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一月初，秋季课程结束后，不等期末考试考完，朱樱便要去CERN出差，给她那个小型气体粒子探测器做束流实验。

　　这个探测器是朱樱的硕士课题，也是关山和马平那个重点项目的原理样机。这个探测器将来要被送上太空，所以测试也需要在模拟太空环境的绝对黑暗、恒温、恒湿的仿太空环境实验室里完成。

　　目前，全校只有天文系有这样的测试环境，朱樱在天文系的仿太空环境实验室出没了许久。经过好几个月的专注投入，她已经完成了探测器的各项基本功能测试。但作为一个准备送到太空中的科学仪器，它必须要接受更加严苛的测试，才能确保设计和工艺没有问题，将来在太空中可以正常工作。

　　他们计划用欧洲核子中心CERN的超能质子束线来进行束流试验，验证它的方案和工艺。如果束流实验的结果理想，将会对关山那个项目的详细设计方案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为项目提供坚实的科学基础，那将对成功率有莫大的帮助。

　　临行前的一天，关山帮着朱樱把探测器打包装箱，然后把朱樱叫到办公室。两个人又把束流试验的各种方案、参数、数据采集能区设定等方方面面的细节再次核实了一遍，各种应急预案也仔仔细细再次推敲了一遍。

　　讨论完所有的技术细节以后，关山带着点歉意对朱樱说：“这次辛苦你了，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但寒假我事儿实在太多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出国。只好你自己一个人跑一趟，一定要注意安全。”

　　“关老师您太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课题。再说张老师他们已经帮我把很多事情都已经联系好了。我这次过去，也就是把探测器带过去，做一下测试而已。张老师他们会去日内瓦机场接我，到了那边，我和他们住一个house，安全肯定不会有问题，您放心吧！”

　　“路上千万要小心，转机的时候不要出机场。巴黎现在不安全。”关山不无担忧地说。

　　“知道，戴高乐机场里面应该没问题。”朱樱点点头，满脸笑意地说。

　　见关山还是满面忧色、欲言又止，朱樱不由得失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真的，您放心吧关老师！我小学五年级就跟团去美国玩过一个月，初中去欧洲玩过两次。肯定不会丢掉的！我向***保证。”说着，她还举起右手，伸出三只手指，做发誓状。

　　朱樱在人前一向文静稳重，很少显露出这么生动活泼的一面。她眸光闪闪、眼波流转，关山不由得一阵心慌，低头没话找话：“你们这些大城市的孩子，条件真好。我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才第一次坐飞机。在飞机上遇到气流，我吓得半死，生怕就此壮烈牺牲了，差点准备写遗书。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气流再常见不过的了，我那个时候真是个土包子。”想起那些往事，关山一时间有些感慨，轻叹了口气，“哎，不像你们，从小就见多识广、起点高、赢在了起跑线上。”

　　听到关山言语中隐隐的自卑，又想起关山十八岁就一个人独自出国留学，朱樱心里一阵怜惜，暗自后悔不该说那些轻狂话，引得他伤心。她斟酌了一下，“起点高不代表以后就一定能怎么样。我爸爸常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没谁在跑马拉松的时候，一起跑就开始冲刺的。再说，您现在，不也在第一方阵领跑吗？将来一定……”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但到底还是年轻脸皮薄，后半句表扬拍马屁的话没说完，就咽了下去，她忐忑地抬头，看了关山一眼。

　　听到她委婉的劝解和表扬，关山心头一阵发热，不好意思看她，别过脸看向计算机屏幕，“要不，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吧。我明天早上去宿舍接你。八点的飞机，五点半出发应该可以了。大清早的不堵车，四十分钟可以到机场，时间应该够用。你是住在东区112楼吗？”

　　“是的。不过我准备叫个专车，五点半太早了，影响您休息。”

　　“太早了，出租车也不安全，说不定保安都不让他们进学校。再说你还带着两件行李，出租车不方便。我习惯了早起，没事的。”关山眼睛看着计算机屏幕，淡淡地说：“晚上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折腾一整天呢。记得穿暖和一点，你回国的时候，正好是三九天。”

　　“现在应该可以到航空公司网站办值机了，早点去选个好座位，最好选个腿能伸直的位置，这样会舒服点。”朱樱出门前，关山又加了一句。

　　“噢，好的，谢谢您。”朱樱依言，上网办了值机手续。

　　晚上下班后，关山把装探测器的箱子装到后备箱，又去和学校的保安打了声招呼，说明天早上五点半出校园。回到家，还是有点不放心，去地库，把箱子提到家里放着。过一会想了想，又给朱樱发了个微信：“检查一下行李。确认护照、机票、钱包、信用卡、手机、电脑、充电器什么的都带上了。”

　　没多久朱樱就发了一个回复：“谢谢您，已经检查过了，都放在我的背包里了。”

