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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采晚上发病的时候按了铃。
当佣人和医生冲进卧室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湖绿色的被罩上一滩血渍。
白天,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劲,恐惧共和疾病摧毁了他的所有信念。
无数的专家和医师无能为力,院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卧室里。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镶嵌着美丽镜框的全家福。
四周一片安静,一丝声响也没有。
佐野棠坐在萧采的病床前,脸色白白的,垂眸静思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已无异,只是惘然。
“棠,还得是你啊!”萧采笑着说话,语气干巴巴的。
佐野棠望住他,询问不解的眼神。
床上的病人呼吸轻不可闻,柔白的嘴角保持着以往笑谑的弧度,似乎全然不将自己生病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是说千寻,由你守着她的笑容,我很放心。”萧采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咽喉,他望着自己的哥哥,眼底一片真挚的祝福。
佐野棠愣住,他一时间明白不过来,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两下,不置可否地笑了。
“别说傻话,那个丫头我可守不住,还得你来管……”他打趣的话语显得有气无力。
萧采的目光浅浅地波动着,将视线从他怔忪的脸上移开,落到了正前方的照片上。
眼底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沉默了半响,又低低地再度开口。
“我好怀念我们小的时候,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佐野棠的背脊变得僵硬冰凉,他恍惚地皱皱眉,聆听着他低低的细语声。
萧采的眼珠子转也不转,视线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些凄迷。
“有一次,我因为调皮,不小心将小妈最喜欢的水晶花瓶打碎了,我不敢承认,赖到了你头上,你二话不说就帮我抗下了,为此事还被小妈臭骂了一顿呢!”
“是啊!你小时候可真能闯祸!”他撇了撇嘴,“愤怒”地指出事实。
“还有一次呢!”萧采继续回忆着,“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抢了你的玩具钢琴,摔了个粉碎,你伤心地哭了好几天,事后,崔管家才告诉我那是你爸爸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是你的珍宝,而我又犯错误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他清俊苍白的脸上有些清雅绝伦的笑意,仿佛时光倒退,光阴逆转,一切都回到了过去。
“……”佐野棠的胸口堵塞着,闷闷的气流压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再说些什么,只是苦笑着点点头。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为什么总是容忍我,包庇我?无论我多坏,你都那么绅士?”
萧采淡淡地笑着,望向他,眼睛里闪着复杂不明的光芒。
“因为…!”他勉力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很淡漠也很轻松,“因为我是你哥。”
这一句话,萧采的眼泪便流了出来。
“帮我照顾千寻,好吗?”他怔怔地说,语气低哑而颤抖,“棠,我只相信你,如果我回不来了,好好照顾她。”
“不要说傻话……”佐野棠眼底一酸,急促地出声,打断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萧采的眼珠子透出执拗的泪光,身子也因为心底的起伏而剧颤了两下,“我不想看到她难过,我希望她永远开开心心的……只有你了……”他隐含希冀的望着他,怔怔地重复着,“照顾好她。”
佐野棠的心脏揪成一团,狠狠地抽痛着,他闭下眼睛,别过脸去,忽然不能再看他。
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悲伤难耐。
“那个丫头脾气也不太好,但是只要你对她好一点点,她会立马开心得语无伦次。”萧采低低地笑语,神色空蒙蒙的,面容虚弱得晚如晨曦到来时天际洒落的光影,“现在想想,她真是太容易满足了,而我总是在不经意中被她的傻里傻气打动。”
两个人之间的叙旧变成了一个人的倾诉。
萧采越讲越开心,他甚至将第一次在机场见到千寻时的情景都津津乐道地说了一遍。
