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昌思前想后，考虑了半天，最终，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明天去给樱樱多买点衣服，买点好看的，不要怕花钱。楚楚放暑假了吧。你让楚楚教教她怎么打扮。你也跟樱樱说说，不要成天就知道学习。要学会生活，劳逸结合，身体最重要。”

　　“那倒也是，还是身体最重要。”朱若梅随口附和。

　　方文昌拿起手里的学术期刊看了半天，可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琢磨了半天，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楚楚那样的，比樱樱这样的更受欢迎？我的樱樱多漂亮啊。”

　　“方大院士！我都说了，我们樱樱独立能干、自尊心强、不会撒娇、不太会表达。你看现在网上流行的那种网红什么的，都是那种矫揉造作，娇滴滴的样子。我们科里的小护士还说什么，会撒娇的女孩最好命，有人要，嫁得好，有男人疼。”

　　方文昌愤慨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新中国都快70年了，男女平等居然越过越回去了！毛老头的时代还提倡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呢，现在女孩子居然要靠撒娇才能嫁人。你那会儿跟个小辣椒似的，我不也娶你了吗？”

　　朱若梅无奈地说：“我们那个年代，国家提倡男女平等。但现在的社会，舆论导向就是这样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难道会撒娇就等于通情达理，等于知道心疼人，等于能持家过日子？逻辑不通啊！可是现在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年代喽，我们说了不算。”

　　过了一会儿，朱若梅若有所思地说：“哎老方，你说现在的这个风气，会不会是因为咱们国家现在人口老龄化，为了鼓励生育，减轻社会养老的负担，所以想让妇女回家、生孩子照顾老人。有些人就故意利用社会舆论，说女孩子独立自主不好，独立自主的女孩子不好嫁人，故意制造恐慌情绪，让女孩子放弃独立、回归家庭？”

　　朱大夫的思维开始发散，方文昌也被这个貌似自洽的理论所吸引，他认认真真思考片刻，“这个观点有意思，不过不好验证。”方文昌实事求是地说：“再说了，我们国家现在劳动力已经开始萎缩，很快就没有人口红利可吃，女孩都回归家庭，哪里来的劳动力？国家不会干这种事情。我看就是一些无聊的男人，没信心和独立能干的女孩子交往，就故意创造一个他们能hold住的女人形象，然后把这个形象作为一种标准推而广之，逼着女孩子往那种样子发展，他们从中得利。”

　　方文昌有点疲倦，他合眼假寐。可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起女儿那张娇嫩的小脸。好像女儿才生下来没多久，怎么一转眼她就研究生毕业，要出国了？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自己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能和女儿好好相处过。上一次女儿抱着自己的脖子撒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她从庐城回来以后就和自己不亲了。那她最后一次和自己撒娇，就是去庐城之前，7岁的时候？送她去庐城的那一次？

　　方文昌幽幽地出了一口气，闷闷地说：“樱樱从7岁以后就没跟我撒过娇了。”

　　朱若梅没好气地白了方文昌一眼，“那还不是怪你自己？出国、出差、满世界跑，成天不着家。对学生比对女儿都好，看你那个加速器比女儿都重要，她跟你亲才怪！”

　　爸爸自知理亏，长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一个出气筒，“我方文昌的女儿，才貌双全，聪明能干，居然不喜欢，什么眼光！等下次他们院长来，我倒要问问，到底是谁，眼光这么差！”

　　妈妈皱眉，“老方，你别拿你的院士身份去唬人家孩子。樱樱说了，他们两个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人家男孩子不喜欢樱樱，但也没有误导她。两个人清清白白的，手都没拉过，我估计也没人知道。而且我还跟樱樱保证了，不跟你说这个。这要是让女儿知道我不守信用，我以后怎么和女儿交代？”

　　爸爸急了，”你真以为我会去仗势欺人？我就是想知道谁这么没眼光！这点观察、判断和分析问题的能力都没有，怎么能学好物理？”

　　妈妈失笑，摇摇头说：“感情这种事，各花入各眼，强扭的瓜不甜，你就别瞎掺乎了。”

　　“那，”方文昌无奈地说：“那你跟文雅说一声，请她们在硅谷多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别真给耽误了，跟他们说别给找个外国人啊！”

　　“她要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外国人，你还能拦着不让她嫁？”妈妈幽幽地说了一句。

　　想着女儿的心里话不愿跟自己说，再想到女儿有可能嫁给一个外国人，方文昌心里更是堵得慌，忿忿地睡了。

　　朱若梅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女儿的房间和主卧中间隔着一个书房。女儿房间里熄了灯，这么早就睡了？朱若梅听了片刻，没察觉什么动静。

　　其实，隔着一扇门，朱樱静静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着千里之外的关山。

　　关山和朱樱各自渡过了他们人生中最煎熬的两个礼拜。

　　到家的第二周，朱樱由妈妈和堂妹方楚楚轮流陪着，逛街、购物、看电影、做头发、学化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但压在朱樱心头的那块巨石却怎么也搬不走。楚楚从二伯母那里听到了堂姐失恋的小道消息，见她那样失落，便想着法子逗朱樱开心，但每次也就能管几分钟。