　　“换了欧元没有？”

　　“换了两百。”她还发来一张照片，一张一百和两张五十的纸币。看了照片，关山从床头柜里找了些欧元的零钱放到钱包里。

　　第二天，关山早早起床，装上探测器，去校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两份早饭，然后开车去了112楼。刚到楼下，见朱樱已经带着行李，坐在宿舍大门里头。

　　朱樱上车以后，他把一袋早餐递给她，“趁热吃吧，天冷，不吃早餐没热量。”

　　车里的热风已经开了一阵子，一坐进来，就感到暖烘烘的，早餐也是热腾腾的，朱樱的心也变得暖洋洋的。

　　“您吃了吗？”朱樱问。

　　“我一会吃，你先吃吧。”说着，他就发动了车。朱樱没有推辞，吃完油条以后，又喝了一杯热豆浆。这时候，他们已经上了去机场方向的高速公路。

　　冬季的凌晨，天还没有亮，高速上车很少。朱樱犹豫了一下，“您要不要吃早餐？”

　　“不用了，我一会儿到机场再吃。”

　　没多久，馨香的味道让关山有点口干舌燥，“有点渴。”

　　“好的，我把豆浆打开。”朱樱打开豆浆，拆开吸管封口插了进去，递给关山。

　　关山喝了几口，拿着杯子的上缘递给朱樱：“帮我放一下，谢谢。”

　　朱樱接过杯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那样端方持重，小心翼翼地避免和自己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却又这么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自己。

　　寂静的高速上，视线可及之处，只有他们这一辆车。昏暗的车厢内，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他专心地开着车，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朱樱突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暗自希望这段旅程永远不要结束。

　　一弯新月悬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前方的地平线上慢慢浮起了一抹亮色，在那墨蓝的穹顶下缘浸润出一片澄澈的碧蓝琉璃。渐渐地，那片琉璃越来越大，越来越通透。

　　朱樱不由得仰头靠在座位上，孩子气地叹息了一声：“啊～凌晨的天空好美哦！”

　　见到她这副小女生的样子，关山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是啊，好美。你是不是不经常早起？”

　　朱樱一时忘形，在关山面前露了怯。他这边轻声一笑，朱樱不由得害羞起来，“呃，我一般七点多起床。”

　　“那，您一般几点起？”朱樱连忙转移话题，也有点好奇。

　　“我一般六点半起床，跑半个小时步。那你平时锻炼吗？”

　　“我以前每周跳一次芭蕾舞，做两次瑜伽。最近没什么时间，就每周做一两次瑜伽。”

　　关山侧过脸看了一眼朱樱，“芭蕾舞，难怪……”

　　机场门口的大路灯火通明。关山闪烁的目光在朱樱脸上掠过，咽下了后半句话。

　　“难怪什么？”朱樱轻声问。她的说话声被停车场机匣的欢迎声压住了，关山好似没有听见。想起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樱没好意思刨根问底。心想：他是不是想说我跳芭蕾舞，所以身材好？仪态好？

　　停了车，关山准备开门下车。朱樱喊住他：“时间还早，您先吃早饭吧，一会该凉了。”

　　“好的。”说着，他三两口吃完早饭，喝完剩下的大半杯豆浆。朱樱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和纸袋，找了个垃圾桶扔了进去，他已经把后备箱里的行李拿了下来，“检查一下，别落了什么东西。”

　　“好。”

　　关山拉着两件行李，朱樱背着自己的书包，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乘机大厅方向走去。他高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朱樱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桩糗事，那时候外公身体还好，朱樱追着外公，踩他的影子，影子被踩到了之后还能动，朱樱气得哇哇大叫，向外婆哭诉，说外公讲话不算话，欺负人。将来会不会有人追着他的影子踩来踩去？

　　到了航空公司柜台，朱樱对关山说：“您早点回去吧，一会儿该堵车了。”

　　“没事，现在还早。万一有什么事情呢。”关山语调不高，却很坚定。

　　见他心意已定，朱樱就没再说什么。

　　航站楼里温暖如春，朱樱脱了羽绒服放在推车上，跟着柜台前排队的人流往前走。她纤细端庄的身姿在人流中非常突出，关山在远处看了许久。

　　办完手续后，关山将朱樱送到出港口，停下脚步，“拿好护照，看好手机和钱包，欧洲有小偷。”

　　“嗯，我知道，会小心的，您放心。”

　　“给你这个，”说着，关山从钱包掏出几张小额欧元纸币和一些硬币递给朱樱，“买小东西的时候拿零钱买，不要让人看见大额纸币。”

　　“好。”伸手接过零钱，朱樱的鼻子开始发酸。

　　“进去吧，路上小心。”关山目光沉沉地看着朱樱。

　　朱樱忍住心酸，“我一定小心，您回去开车也小心点。”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通道。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