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 萧墙(六)
“车祸”两个字让关山如五雷轰顶,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慌浮上体表,中枢开始发挥作用,释放信号,麻痹他的四肢,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下巴颤动,想开口说话,但喉咙被堵住,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耳朵开始幻听,王浩宇的声音变得虚幻而遥远;但泪腺的工作却没受影响,兢兢业业地分泌液体;片刻后,泪珠涌出他的眼眶。
电话里传来关山的抽泣声,王浩宇慌了,连忙劝慰:“师姐应该没什么大事,我看好像就是腿断了,生命应该没危险,我们一定照顾好她,您千万不要太担心。”
后面传来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听着好像是博后和杨光明的学生,“别担心了,关老师,我们几个人在这里,一定能照顾好她。”
关山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跌跌撞撞地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先去燕京探望脑溢血的方文昌,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医生能不能把他抢救过来。
想着朱樱还在急诊室,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现在的情况,想去欧洲看她,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到飞机票。但他还是把护照带在身边,到了燕京再说吧,好在申根签者已经办下来了。
岳父生死不明,妻子出了车祸,有人去单位举报他,网上成千上万的人在谩骂攻击他,少数人甚至把关山全家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一天之内,关山的世界被颠覆。当所有这些打击加在一起的时候,关山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种痛更锥心刺骨,感官变得麻木。
姐姐姐夫决定陪着关山一起去燕京。朱樱的父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关家理应上门探望帮忙。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把张文渊丢给了关妈妈。
上了高铁,关河轻声对弟弟说:“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夜里说不定还要看护方叔叔,一定要保存体力。”
关山乖乖地闭眼假寐。脑子里,千万条杂乱的麻绳缠绕在一起,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却有一个念头一直梗在胸口,她腿断了,该多疼啊!
没多久,王浩宇发消息过来说朱樱没有大碍,左腿胫骨骨折,左手臂和左肩软组织损伤。医生已经进行了复位,打上石膏,在医院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没多久,朱樱发了一条语音说自己一切都好,大家稍微心安。
又过了一会,朱若梅发消息过来,说方文昌已经进了手术室。关山顾不得休息,三个人到处查资料,想先了解一下脑溢血的治疗和术后康复管理的方法。这个病严重的后遗症让他们看得浑身发寒,一路提心吊胆,心如火灼。至于网上的那些谩骂和羞辱,他们已经无暇顾及。
晚上十一点半,高铁准点抵达燕京南站。凌晨十二点二十,按照朱若梅发来的位置,关河张博关山赶到301医院的手术室。手术室门口的椅上坐着一群人,朱若梅也在其中。看到女婿,她点点头,“来啦?”她衣着整齐,面容镇定,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
关河张博赶上前叫她“阿姨”,她微笑着说:“辛苦你们了。”
关山那一声低沉的“妈”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很清晰,周围的人纷纷看向关山。关山关河张博和朱樱的大伯大妈,叔叔婶婶和堂妹楚楚招呼。另外一些人关山也见过,包括方文昌的秘书王栋、方文昌的副手常钊、粒子物理所的书记严伟民、粒子物理所的所办主任张菲菲、方文昌的几个博士生等人,大家点头示意。
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几个中年男女,见到来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朱若梅站起来,引着关山走向那几个人,平静地介绍,“这是科学院的程院长,杨秘书长,院办的刘主任,李秘书。”又指着关山说:“这是我的女婿小关,在国家理工大学教书,刚刚从庐城赶过来。”
关山连忙上前跟大家握手,听到朱若梅说“女婿”两个字,科学院的几个人眼神明显一变,但脸上倒也没有露出太多异样。朱若梅又帮着把关河张博介绍给大家。
寒暄过后,大家各自坐下,朱若梅附近的两个位置被空了出来,关山关河坐了下来。
见朱若梅眼睛盯着手术室的方向,人坐得笔直,脸色平静,关山突然生出一些错觉:“是不是搞错了?他其实并没事?”
