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离别(六)
二零一七年六月二十三号,星期五,晴转多云,午后有短时雷阵雨。
一大早,朱樱用湿毛巾冰了半天红肿的双眼;感觉好一点以后,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到各个办公室办离校手续。校园里最近眼睛红肿的人很多,她并不显得特别突出。
从上午九点起,关山连续参加了两个会议,快中午才结束。回到办公室,他听说朱樱已经跟组里的人道了别,交了钥匙和电脑。马天昊倒是还在屋里,絮絮叨叨地和每个人告别拥抱。
轮到关山的时候,师生两人抱了一抱。关山拍拍他的肩膀,“做科研,最重要的是,”他突然停了下来,自嘲地摇摇头说道:“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保重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将来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马天昊眼眶突然红了,“关老师,您将来要是去费米出差,可一定要去看我啊。”
“好,我答应你。”
回到寝室,朱樱打了个出租车,将行李运到外婆家。中午吃了小梅阿姨做的饭菜,还睡了个午觉。下午打车去高铁站,小梅阿姨也跟着去了。一路上小梅阿姨紧紧地拉着樱樱的手,眼泪汪汪的,朱樱也一路红着眼睛。
下了出租车,取了票,离发车的时间还早。樱樱陪着小梅阿姨在高铁站门口歇了歇,直到开车前二十分钟才进去,过安检、检票、上车。四个半小时的车程,到达燕京已经是晚上九点。妈妈去高铁站接上朱樱,开车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朱樱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就洗洗上床睡了。
第二天晚上,方家人聚在一起,给朱樱接风践行,朱樱这才见到父亲方文昌。方文昌工作很忙,经常出差,坐飞机高铁的频率比一般人打的都频繁。这一次能参加方家的聚会,还是因为他提前从一个会议里出来的缘故。
父女二人几个月没见,方文昌高兴得很。小时候,父女俩相处不多,朱樱对父亲不如一般女儿跟爸爸那么亲。不过分别在即,爸爸如今年纪也大了,几个月不见,爸爸的头发也白了许多。朱樱有点难过。
吃饭的时候,她给爸爸夹菜、倒茶、劝他不要吃得太咸,对血压不好。方文昌非常受用,言听计从,听话得很。妈妈在一边看着直发笑,“女儿的话比圣旨都灵。”
方文昌年轻时忙工作,忽略了家庭,如今女儿再有两个礼拜就出国了,以后还不知道去哪里,当爸爸的难免有点儿女心泛滥。他把所有能推的应酬都推掉,尽量不出差,一个礼拜里,倒有四五个晚上能在家里吃饭。
这一天下午,朱大夫下班回家,见自家保姆黄姐在客厅里拖地。朱若梅笑着问:“今天晚饭做得很快啊?”
黄姐小声笑着说:“方大哥正在做晚饭,他让我出来,把厨房让给他。”
“他做饭?他都十几年没做过饭了,为什么今天想起来做饭?”朱若梅奇怪地问。
“是啊,我在这儿八年了,从来没见他做过饭。他说要给樱樱炒几个拿手菜。”
“樱樱呢?”
“下午弹了一会琴,现在好像在屋里看书。”
朱若梅好奇地走进厨房。料理台和水池边一片狼藉,方文昌穿着汗衫和家居短裤,系着粉色小围裙,正在切猪肝。
“哎吆,您老居然有时间亲自做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若梅调笑,“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手表坏了?”
“若梅你回来啦?是这样的,下午我去院里开大科学装置的研讨会,预计要一下午,所以小王他们就没给我排其他行程。洪院长临时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所以我们四点多钟就结束了。回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超市,看见这个猪肝不错。樱樱小时候最喜欢我做的炒猪肝和小炒牛肉,所以我今天准备给女儿做一顿饭。”
方文昌年轻时的确会做菜,而且做得还不错。但自从当了国家粒子物理研究所副所长之后,他工作实在是太忙,经常出差出国。在燕京的时候,他也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时间管家里的事情,买菜做饭这一类的事情,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了。
朱若梅当上主任医师以后,收入不错,家里请了一个保姆负责做饭搞卫生。黄姐和方文昌一样,也是湖南人,做得一手好湘菜。她为人踏实,手脚麻利,在方家已经做了八年。
天气酷热。厨房里没有空调,灶上还炖着一锅砂锅鸡汤,空气中的湿气加上煤气灶的热度,让厨房里湿热难当。方文昌身上的棉质汗衫已经被汗水润湿了。
看着丈夫挥汗如雨,有些笨拙地切菜洗菜,朱若梅有点感动,“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我都已经弄好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你去外头休息,厨房热。对了,芡粉在哪儿?”
朱若梅将装芡粉的瓶子递了过去。方文昌看着自己的战绩,骄傲地说:“肯定不错,你就等着吃晚饭吧。”
朱若梅轻笑了一下,出了厨房,让老公自己发挥。她换了衣服,到了女儿房间,见女儿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樱樱,今天在家干嘛了?”
听见妈妈的说话声,朱樱抬起手,悄悄地擦了一下眼泪,“没,没干嘛,看书来着。”
说着,朱樱回过头,“妈,你回来了,外面热吧?”
