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困局(五)
挂了电话,想起在自助晚餐上的那段对话,沈家华心里还是犯疑惑。当时沈家华和邓院士、李林坐在一桌,马昭和王海峰背对着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海峰,他的那个粲物理课题,不就是我们国际合作组的那个课题,用KEK的数据重复了一遍吗?我记得咱们的那篇发在你那里了,他这篇数据量比咱们大,分析做得倒是很漂亮,不过拾人牙慧,没什么新意,PRL也堕落了。”
“拾人牙慧?”王海峰冷笑一声,“你还记得他什么时候发的吗?”
“这我哪能记得。”
“我们是二月份发表的,他是三月份。”
“他只比咱们晚了一个月?这种课题无论如何一个月也做不出来,何况还要审稿走流程。”
“说起来也不算PRL堕落,咱们数据量少,只能做到3倍标准差。KEK数据量大,他有5倍标准差,虽然没有新意,但是验证了咱们的发现,提高了精度,还是有点意义的。”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发得这么快!”
王海峰压低嗓门凑到马昭耳边嘀咕了几句。沈家华只听得马昭惊呼一句:“关山也够倒霉的!那江老师不气死了?”
“江老师大人大量,不过遇到这种事,涵养再好也不行。”王海峰摇摇头,站起身,“羊排不错,我再去拿一个。”
马昭也站了起来,“我也去。”
沈家华非常好奇他们讨论的是谁,他知道杨光明在KEK做了一个粲物理的题目,发了一篇PRL,他很怀疑他们聊的是杨光明,他也知道杨光明的上司是江继川院士。但是他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没好意思刨根问底,也不想表明态度。他查了二月份的CPC,发现了国家理工大学物理学院关山团队二月份在CPC上发了一篇粲物理的文章,和杨光明的课题一样,几下一印证,他就明白了。
电话上,杨光明语焉不详,更加让沈家华起疑,他看了看最近和杨光明微信联系的消息,手指犹豫了一小会,还是什么都没动,原样揣回兜里。
挂了电话,杨光明双手隐隐发抖,他走到无人处,深呼吸好几次,终于让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回到家,杨光明对史敏说:“我准备明天去申请正教授住房。正好有一批新住房刚出来,还是精装修的。”
史敏吃了一惊,“不等杰青住房了?”
“不等了,”杨光明长长地出了吐了一口气:“今年看来没戏了,如果明年真的能上,我们再换也不迟。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干了十年,一天都没有享受过。这个地方,太他妈黑了。”
“那,你是想走吗?”史敏满怀担忧地问:“今年的情况很不好吗?”
“不管了,反正我也待了十几年,这些待遇都是我应得的。就算是走人,正教授的住房也得给我!”
“那你想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走,不过这儿太他妈黑了。今年的评审组长邓院士对我印象很好,本来今年我应该是十拿九稳。江老头子太偏心了,把那个关山当宝一样。理论所的那个王海峰,原本和我关系还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在评委们面前刁难我,问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诚心想让我出丑。”杨光明咬碎了牙,“不知道这帮人为什么联合起来黑我!现在想起来,从去年开始,老头子就根本没有真正帮我的忙,我到底哪里不如关山?”
“最近我听你老说关山,你得罪他了吗?”史敏问道:“江老师怎么偏心法?”
“还不是关山的那些学生,占着几个课题,老是不出成果,我就让我的学生盛铭验证了一下。这本来就是允许的,正常的学术竞争,何况我的学生发文章,也署名国家理工大学,对学校没有任何损失。这个老头子偏心得要死!什么好处都让关山揽着,物理协调人、代理他的工作、学科评议组秘书、能出头露面的地方都给了关山!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偏关山,想不通。”
“是不是你那一年为了参加骆院士的七十大寿,推掉了柳叶湖那个大会的秘书,让他知道了,他怀恨在心?”
“不应该啊,那个庆祝会在燕京,参加的人很少,我没发言,照相我也没参加。就是从日本回来那天顺路去看了看,就算他知道了,也不应该说什么!”
“哎,你就是太实心眼了!”史敏幽幽地说:“那些院士,被底下人捧惯了,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给人小鞋穿。老彭死了以后,他没人用,所以拿你当苦力。有了关山以后,他有人用,自然把你放到一边去了!
还有啊,张博是他最得意的亲学生,就留了这么一个在身边。张博住院的时候,程老师给他做了一个月的饭,那就是嫡系的待遇!关山是张博的小舅子,当然也就是老头子的嫡系,老头子扶植他太正常了。所以,老头子明面上不搞派系,把学生都送到别的学校,暗地里还是搞这一套,就骗你这种老实人!”
