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挣扎(五)
江院士乐呵呵地说,“小家伙,哄我开心。”江老爷子高兴了一会,突然正色道:“你有没有去申请基金委的青年基金?你最近的那个粲物理课题很不错,我觉得应该能达到申请条件。那个钱虽然不多,但是整体水平比较高,业内的认可度也很高。如果能拿得到的话,会是个非常好的开端。毕竟是个国家奖项,基金委项目评审的公正性还是有保障的,在国内认可度很高。”
赵宁正色地回答:“我已经提交申请了。本子和关老师张博他们几个讨论过几次。”
“好的。你要知道,基金委有严格的回避制度,你的本子交上去以后,我是不能干预的,结果到底怎样,要看同行专家的意见。”
赵宁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
“回到你刚刚说的事情,到底去不去,还得要你自己拿主意。工作重要,家庭也很重要,健康更重要。你彭老师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惜身体,这一点不好。你程老师年轻时候也不懂保护自己,你不要学他们。”
想到英年早逝的彭敏章教授和自己那个无缘的孩子,江院士凝视着窗外的白云,有点出神。赵宁也不敢多嘴。过了一会儿,江老师幽幽地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不懂身体健康的重要性。现在老了,后悔也迟了。那一年,我去五七干校,留下你程老师一个人在家。她怀了孕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扛个大箱子上六楼。后来,她病了好几年,人瘦得都脱型了。哎!”老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的夫人程慕楠女士年轻时干重体力活导致流产,她年轻没经验,还以为是例假量太大,没有及时去医院。下红不止两个月才去看病,延误治疗,从而导致不育。夫妻俩没有孩子,所以非常喜欢别人家的小孩。
赵宁隐约听人八卦过江院士的夫人因病不育,但是不知道细节。见老爷子满脸惆怅,他心里颇为同情。
江院士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八卦:“你说你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赵宁连忙解释,“我给大家发喜糖了,放在秘书办公室,可能大家忘了给您。”
“我知道了。我血糖高,牙也不好,你程老师不让我吃糖。”江老爷子不满地念叨。江院士的夫人对他的健康状况甚为重视,饮食上控制得很严,秘书们也不敢给江院士乱吃东西。老爷子嫌老太婆管得太宽,手伸得太长。
“你爱人叫什么,学什么专业,在哪里工作?”
赵宁便大致介绍了孟云的情况。
“初中老师好,有假期。教历史的,压力也没那么大。你搞物理,成天顾不了家,家里总得有人管孩子。你抽个空,带你爱人来家里吃个饭,你程老师最喜欢八卦新闻了。等将来有了孩子,也一定要带过来给她看看。要不然她养了那么些个猫在家里头,成天上蹿下跳的,搞得我都没地方看书。”
发了一通牢骚之后,江院士回到正题,“我同意你的那些分析,至于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另外,在做决定之前,一定要和小孟好好商量,充分尊重和考虑她的意见。两口子过日子,不能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和发展。在江安,她是个正经的公办教师,有编制,职业发展有保障。一般来说,教育系统里面,女同志的事业发展会比较顺利。看看她怎么想吧,不要预设立场,让她自己做决定。两口子有商有量,家里才能安生。
至于你的那些顾虑,你也不要太在意。他们物理系申报硕士点的硬件条件基本上能达到。如果你和那个做材料的小伙子能在那边踏踏实实地做科研,把研究生课程开好开足,申请硕士点还是有希望的。”
周末,赵宁回了十里岗镇的家。晚上,孟云洗漱完毕,坐在床上看书。赵宁把他和关山以及江院士沟通的情况跟孟云详细复述了一遍,“你是怎么想的?”
孟云放下书,抱着赵宁的腰,头靠在赵宁的肩膀上,轻声说:“你回江安工作挺好的,能照顾到家里。我也不用担心你去外地工作,我该怎么办。”
孟云听起来兴致不高,赵宁回过头,拉着孟云的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我身体挺好的。”孟云幽幽地叹了口气,“爸昨天带着你大伯和你大哥到我们学校去了,问我能不能把赵光辉的户口落在我的户口本上。”
“你的户口?你不是集体户口吗?”赵宁感到很奇怪,脱口而出,“他们还是想让赵光辉到你们学校上学?集体户能上学吗?”
“我跟他们说清楚了,集体户没法上学籍。后来爸也理解了,不是我不想帮他们,是我的确没办法。”
赵宁上下看了看孟云,伸长手臂把她搂在怀里,轻声问:“我大伯他们说什么怪话了吗?”
孟云的确在赵宁大伯和堂哥那里受了些委屈,她带着他们去餐馆,点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和公公以及伯父堂哥耐心地解释了半天,终于让他们明白,孩子如果上在孟云学校的集体户,不能上学籍,也不能在十里岗中学上学。这是国家的政策,不是她不想帮忙。
“咱爸通情达理,一点都没怪我。你堂哥说我被学校骗了,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户口,哪里是什么正经单位。”
赵宁叹了口气,将孟云的脸扶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受委屈了。我大伯他们一直很强势,我知道他们说话是什么样子。我要是在江安工作,家里的亲戚肯定老是要来找我们,到时候肯定有更多麻烦,你还要受更多委屈。”
赵宁体贴她,孟云心里的那一点不舒服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把脑袋往赵宁的肩上蹭了蹭,“没事儿!每个人总是免不了有各种社会关系,我们想完全切割也不可能啊!爸妈能不管了吗?如果我们去一线城市,大伯他们真想去,就找不到我们啦?现在去燕京也不过就五个小时的高铁,两三百块的车票钱,到时候说不定更麻烦。最起码在江安,他们晚上可以回安平,没理由在我们家住着。”
孟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咱们中国人是人情社会,亲戚来往,有麻烦也不可避免。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当然我也不会无底线地做烂好人,你相信我,好不好?
