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明一家在江家呆到九点。回到家，月月安顿好Mr.White，然后恋恋不舍地上了床，史敏让儿子早点睡，自己回房洗漱。杨光明坐在写字台边上，对着笔记本回邮件。

　　杨家的三居室是老式结构，主卧里放了衣柜、双人床和小写字台，就只能摆下一个床头柜。杨光明身材高大，坐在那个摆满了书籍的写字台旁边，多少显得有点局促。

　　回想起江继川夫妇两个人住着那五居室的跃层，史敏有点眼热，看着丈夫鬓角渐渐多起来的白发，她又有点心疼。她倒了一杯茶给丈夫，自己上了床，拿了本杂志翻了翻，和杨光明闲聊：“那个关山，年纪轻轻的，还挺有心计的，专门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去讨程老师的欢心。他真的挺有办法，你也该跟他学学。”

　　杨光明仰着脖子转了几圈，伸手按摩肩颈，“现在看起来，他的确很有心计。他这才来了不到四年，老头子就把他当个宝一样，不但让他参加了国务院物理学科评议组，居然还让他写重大项目申请书。那一次那个重大项目申请书，燕大和清大的两个院士都说了他不少好话，我估计燕京粒子加速器的物理协调人的位置也是老头子硬挺他，让方所长他们投他的，要不然，他关山才三十不到，怎么做得了那么重要的位置？”

　　见状，史敏起身凑到杨光明身后，一边帮他捏脖子，一边闲话，“哎，南方人就是心眼多，回来事，你就是太傻了。”史敏幽幽地说：“今天晚上你和江老师谈得怎么样？”

　　“还不错，他知道我去年吃亏了，赵宁的那个事情，我也和他沟通了，我会让沈鲲鹏尽快把课题做出来，到时候让赵宁和沈鲲鹏都做共同一作，这样赵宁也不吃亏。他那种不入流的学校，能发一篇一区，共同一作百分之百够用了，两篇一区就足够他评正教授的了。”

　　“程老师刚刚送了一盒羊奶粉，我查了一下，要两百多呢。我去给她买个果篮什么的，回个礼，这样也不算太突然。”

　　“嗯，可以，江老师好像血糖高，记得买东西的时候小心点，买点老头老太太能吃的。还有，不要花太多钱，不然会适得其反。老头子不喜欢人家给他送礼。”杨光明叮嘱妻子：“下次，你带着月月去吧。我就不去了，被人看见了不太好看。你去他们家说话也小心一点，注意分寸，不能太谄媚，他们两个不喜欢那种成天吹牛拍马的人。”

　　“知道啦！一定不会给你把事情办砸了。我们娘仨就指望你呢。”史敏娇嗔地说：“我很傻吗？我去他们家的目的，就是和程老师联系联系感情，拉拉家常，不会乱说话的，你放心吧。我不会直愣愣地让江老师帮你说话的。”

　　“这就对了，你去联络联络感情，拉拉家常，让他们知道我们尊重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家老人看待。其他的我去说，这毕竟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不上，粒子物理这边没有中层力量，对我们粒子物理学科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他手上现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老头子快七十了，精力不够用了，所以他也着急。”

　　“这样说起来，如果彭敏章还在的话，江老师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态度？”史敏好奇地问。

　　“那倒也不一定。彭敏章是六零年的，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五十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会帮老头子分担不少事情。但是系里还是需要一个四十多的，否则就人才断层了。如果彭敏章还活着，一五年很可能能上院士。这样的话，他和我没有竞争关系，于情于理都应该会帮我，那我的希望就更大一点了。其实我和老彭关系很不错。”

　　“这样啊，那老彭死了的确很可惜。”史敏幽幽地说。

　　六月的庐城已经正式进入梅雨季节。连日绵延不绝的霏霏细雨，如丝如纱、如烟如雾，从门窗的缝隙中钻入人家，将家里的织物浸润得湿津津的，家具和地板上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也弥漫着霉闷潮湿的梅雨气息。

　　周日上午，史敏拎了一箱上好的脐橙到了江家。江老师去办公室了，保姆休息，只有程老师一个在家。两个人正说着话，太阳从重重云朵后面露出了半边脸庞。

　　程老师高兴得叫了起来，“哎呀，真的出太阳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晴，还挺准的。那个，小史，不好意思啊，我想把家里的被子拿出来晒一晒。谢谢你的橙子，你也太客气了，以后经常带着月月和轩轩到家里来玩。”

　　“程老师，您说什么话呢！我们家小猫喝了您给的奶粉，这两天晚上可乖了，你真是有经验！好不容易出太阳，当然要抓紧时间把被子晒一晒。天气预报说明后天又要连着下几天的雨了。您家阿姨不是今天休息吗，我帮您晒吧！厚被子挺沉的，您一个人收拾，别伤着腰。”