佐野棠有些哑然,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一档子事。
原来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好了。
……
走廊上的壁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幽暗光芒。
佐野棠头晕目眩地向前走着,眼前仿佛弥漫着窒息的白雾,他的双腿仿佛被流沙裹住了一般,死力地往下沉去。
步子有些虚浮,也有些惊栗。
他怔怔地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客厅。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
穿过了夜幕下有些阴森可怖的绿草地,来到了那片清香的紫藤萝瀑布前。
在这里,见到自己的儿子,是沈曼风始料未及的。
“棠儿……”她悲悯地低唤,试着解释些什么。
“萧夫人,现在您应该满意了吧!”佐野棠轻笑着说了一句,绕开自己的母亲走过去,仿佛她只是一个毫不想干的陌生人。
“棠儿……”沈曼风在情急下拽住了儿子的手臂。
佐野棠闭了一下眼睛,心底火气直冒,他一甩手,有些厌恶地挣开了那女人的束缚。
“采不会有事的,你萧伯伯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骨髓移植中心,只要做了手术,还是有活下去的可能的。”沈曼风低急地说了一句,语音沙哑,带着赎罪的心态。
“虚伪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狠毒的心肠……能对亲妹妹的孩子狠下毒手……”佐野棠在夜风中扭头看向自己的妈妈,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丑陋,自私,嫉妒……报复……”他从嗓子眼挤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眼。
沈曼风脸色“刷”地雪白,仿佛有什么重重地击倒了她,一种悲伤和痛苦从她的体内渗出。
“觉得爸爸好可怜……!”望着妈妈惊怔的表情,神色冰郁如暗夜,佐野棠一字一顿,冷漠出言,“为了女人那点虚荣的自尊心,为了报复一个不再爱你的男人,就把爸爸拖下水,让他做你的挡箭牌,小姨难产去世后,又燃起了欲望,故意让爸爸误会你跟萧伯伯纠缠不清,借机离婚,以守候者的姿态嫁进萧家,再把无情无义负心汉的名义嫁祸到爸爸头上。”
“事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曼风惊栗地痛喊,她难以忍受儿子竟然给了她这么可怕的指控。
“在你的眼底,爸爸到底算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生育的我又算什么?为了自己虚假的野心,你欺骗了爸爸,也欺骗了我。”佐野棠的手指轻轻掐入掌心,逼退心脏处潮水般涌来的黯痛,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个女人狡辩些什么,她的演技太高了,高到佐野家,萧家所有的人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沈曼风惊得傻掉了,面对儿子空洞洞的眼神,她的脑子里一片惨白,身子迅速冰冷下来,双腿也惊悚得快要站不稳。
她这么坏吗?她已经坏到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比憎恨的地步了吗?
目光变得晶莹如雪,佐野棠苍凉地笑了笑,喉咙里一阵阵翻腾的血腥味。
“觉得小姨好可怜,觉得萧伯伯好可怜,觉得采好可怜!本来已经够不幸的家庭,原以为有了你的出现,会变得完美无缺呢?可是,你都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如果不是拜你所赐,萧采即使出生时身体虚弱不好养,后天只要悉心照顾好,也不会沦落到今天濒死的境遇吧?”
他逼视着自己的母亲,怔怔地笑着问,痛苦的眼神却已然快要崩溃。
儿子残冷的笑意像一把淬毒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脏,令她蓦地窒息。
沈曼风的身子无助地晃荡了两下,才强自稳住,她抿了抿嘴唇,荒芜地紧闭下眼睛。
“棠儿,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妈妈还真是坏得不可饶恕了。”她混乱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十年的时间给了你改过的机会,每个不知情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都给你了弥补的机会,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她宁愿抱着仇恨心胸狭隘地过一辈子,所以一切都晚了……?”
“萧国琛知道这一切吗?”
“你应该自己去跟他说!不是吗?”