见女儿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朱若梅状若无事地问道:“你一整天都在家里,没出去啊?”
“太晒了,不想出去。”
母女两个人闲聊了几句。不一会,方文昌在外面招呼:“樱樱,若梅,吃饭了。都来尝尝我的手艺吧!”樱樱睁大眼睛看了妈妈一眼,惊讶地问:“爸爸在做饭?”
朱若梅搂着女儿的肩膀往外走,“对呀!他说要给你做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炒猪肝和小炒牛肉。”
一家人在桌边坐下,桌上摆着炒猪肝、小炒牛肉、清炒豆苗、拌黄瓜,再加一锅香菇鸡汤,很丰盛的一顿晚餐。
“樱樱,要不要尝尝爸爸做的猪肝和牛肉?”方文昌淡淡地说着,眼睛里却有一丝按耐不住的期待。
“谢谢爸。”朱樱夹起牛肉吃了一口,有点硬。眼睛碰上爸爸带点期待的目光,她点点头,“嗯,好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方文昌按耐不住兴奋,“你尝尝这个猪肝?”
“呃……”
见女儿没有说话,朱若梅也夹了一块猪肝尝了一口,“没熟啊,老方。”
“没熟?”方文昌也夹了一块,果然没熟。猪肝切得太厚,估计炒的时间也过短。咬一口,还有血水滲出来。
朱若梅把猪肝端回厨房,回锅重炒。
朱樱又尝了一口,“嗯,好吃。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谢谢。”朱若梅看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妈妈就只是加热了一下,这味道啊,还都是你爸的功劳。”
方文昌讪讪地吃了几口饭菜,灰溜溜地说:“咱家的炒菜锅有问题,传热不均匀,我看还不如早年的那种铁锅。”
放假回家以后,朱樱和高中、大学的同学聚了两次,K过一次歌。可总是不太有精神。没有实验、没有论文、没有作业,朱樱的人生有点空虚。她把琴谱翻出来,坐在钢琴前,一弹就是大半天。
见女儿弹琴自娱,爸爸妈妈一开始还挺高兴,没几天,就觉得不太对劲。他们这一代人,没有太多机会接受系统音乐教育,但是知识分子的理解力、鉴赏力和敏感度还是有的。
这一天晚上八点多,朱樱在客厅弹琴,爸爸妈妈在卧室讲悄悄话。
“哎,若梅,樱樱这几天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她弹的这些曲子,怎么我听上去,全都是很忧伤的样子?”
“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调了几天休,从明天起到七号,都不上班,我在家陪陪她。”
“老婆辛苦了。”方文昌忙不迭地拍老婆马屁。
方文昌的直觉是对的。这些天,朱樱弹的都是些舒缓忧伤的曲子,“穿越时空的思念,失恋进行曲,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之类。
第二天,爸爸去上班,妈妈在厨房忙活,朱樱起床吃了早饭,上了一会网,没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合上电脑,又觉得无所事事。她把琴盖打开,一遍遍地弹琴。妈妈暗自叹了口气,切了几个朱樱最喜欢的小芒果,给女儿端了过去。
结束一支曲子后,朱樱坐到沙发吃着芒果,“这芒果味道不错,妈妈你也吃一个。”
朱樱举起一片芒果,喂给妈妈吃。吃完水果,朱樱洗洗手,准备继续弹琴。
朱若梅叫住女儿:“樱樱,过来这边坐,妈妈跟你说说话。”
朱樱依言坐到妈妈身边。朱若梅和女儿闲扯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特别有用的线索。她只好直接问女儿:“樱樱啊,能不能和妈妈说说,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没有不高兴啊。”朱樱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种状态,爸爸妈妈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朱若梅把女儿的脸转向自己,凝视着心肝宝贝精致的小脸,掩饰不住内心的担忧和心疼。
朱若梅今年五十四岁。她保养得很好,身段玲珑有致,头发乌黑浓亮,皮肤紧致细腻,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她满脸忧色地看着女儿,眉间的细纹就显现出来了。朱樱伸手抚着妈妈的眉心,“妈妈不要皱眉。”
朱若梅微微叹息,将女儿的小手拉到嘴边亲了一口,“你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多重,跟一只小猫差不多大。十个小手指跟豆芽差不多粗细。现在,”她微微哽咽,“现在,你也长成一个大姑娘,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可是在妈妈心里,你还是那个小小的娃娃。妈妈知道你能干,知道你可以一个人独立在美国生活。可是一想起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那么远的地方生活,妈妈就难过。”
压抑了多日的忧伤被戳破了一个口子,朱樱渐渐地红了眼眶,扑倒妈妈的怀里,无声无息地流了半天泪。朱若梅心痛不已,轻柔地拍着女儿窄窄的后背。
朱樱哭了一阵子,慢慢地收住了眼泪,直起身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把你衣服弄湿了。”
朱若梅注视着女儿红肿的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脸的伤心和担忧。朱樱不由得又湿了眼眶,“妈妈,他不要我。”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