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杜的故事么?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报警?”
“当年老武他爹不让武月报警,说警察来了,会把他家的小电影院给抄了,他家就没饭碗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责难老杜:“我说的是现在!”
“哦,现在?”
老杜回过神来,看着我。
“我要报警。”说着,我掏出电话。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都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即便是没有真正的公道可言,我也要努力给自己一个说法。用报纸上冠冕堂皇的话形容,那就是我不愿向黑恶势力低头,换句话说,我总要采取点行动,不能坐以待毙吧。
老杜眼神温柔,目光却苍老而无力,他轻轻地摇头:“没用的。”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连报警都省略,就这样任人宰割?”
老杜抬头看着天花板,幽幽地答:“抬头三尺有神灵。”
“你个懦夫!”
老杜苦笑着看向我,说:“当年武月也这样骂我。”
“你就是懦夫!”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挥舞起拳头,朝老杜的脑袋砸去。老杜低下头,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任我捶打。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我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我,终于觉得累了,也终于觉得,自己还得继续活下去。不管有没有斗志,我都得继续活下去。
老杜说的没错,报警没用。
我又不是没报过警。
几个月前,我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机,欣喜不已,可就在午饭后,去取编辑部的汇款单时,在长安大道上被两个男人给抢了。我当时就张皇地跑回编辑部,打110报警,警车是来了,两名警察带着我去派出所备案,我灰溜溜花了大半个下午折腾这件事,可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让我兴奋的消息传来。
当下,就算是报警,我又该怎么说呢?
我丢了什么?
房间里一切都在,只不过乱了套,如果我什么都没丢,警察又如何立案?再说,这件事真的和老杜有关么?有没有可能是巧合呢?嫌疑人是谁?那个武老师?抑或,隔壁那莫名的女孩?
抑或这件事,真的和我有关?
我再没说话,从激烈的情绪中逐渐走出来,安静地坐着,长久地把头埋在膝盖中间。我饿了,也困了。
与其说我是乐天派,不如说我从来不愿让自己长久的沉浸在不良的情绪里。我始终觉得,那些一直将自己埋在不良情绪里的人,是太幸福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任性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不必像我一样,每天都要为自己的生活操心,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当然,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然而,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其实都算正常,比我不幸的人多了去,比我幸福的人也多了去,我既然无法改变叵测的过去和糟糕的当下,那么我就只能抓紧时间,尽我所能,去抓住未知的明天。
那么现在,我需要休息,明天,我还要上班,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生活中发生任何事情,我都必须努力工作,否则,我会饿肚皮,我会交不起房租,为了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现在,我必须安静下来,休息。
老杜一直很安静,很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被强奸的房间已经基本恢复了原来的秩序,想必是老杜趁我睡着的时候,简单收拾了收拾。
天已经亮了,老杜的鸽子已经在天空上盘旋,我心口有点疼,坐着睡了一宿,感觉心窝里憋屈难受。
从窗口向下望,老杜又像往日一样,在花坛前喂鸽子,太阳照在他的头顶,折射出明亮的光泽。
我突然觉得一切就像在做梦,昨日那场噩梦真的来过吗?
收拾好自己,下楼,一切都和往日不差分毫,鸽子、老杜、豆浆、油条,只是今日,老杜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我朝老杜苦笑了一下,拿起豆浆油条,放下三块钱,转身走出小区。
在穿过那些交错的小胡同,抵达东太平胡同之前,我突然意识到,尽管我在拼命地撇清自己,尽量远离老杜,可我们的故事,已经开始。这是宿命,纵然我真的搬了家,远离了老杜,我们的故事,也绝不会就此结束。冥冥中,似乎真的有什么因缘,将我和老杜牵连在一起。如果今天,我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相信,老杜一定会找我,一直找我。而如果今天,老杜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相信,我也会找他,一直找,找到耗尽所有的心力,直到我再也不对这个世界心存希望。这不是爱情,是牵挂,这份牵挂来自每天早晨的点头问好,来自每天傍晚的真心问候,来自每天花坛上的那杯豆浆和那根油条,来自老杜这半年多的点滴关怀。
这真的不是爱情吧,如果是,老杜为什么从来没有向我表白过;如果是,老杜为什么不像雷海生一样暧昧地将手臂环绕我的腰?