“都是他害了我……?”沈曼风哀嚎出声,脸部强烈扭曲着。
“妈,不要再恨了……”毕竟是自己的妈妈,他痛到麻痹的心脏,陡然因为母亲的这声悲恸哭喊而清醒了一分,佐野棠斜睨着树枝间洒落的月光,苍白地哭喊,“孽债终归由孽债来偿还,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会喜欢上千寻,为什么我爱她却得不到她,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的。”
周身弥漫着漆黑的夜色,树枝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拼命地摇晃。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面对儿子的黯然,沈曼风惊痛地闭下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痛苦难耐,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面对父母离异的悲剧,为什么我不能完完整整地享受温暖的母爱,为什么我想珍惜的一切总是被掠夺,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佐野棠悲怆地痛喊,泪水热辣辣地滚下面颊,他猛地仰起脸,急吸一口气,怔怔地笑着,努力平定着内心翻搅撕扯的痛恨。
浑身的血液彻底凝结成寒冰。
沈曼风的眼前黑了黑,脸色苍白着,嘴唇轻轻颤抖。
这一刻,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强烈的叫嚣着。
那就是她爱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有事,她想要弥补,可是老天会给她机会吗?
——
绿油油的、一望无垠的草地上。
站满了送别的亲朋好友。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洒在了一架黑色的直升机上。
机舱的金色大门缓缓合上。
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带出强大的气流,缓缓从草地上升起。
螺旋桨持续轰响着。
直升机在晨光熹微的天空中盘旋着,越飞越高。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青碧的天空,眼底有希冀的光亮。
——
清晨的公路边上,停放着一辆银色的脚踏车。
空气里的灰尘颗粒在金色阳光中飞舞。
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从闹市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刚刚买好的早餐。
面无表情拨开车撑,她跨上车子,慢悠悠地往前骑去。
头顶有大片大片的枫叶从晨风中飘落。
她的嘴唇也是骇人的惨白,漆黑的头发松松地披散在肩膀上,轻盈地无风自舞,她眼瞳里黑漆漆的,整个人都散发出了黯淡死寂的气息。
公路上飘着淡淡的青草味。
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
女孩一路往前骑去,像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偶。
一眨眼的功夫。
一辆黑色跑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跑车很快就追上了前方的白衣女孩。
“笛——!”
车里的人焦急地按了喇叭。
窗外的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呆得像一个木偶。
佐野棠无奈地叹息,然后猛踩油门,跑车急冲上前,横掠在马路中央。
打开门,他火急火燎地下了车,然后走过来,拦住了那辆慢悠悠的脚踏车。
看着双手抓住她车头的人。
静静的。
千寻的眼珠子空洞地转了转,然后又恢复成一片死静。
佐野棠心中一痛,深呼吸,才哑声开口:“想见萧采的话,马上上车?”
白衣女孩呆呆地望着虚空,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恍若什么也没有听到。
修长的身子无力地站着,佐野棠的双唇渐渐苍白,眼神也渐渐黯淡,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冰凉的肩膀,摇了摇,又疼又怒地低喊:“萧采要走了,跟我去见他!”
说完这一句话,他不由分手地抓住了她的纤腕,拽着她向自己的跑车跑去。
跑车疾驰而去,留下了那辆银色的脚踏车滞留在原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映在明晃晃的车把上,折射出一道道凄迷的光圈。
天边的日光日渐强烈。
黑色跑车疾驰着开向郊区,往萧氏别墅的方向驶去。
双眉紧锁,嘴唇苍白透明,佐野棠不停地踩油门,车窗外的景物如幻象一般飞速后闪。
副座上的女孩倚着车壁,眼睛里光盈盈的,沉默不语,肩膀单薄得就像一张薄薄的风筝。
车速只加不减。
直到。
一架黑色的直升飞机从蔚蓝的天空,从万道金灿灿的阳光中飞过。
直到佐野棠透过挡风玻璃,清楚地看到了它。
身子一震,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得全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冰凉下来。
采,不是说好,要见她一面的吗?