正在胡思乱想,手术室的门从里面打开,朱若梅飞速站起来奔了过去,关山一愣,也疾步跟了过去。手术室里出来两个医生,年纪大一点对朱若梅说:“手术很成功,正在观察,一会儿病人就可以出来了。”
朱若梅笔直的后背立时塌了下来,整个人好像矮了几公分,关山心道不好,连忙抬手虚虚护住岳母。好在她并没有倒下去,微微晃了晃,便又站直了。
科学院和粒子物理所的一帮人上前和医生搭话,连声说些客套话:“我们代表科学院感谢医护人员……代表粒子物理所感谢你们……你们为国家保住了栋梁……”医生们也跟着客气了几句。
医生们走了以后,人群又安静下来,大家都站在手术室门口。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打开,两个护士走出来,说病人马上就出来了,疫情关系,请家属不要接近,不要堵着通道。大家纷纷往后退,大伯母和婶婶挽着朱若梅站在前排。
过了片刻,一群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从手术室里出来。远远的,关山只能看见床上的那个病人头发剃光了,额上裹着一圈白纱布,纱布上罩着纱网,口鼻上罩着呼吸器,身上还连着四五根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管子。那个人闭着眼睛,好像处在昏迷状态,关山甚至不敢确信那是不是方文昌。
一个医生上前和朱若梅搭话,把几张单据交给朱若梅,又指着病床说了些什么。关山意识到,那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正是他的岳父,心中难过至极。张博上前扶着他的肩膀,一群人遥遥地跟在病床的后面,往ICU的方向走去。
到了ICU门口,病床被转了个角度,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关山有机会看到方文昌的样子。
他原本白皙清癯的面孔变得面色枯黄,头部肿胀,五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几个塑料管子连向身体的各个部位,除了微微起伏的胸口,整个人了无生气。
关山鼻子发酸,心里刺痛。又见一根细管子从头部的纱布下面伸出来,连向一个褐色的小袋子,管子里流出的液体是暗红色的!那是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关山明白了,那是血!从他脑子里流出的血!那个褐色袋子里也是他的血!
顷刻之间,关山的眼泪就滚落下来。他是个物理学家,为了国家的科学发展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科学家!可现在,他的头颅被打开,血液从脑子里面引了出来。
锥心刺骨的痛意从心底里弥漫开来,沿着经脉传遍全身,关山直不起身体,躬着身躯僵在那里,心如刀绞。他的岳父,那个下棋虐他,狡黠老练的棋手。打篮球时明明体力不支,技不如人,还满世界找理由的老顽童;那个和他分享人生经验职场技巧的长者;那个和朱樱有五六分相像的人;他最爱的女人的父亲;孩子的外公;那个他孺慕钦佩尊敬的父亲;他也是粒子物理学科的泰山北斗。
可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沿着脊椎传播到四经八脉,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满脸。见关山这样痛苦,朱樱的叔叔方文淦上前搂着关山的肩膀劝道:“主刀大夫技术很好,你爸的手术很成功,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关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内疚后悔,可又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痛哭,只好强自把眼泪压了下去。
方文昌进了ICU以后,大伯叔叔和朱若梅轻声交谈了几句,朱若梅出面,劝说科学院的领导和单位的同事们回去休息。大家客气了一番,便纷纷离去。
外人走了以后,家里人商量了片刻,最终决定,关山、张博和方文淦守在医院,其他人先回家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换他们回家休息。
大家知道,脑溢血的护理和康复,对家属来说,将会是个漫长的、折磨人的过程,保存体力、科学地安排陪护,才有可能打赢这场艰巨的战争。
三个人在ICU门口枯坐了一夜。夜深人静,身边的张博和方文淦都撑不住,打起了瞌睡。一天的奔波,关山困倦已极,可方文昌衰败枯黄的面孔和那个血糊糊的管子在他面前不住地闪现,心里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静下来以后,网上那些陌生人的谩骂、侮辱所带来的窒息感;被世界抛弃所带来的梦魇般的暗黑无助;锥心刺骨的痛和后悔懊恼;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像千钧巨石一样压在关山胸口,让他渡过了人生中最艰难一个晚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二天一早,朱若梅和关河从家里赶来,叔叔开车回了家,关山也准备和张博一道回家休息,正在这时,关山的微信响了,朱樱给他发了一条语音。
点开语音,朱樱边哭边说:“我肚子好疼,我在流血,宝宝好像要保不住了。”
“我肚子好痛。关老师,你快来。”
“我好想你,不要告诉我爸我妈,他们会难过的。”
关山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朱若梅也腿一软,关河连忙扶她就近坐下。
一家人掩面低声哭泣。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