　　“那怎么好意思呢。”程老师客气了一回，也就由着史敏帮忙了。保姆今天休息，老太太想一个人把湿津津的厚褥子晒到铁架子上去，还得费点劲。去年，老太太踩着凳子去拿顶层橱柜上东西，不小心崴了一跤，歇了大半个月才好。

　　史敏帮着程老师把几床厚被褥晒到露台的铁架上，起身跟程老师告别，“程老师，我也得回家晒被子。下午您方便吗？月月想带着小猫到您家来玩。”

　　“欢迎啊，老江中午睡午觉，你们两点半以后来都可以。”

　　下午四点，史敏带着月月和小猫到江家玩了一会儿，帮着程老师把被褥收回家。史敏身材高挑，她帮助老太太将褥子被子一床床叠好，收到柜子里，然后起身告别。

　　程老师要留他们吃晚饭，史敏连声拒绝，“轩轩还在家做作业，我们杨光明也在办公室加班呢！我得回家给他们做晚饭。我家的被褥也该收了，一会儿太阳下山，潮气就该上来了。”

　　史敏和月月在楼道里遇到了从办公室回来的江继川。老爷子和史敏打了声招呼，逗着小猫玩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月月的学习。

　　回到家，江继川把包放到书房，踱步到厨房。程老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老两口闲聊了几句，程老师状做不经意地问：“小杨今年的杰青希望大吗？”

　　老爷子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文章数量多，引用率也高。可他还是那个毛病，缺乏把问题彻底搞清楚的韧劲。如果评委问他，你发了这么些文章，到底从根本上解决了什么物理问题？他可能就没办法回答了。”

　　“到了杰青这个层次，不能只看文章数量。他这一次比上一次好一点，上会了。可是今年的竞争非常激烈，燕大、金陵大学、粒子物理所、近物所、华科，都有非常优秀的年轻候选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

　　程老师擦了擦手，端着水杯走出厨房，到客厅坐了下来，“这样啊！小杨和史敏最近经常往咱们家里来，还是希望你去帮他说话吧？你准备怎么办？”

　　江老爷子也跟出来，在沙发上坐下，揉着眼窝，叹了口气，“唉，话肯定还是要说的！可我又不能去帮他瞎吹，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无中生有啊！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那你还能做什么呢？”程老太太盯着老伴，关切地问。

　　“我会帮他把PPT把把关，尽量突出他工作的亮点。另外，我会帮他把故事给说圆了，让评委看到他工作的重要性。他还是有贡献的，只不过好多工作都是些热点问题，热度高、文章好看，但是没有解决太多深层次的物理问题。就怕遇到较真的评委，刨根问底的，问他文章后面的物理意义，他可能就会答不出来。说到底，他还是物理功底差了点。我又没办法帮他从头补起来，这都是多少年的基本功，还得需要一点悟性。”

　　“那他就是不合格啰？”

　　“唉！也不能这么说，他成果还是不错的。他能从学校杀出来，也上会了，水平还是不错的。就是没有特别亮眼突出的物理贡献。咱们的评价体系，他这样的水平，上了杰青的也不少。”老爷子惆怅地说：“他不上杰青，很多事情我就没法交给他做，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累得慌。”

　　老太太瞥见老爷子满脸倦容，心疼得地说：“那，能不能从外面引进一个杰青，帮你分担一下？”

　　“引进杰青谈何容易！现在，一个杰青代表一个学术团队，对绝大部分院校来说，都是稀缺的战略资源。哪家单位都不会轻易放人的。”老爷子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和老伴拉呱。

　　“那倒也是。那除了小杨之外，你们粒子物理这边还有谁？关山行吗？”程老师坐在沙发上，头往前倾，面带八卦地问道。

　　“关山这几年的成果非常不错。如果他那几个粲物理的题目能顺利做出来，还真非常有竞争力，他那个是有意义的东西。关山的物理功底比小杨好多了，也肯钻研。就是缺一两个特别亮眼的成果。”江老师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他回国才四年，也太年轻了。他才刚三十，现在去申请，如果没有特别过硬的成果，恐怕很难服众。毕竟现在大部分杰青都是四十左右的，三十出头的很少见。评委肯定也会更严格要求他。”

　　程老师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事还是早点结束吧，我也害怕他们老是来家里，月月很可爱，小杨两口子我有点琢磨不透。”

　　“结束？什么时候结束？他要是评上杰青，过几年该想着评院士啰！到时候更麻烦。”老爷子垂头丧气地说。

　　程老师瞥了老头子一眼：“你还是早点资深的好！资深以后，没有利用价值了，也就不会有人没事过来套近乎。”

　　“快了快了，还有十年……”老爷子安慰老太太，招来她更大的白眼。

　　“他要是选上了杰青，就一定想在我资深之前选上院士。我2028年资深，选院士，现在一般人至少要陪跑一、两次，如果他想在27年选上，他23年、25年就得开始行动，”老爷子微叹了口气，“还有得折腾。”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