佐野棠心底黯痛,眉心皱得死死的,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蓝天上的直升飞机穿过透明的云丝和光影,在飞远的一瞬间,似乎接到了什么命令,又盘旋着飞了回来。
黑色跑车急刹车停在了路边。
佐野棠下了车。
千寻手脚冰凉地下了车。
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着飞行,搅起了强大的气流。
机舱内。
萧采吃力地透过玻璃窗往下看去,想要睁大眼睛将她看得更清楚,而胸口一阵剧痛让他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
煞白的嘴唇痛楚地轻咳,有一丝丝殷红的血花溢出,弥漫了他的唇齿。
他的身子晃了晃。
身侧的沈曼风赶忙伸手扶住他,撑起他全身的重量才使得他没有倒下。
萧采轻咳着勉强勾起唇角,对她微笑:“小妈……我没事…不用停了…走吧…”
沈曼风惊怔,呆呆地看向自己的丈夫萧国琛。
“走吧!”看着儿子忍痛割爱的脸色,萧国琛转头对机师幽幽地吩咐了一句。
直升飞机盘旋了一圈后,轰轰然远去。
漫无尽头的公路上,呼啸而来的凉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千寻呆呆地凝望着晴空中那架远去的直升飞机。
睫毛怔怔地僵住。
晶莹的泪水从她苍白的脸颊簌簌滚落。
“萧采……”声音沙哑轻忽,她挪动僵硬的双腿,怔怔地向前跑去。
佐野棠大惊回过神来,伸出手,却没有能拉住她。
心底是撕裂般的剧痛,如同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白衣女孩越跑越快,眼睛里的泪水越流越急,她边跑边哭,不知所措,撕心裂肺地大哭。
晴空之上,那缕黑色的直升机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机舱内。
萧采紧紧闭下眼睛。
两行滚烫的泪水静静滑下他的眼角。
心脏痉挛抽搐,他一把抓住座位旁的扶手。
他用力地抓紧它,抓得很紧,手指关节清亮如印,他的身子冰冷和僵硬,孤独地战栗着。
千寻,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是自私的,强迫自己离开了你
如果能活着回来,我发誓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如果不能,请你忘了我。
千寻呆呆地停了下来。
双腿一软,几欲跌倒。
佐野棠跑过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只是暂时离开,会回来的。”
千寻没有动,呆呆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让他的心绞成一团。
佐野棠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是轻轻扶着她颤栗着向下蜷缩的身子。
干哑的喉咙动了动,她的声音出奇得低涩,轻飘的似乎快要失去呼吸的力气,“我爱他,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佐野棠听到了,他拍了拍她冰凉颤抖的肩膀,一切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怎么就走了呢?”
千寻神色惨白如纸,泪水布满脸颊,透明的嘴唇轻轻颤抖,嗫嚅:“……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爱他……我愿意一直等他……哪怕等到老……等到死……!”
“怎么就走了呢?”她无声地哭泣着,苍凉的身子在他的手指下抖得不成样子。
佐野棠痛得无法呼吸,别过脸去,不能再看她。
“……他……还没有告诉我没有他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恍惚地望着空荡荡的晴空,眼睛里泪水的光芒映得她脸色荒凉如死,声音轻得就像耳语,“……那么……我该怎么办……见不到他了该怎么办……”
佐野棠怔住,睁开眼睛,眸底流露出无法言语的泪光。
千寻直直地望着郎朗的蓝天,声音低如呢喃,颤抖地说:“……没有他……我不会快乐……我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他……他走了……我会死掉的……”
“千寻!”
佐野棠低喊,握紧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想要把她摇醒。
“萧采……”泪水静静地漫过她的脸颊,千寻歉疚地低下头去,她哭着,哭着,她开始痛哭失声,大声地哭着,“萧采!萧采你回来…萧采……”她一叠声地呼唤他。
佐野棠轻轻拥住她哭泣的肩膀。
于是她的泪水哗啦啦地流淌进他的胸口。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心痛地抱紧她,怔怔地强调。
在他的臂弯内。
千寻神情崩溃,嚎啕大哭。
她哭得喘不过气,放声地哭着,浑身颤抖地大哭着。
公路上车来车往。
阳光如雨丝一般斜斜飘落。
倾泻在他们依偎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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