杨光明当上正教授已经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申请正教授住房。他提了申请没几天,学校就批了,暑假里就搬了过去。他日复一日地正常上班,和同事们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学校内外的学界大佬,他都极力维持关系,对老教授,老院士们愈发亲善尊重,大家也对他赞誉有加。他和大家都处得不错,见到关山也面色如常,工作上配合良好,天下太平。
关山后来也影影绰绰听到一些风声,也能猜到王海峰教授当时为什么会刨根问底,问一些杨光明答不上来的物理问题。关山虽然对杨光明的为人处事颇为不屑,但杨光明比他资历老,人脉广,怎敢轻易开罪他。何况他自己也忙的昏天黑地的,根本没时间考虑那些不相干的东西。
江院士原本只说请关山帮忙一个月,但是他住了院以后没几天就被确诊为结肠癌,然后又过了几天就做了手术。手术完了以后被省里送去疗养,一直到六月底才回学校上班。
回国这几年,江院士对关山颇为照拂,给关山传道解惑,在事业发展的大方向上给关山出主意、指方向、创造机会。老爷子生病以后,关山无以为报,就一力把江继川交办的各种事情扛了下来。江院士心中也颇为过意不去,一直和关山保持密切的联系,身体稍微好一点,就经常给关山打电话,交代一些细节和内情,探讨问题,商量解决方案。
关山本是个极聪明的人。这几个月,他战战兢兢、夙兴夜寐,每天只睡上四五个小时,一个做着两三个人的工作量,上课、科研、指导学生、学术活动,还帮着江院士打理一些粒子物理组的事务。
好在组里的老师和博士后都已经很成熟,杨芳岚阿姨把各种文秘、内勤、财务等事务都接手过去。张博和蔡继锋把很多指导学生的工作接了过去。即便这样,白天,他的办公室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常常一边开着会,一边回邮件。和学生们开会的时候,关山经常抽时间吃个饭,喝点水,喘一口气。想要大段时间做科研、写文章,只能利用夜里和周末的时间。
妈妈和姐姐心疼得不得了。妈妈只知道儿子当了大学教授,却不知道儿子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根本没有上班下班的区别,也没有节假日和放假的概念。关河虽然心疼弟弟,但她除了上课之外,自己也要写文章、做家务、带孩子,自顾不暇。好在张文渊很皮实,身体不错,能吃能睡。
老派人的观念里面,给公家做事是正经事,耽误不得。妈妈唯一能做的,只有给儿子女儿改善伙食。关山经常忙得没时间去食堂吃饭,妈妈就给他带个饭盒去学校,微波炉热了就能吃。去食堂来回路上和打饭时等待的时间就能省下来。
关妈妈要带外孙,给儿子女儿做饭,每日里也是累得精疲力竭。她是个农村妇女,吃苦耐劳,心疼儿子女儿辛苦,便强自支撑。到了五六月份,张文渊已经10个多月,愈来愈好动。他每天爬得飞快,急着学走路,在家里横冲直闯。小朋友调皮捣蛋,好奇心极强,抓到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身边一刻也离不了大人。每天把外婆累得腰都要断了似的,夜里上了床,沾了枕头就一觉到天亮。关河请了个钟点工帮忙,好不容易才挨到放暑假。
张博的父亲肺癌术后化疗,待他如慈父的导师癌症开刀,在他前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帮他顶着天的父辈们都纷纷倒下,他的半边天都似塌陷了一样。妻子和儿子在国内,母亲守着生病的老父亲在老家,他每日里心情烦闷,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发**力。他便全力投入工作,不到一年便发了一篇PRL,还有一篇文章的PAS在合作组内部接受合作组成员的审阅和提问。
赵宁听说江院士癌症手术,也是心情悲痛。带着他唯一的学生樊澈回学校和关山、杨光明、沈鲲鹏讨论了几次课题,到了六月底终于把X(3872)做了出来,九月份发了一篇PRL。沈鲲鹏和赵宁是这篇文章的共同第一作者,杨光明是通讯作者,樊澈也第一次在一篇物理界最高逼格的SCI论文上有了署名。他的父母直说赵老师太好了。江安师范学院物理系的其他学生也羡慕不已,樊澈也终于让袁猛他们羡慕一回。
六月底,江院士回学校上班,关山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他和江院士商量了UCLA的那个报告的细节,还说了说暑假的工作计划,他说假期里去洛杉矶,除了原定的几项工作之外,还想顺便休个假,见见朋友和同学。
江院士自然非常欢迎,直说:“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一定要好好休息,劳逸结合,利用假期把身体养好。不要像我似的,一住院就要开刀。”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