这不是爱情吗?老杜昨晚不是对我说:“宝贝,对不起”吗?
上帝,不管这是什么,至少在我心里,再也不排斥老杜,纵然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雷海生在他办公室的门前,冲我微微地笑,我依旧不能够忘记,手里的豆浆和油条,来自老杜那双粗糙的大手。
不过这件事,除了老杜,我总要找个人唠叨唠叨,商量商量,我不能总是一个人孤军作战,我需要一个同盟,即便不是战友,做我的参谋也好。
这个人,非雷海生莫属。
中午吃饭前,雷海生端着饭缸经过我的窗前,我喊住他:“雷海生,打完饭来取你的信!”
当时,对于我来说,想找报社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一个便利的借口,那就是送信。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外地的新手编辑来说,除了正常的文章编辑和采访工作之外,还要承担读者来信的分发工作。当然,在分发读者来信时,混杂其中的每个人的私人信件也由我分发。
那个时候,电子邮件还不普及,信件还是很常见的,虽然不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天编辑部都会收到半麻袋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可每天我要分发的信件也至少有几十封甚至上百封。
雷海生扭过头看我,我冲他眨了眨眼。他爽快地答应:“好!”
雷海生来取信的时候,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与我同屋的另外两位编辑老师年纪都较大,中午总会到会议室的沙发上去小憩。
“到胡同里去溜达溜达,好不?”
雷海生温和地笑,点头。
我真喜欢他那张精致的脸,所有的不快,都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被击退到脑后。
说到故事,事实上,从见到雷海生的第一眼,我就希望,自己和他能够发生一些故事。
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他像个撒娇的孩子,把头埋在我的胸口里,目光深邃而迷离,喃喃地说“宝宝,我想和你……”。我抚着他柔顺的头发笑着摇摇头,抬头满天是星星的眼睛。
不知为何,在梦里,我们身下是长长的站台,两边是笔直的铁轨。两列火车从两旁的铁轨上面对面呼啸而过,强烈的风吹得我的耳朵生疼。
当我和雷海生一起走在单位后面交错的胡同里时,我向他讲述了我所遭遇的骗局,以及此后的重重劫难,坐过山车时碰巧停电,回家后竟然发现被盗……当然,关于老杜自己的故事,我只字未提,在我看来,这是我对老杜基础的尊重,即便是明天,我就要从老杜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我也必须尊重他的隐私,尊重他这个人,因为不管老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他曾经温暖过我,曾经无数次帮助过我。
雷海生专注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渐渐皱起眉头。
最后,我仰头看他,恳切地问:“海生,我该怎么办?”
正午的太阳定在我们身上,暖暖的,可他的目光却游移不定,是啊,我这番遭遇,任凭谁,听了也会觉得有些不安吧。
“搬家吧!”
“搬到哪儿?就算我搬了家,想找到我,一样可以找到。”
他的目光终于凝聚在我身上,重新温和起来:“我租的那套房子,有一间租户刚搬走,如果你愿意,我帮你跟房东说说,一个月最多600块钱。就是有点远,坐车到单位得一个来小时。”
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了很多,他不嫌弃我遭遇的麻烦,愿意伸手相助,这让我开心不已。看着他的脸,我的内心有小小的兴奋,如果不是太阳底下,我真希望,他能够壁咚我。我的内心被他诱惑了,不是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
整个下午,我都在幻想类似电影《失恋三十三天》的温情桥段,如果我真的和雷海生租住同一套房子,那么我不仅远离了老杜,而且也靠近了爱情。
下班的时候,我对雷海生说:“你跟你的房东说说,我回去就去找我的房东,看看这周末退房,她能退我多少钱。”
然而一切,却在我回到月坛北小街的时候,出现了神一般的逆转。
当红彤彤的晚霞映射出煦暖的光辉,当我略有忐忑地踏进小区大门,抬头看见淡金色的光芒笼罩的老杜时,老杜回过头,冲我微笑。然后,他向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把鸽子粮,站在我旁边,边喂鸽子边对我说:“安子,今晚,你就搬我家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