候我对不起你,没给你念书,初二就让你回家下田打工,你在家做姑娘二十年,我一口好的都没给你吃过,你大嫂坐月子,你才十三岁,喝她一碗鸡汤,我还骂你半天,你嫁人我也没贴补你。你结婚十几年,我们两个衣裳鞋袜都是你买,你给我们两个交保险。为了让你爸看专家,你半夜起来排队,求爷爷拜奶奶让你爸住院。
你三个兄弟,我们给他们念书、盖房子、娶亲完备;你嫂子们添小孩,我伺候她们六个月子。可是他们现在一个角子都不愿意出!你爸这病,医生说开过刀还要化疗,没有十几万下不来。你两个小孩才上初中,将来要买房子娶媳妇,把你掏空了,我们心里怎么过?你怎么和婆家交待?我们不是没有儿子啊,我三个儿子,怎么能让姑娘拿大头!”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张老师一家三口,还有隔壁的马国良夫妇,都暗自伤神。刘大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晚上,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女儿三十七岁,从小如何聪明孝顺云云。张博心里有些不屑,你们知道女儿聪明孝顺,还让十三岁的女儿辍学打工,支持哥哥们上学?现在后悔了?
张树清老师十一月十二日上午拆线出院。刘大爷也是今天出院,他女儿女婿过来打包付账。张博仔细看了一眼刘大爷的女儿,她比关河大四岁,可满脸风霜,看上去至少比关河大十几岁。她心里似乎有些不忍,只顾着低头收拾,女婿讪讪地说:转到县医院去看,方便。
张博这辈子没出过象牙塔,看着那对中年人脸上的挣扎,颇有些触动。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