至于大伯他们,只要咱爸咱妈理解我们,大伯他们爱说就说吧。再怎么样他们还是长辈,说两句怕什么。再说了,咱们不还欠着大伯一份人情吗?爸昨天和我说了,你大一那一年,家里借了好几天都没借到钱。后来还是大伯偷偷背着大妈,帮爸妈担保,从村里借了八千块钱。那钱爸妈后来还了,但要是没有大伯担保,爸妈也借不到。”
赵宁把孟云的手拉到嘴边吻了吻,动情地低语:“云云,你真好。”说着,他温柔地吻上了孟云的唇,孟云勾起手臂迎了上去,没多久两个人都有些动情,四肢交缠,深吻在一起。赵宁眼眶微热,全力挑逗着妻子,孟云被撩拨得情动难耐,两个年轻人在陋室中缠绵,极力取悦对方。
何磊也在和他的父亲讨论这件事情。市里的一把手市长袁开华将要退居二线,何磊的父亲何键是常务副市长,当然想往上再走一步。省里考察的结果,对何键的工作基本满意,但是对江安市的教育口,特别是高等教育的发展非常不满。教育是何键的工作范围之一,当然受了些影响。
江安师范学院毕业的常务高官林孟昌甚至直接表示,“一个六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全国赫赫有名的革命老区,为共和国输送了那么多高级将领,可是咱们连一所大学都没有。有近九十年建校历史的江安师范学院,只顾着圈地盖楼,办学理念极其落后。
人家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哪个地级市没有几所像样的大学?好多发达地区的地级市,别说一般本科,连985211都有。内地要发展,观念就要跟上,教育是老区经济文化发展的动力和基础。教育跟不上,经济搞不好,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区的人民?怎么对得起那些牺牲了的烈士?”
江安师范学院是江安的最高学府,市里其实也很重视江安师范学院的发展。几届市领导也一直在琢磨着让江安师范学院升格为大学。市里舍得给钱,也没少花钱。
江安师范学院最近这几年一直在扩招,加专业。合并了江安职业技术学院和江安信息工程技术学院以后,学院在学生数量、专业设置、科研经费等方面已经达到了教育部的学院升大学的要求。但一个二本学院想升格为大学,还有许多其他硬性条件,比如要有十个硕士点、一百名正教授、二十个国家基金等等。
吃完饭,何副市长看着报纸,慢悠悠地问儿子:“你们学校的吴书记和章校长今天来找我汇报工作。你的那个同学,到底愿不愿意来啊?”
“他还在考虑,”何磊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一句:“爸,学校想引进他,主要还是想和江继川院士说上话吗?”
何副市长瞟了儿子一眼:“你不是一直说,你大学同学里头,就这个人最出色,院士的学生,一大堆世界级科研成果,对你们物理系的前沿学科发展会有很大的推动作用吗?”
何磊点点头,“是的,他的确很出色,王校长和田大勇他们对他的学术背景很满意。如果他能来,粒子物理这个方向就能打开局面了。”何磊还是满腹疑团,“可是,学校想和江院士搞好关系,主要还是因为申请硕士点的事情吗?”
何副市长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出言点拨儿子,“江安师范学院想升格为大学,至少需要有十个硕士点,你们现在好像有八个还是九个,而且大部分都是文科专业。你们校长书记扒拉了一遍,物理系是剩下的院系里头实力最强的一个。但连续申请了两次,教育部都没有通过。”
何磊点点头,思考了片刻,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说:“就只能走江院士这一条路吗?我们同学一场,不想,不想这样。”
何副市长对儿子的优柔寡断有点失望,微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们校长说,其他十几个专家都是外省或北上广深一流大学的校长、院士。他们也在想办法和这些外省的专家搭上关系,进一步沟通。但如果新安省的院士咱们都走不通,外省的就更困难了!据说这个江院士在那一群专家里头影响很大,是国务院专家组的副组长。
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个个都很清高,很难打交道。上次省政协会上,咱们袁市长想找他好好聊几句,他都推说忙,让找他的秘书约时间。找他吃饭,他根本理都不理,推说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太太不让他在外面吃饭。”
“那倒也是,院士是副部级,连省里也奈何不了他们,更别说我们这种地级市了。”
“你再去问问,实在不行就算了,这也不是强买强卖的事情。再说了,你同学到你们学校教书,也不会有人亏待他。”何副市长将报纸折了起来,合起拳头捶腰,“你自己也要好好琢磨琢磨。你竞争校长助理的事情,你们校长和书记都说问题不大。但你也得拿出点像样的成绩出来,要不然你怎么服众?现在已经不是只靠关系就能升迁的年代了!”
何磊看着父亲头上隐隐露出的花白发根,默默点头。 象牙塔之下aka物理学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