　　关山忙着写文章、写报告、准备基金委重点项目的上会答辩。还要操办七月十号开始的暑期学校。

　　工作的时候，他忙到焦头烂额，没时间想别的。夜里上了床，就开始辗转反侧。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朱樱的影子，耳边萦绕着她的声音：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的心都给了你。”

　　那样好的一个女孩，说她喜欢我。

　　是我亲手推开了她。感觉胸腔里空了一块，那是因为我亲手剜掉了自己的心。

　　手机里的几张照片已经被端详过无数遍。无人的时候，钱包里的那张名牌也被掏出来，反复摩挲，贴着胸口放着。朱樱，这两个字就像是有了魔力，烫得他的胸口一阵阵发痛。

　　七月五号六号是基金委重点项目上会答辩的日子。四号中午离开庐城的时候，鬼使神差般地，关山把装护照和港澳通行证的小夹子也放到了背包里。

　　马平和关山一起去燕京会议中心参加项目答辩。五号一整天，两个人都在忙着准备答辩的各种细节。六号上午答辩，关山是项目负责人，负责给评委做报告，回答评委问题。马平坐在台下，仔细地观察着评委们的反应。关山这一次的答辩表现明显比上一次更进了一步，依马平看来，已经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关山第二次上会，有了经验，准备得也很充分，台下的专家里也有几张关山熟悉的面孔。

　　报告完以后，会评专家们的反应很好，大家对那个小型气体粒子加速器的设计，性能和工艺非常感兴趣。探测器专家黄教授问：“你们的探测器通过了欧洲核子中心的束流试验，怎么做的？什么条件？”

　　“我们用的是欧洲核子中心的超能质子束线SPS H4的质子束流和Pb束流条件做的。”关山说着，把和束流试验相关的备份PPT页面调了出来给专家看。

　　“我们完成了10～150 GeV e-，300 GeV（原初）、250 GeV p+，150 GeV、50 GeV e+的正入射实验和4度斜入射实验，完成了A/Z=2的Pb核打靶次级粒子实验。”

　　“数据量有多少？”

　　“总共五百万个有效触发事例。”

　　接着，关山又把数据标定的结果展示给评审专家们看。

　　“你前面说过用了国产芯片，质量怎么样？”黄教授问。

　　“芯片的质量很好，这些国产的3D成像芯片在束流测试中经受住了考验，功能测试的结果也很理想。将来如果在实际使用中能获得理想的实验结果，那么，这对国产芯片的发展，将起到非常好的推动作用。”

　　黄教授点了点头：“小型探测器能做成这个样子，相当不容易了。你们的团队组成是什么样的？”

　　“我们目前一共六五个人，我，还有后面的马平博士，他是我们天文系的副教授，负责天文科学目标的设定。另外天文系还有一个负责分析的博后。此外还有两个学生，天文系一个，物理系一个。如果拿到这个项目，我们会投入更多的力量，我有一个负责硬件的博士后下个月报道，另外天文系还在组建专门的分析团队。”

　　“所以你们团队里没有探测器专家？那，目前你们负责硬件的是谁？这个原型样机是谁做的？”

　　“是我的学生做的。”关山说着，把团队成员的照片调出来给评委看，激光笔指向朱樱，“是第二排的这个女生朱樱独立完成的，这是她硕士论文的题目。当然，她得到了我们系曹永健教授的指导，曹教授是探测器专家。”

　　“不错，真不错。看来你们学校硕士论文的含金量非常高啊！这个探测器的工艺、设计和性能都很出色。我没有问题了。”其他专家也没什么问题，答辩就此结束了。

　　步出会议室后，关山和马平看了对方一眼，都如释重负，回房间收拾好行李，退房出门。看着屋外耀目的阳光，马平申了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咱们这次希望很大。我在后面看着，感觉今天的这几个评委反应都很好。特别是那个探测器专家黄教授，非常欣赏咱们的原型样机。这步棋走得太好了。还是你想得周到，朱樱对咱们这个项目功不可没。”

　　“嗯。”关山鼻子一酸，微笑着点点头。

　　马平问：“我要去王府井给我女儿和老婆买点东西，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我啊，我有点事儿。”

　　“这样啊，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学校见。”

　　关山没有等基金委提供的简易午餐，背着背包走出了位于北五环边上的燕京会议中心。

　　朱樱家的地址他已经烂熟于心。明天她就要飞走了，怎么才能见她最后一面？

　　六月二十二号一别，距今已经两周。感觉上像是过了好些年，想她想得厉害。

　　可是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呢？那些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拿什么去见她。

　　七月的天气，热浪逼人，关山怔怔地站在似火的骄阳下。

　　几米之外的高速上，无数辆汽车飞速驶过，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可关山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