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悲伤的事情,当爱情变成这副模样,我心里除了悲伤还是悲伤。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洞房花烛夜之前,将自己交出去,可为什么就坠入了雷海生的情网,为什么就失去了防备,失去了矜持,失去了自尊?我一向鄙视婚前性行为,不是我传统,是我觉得总要为自己坚守些什么,为自己未来的幸福坚守些什么,因为我一无所有,如果连这份真纯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本值得骄傲?当然,这也算不得资本,但至少是属于我自己的,真实的完美,而且这份完美的留存,还捆绑着一个深不可测、不见天日的秘密。然而现在,这完美已经荡然无存,尽管毁掉它的是我心仪的男子,然而我依然禁不住悲哀满怀,为什么生活不能如我所愿,我不求遇到白马王子,不求嫁入豪门,只求洁身自好,完美爱情,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我的心被撕裂开来,我恨他,我甚至想:要么,我杀了他;要么,我自杀。
我不愿回到月坛北小街,我不愿看见老杜,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向老杜提过雷海生,事实上,我从未跟老杜说过很多话,我和他的交流,仅限每天上班时的一声问候,每天下班时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周末偶尔同时出现在小公园,也只是聊聊小说,聊聊鸽子,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愿和老杜说,尽管我一直感受着来自他的温暖和关怀。
前段时间的种种遭遇和劫难,已经完全被眼前的这场浩劫打碎,是的,对我来说就是浩劫,身体的浩劫,灵魂的浩劫,爱情的浩劫。
我爱吗?这就是爱情吗?不!不!
我坐在三里河公交站的不锈钢长凳上,呆呆地坐着,一直坐到华灯初上,才起身往月坛北小街走。老杜一定在花坛边等着我吧,小区如果有旁门就好了,我就可以绕过老杜关切的目光,逃回小屋。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并没有看到老杜,老杜的鸽子也不在天空上飞翔,也许,老杜和他的鸽子一样,都归巢了?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这是我第二次失眠,记得上一次,还是经历那场骗局之后的夜晚,似乎那时候,我和老杜刚刚开始熟悉。可现在,我和老杜,已经隔山隔海。
是的,雷海生的入侵,已经让我和老杜之间,有了不可跨越的万水千山,当然,我不会再接受雷海生,如果没有这场浩劫,我必然会继续和雷海生交往,甚至暧昧,好好谈一场恋爱,然而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我不能说自己是完美主义者,然而又有谁知道,这场完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是我心底里永远不可触碰的红线,那是我耗尽十多年的心力,要去忘记和埋葬的一个秘密。但是雷海生,毁灭了我心中对完美爱情的期盼,揭开了我深藏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需要经历多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心理上的过渡,接受这个残破的现实,但是在能够完全接纳自我之前,我决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或者关怀。
这一夜,我数次将窗帘悄悄撩起一角,向黑暗的小区里张望,心底里期盼看到那只古怪的望远镜,看到那颓废的身影,它们与我,似乎是暗夜的灯塔,虽然遥不可及,但至少能让我看到些许恍惚的光亮,然而,它们都没有出现。
这个夜,黑暗之极。
天亮的时候,我看见老杜的鸽子,斜插着飞上天空,心中释然,探头向窗外看,晨光中却不见老杜的身影。
我的心揪了起来。
这一天,在办公室里,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昨日的浩劫和老杜的不见,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内心不得片刻安宁。
中午打饭的时候看见雷海生,不自主地红了脸,低下头。
打饭的大姐看在眼里,笑呵呵地说:“金童玉女啊!”
这话要是放在昨日之前,我一定会红了脸,咬着下唇,娇嗔地转身走开。可今日,我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除了耳朵觉得发烧,只有内心的悲凉。
打了饭,雷海生跟在我身后,既没有避讳周围的眼睛,也没有压低嗓音,声音坦然而明亮:“安子,你什么时候搬家啊?”
我打了个冷战,头也没回,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决定了,不搬到雷海生租住的那套房子里去。我不要把我的爱情变成这副模样,既然它已经残破,就让它被时间的尘埃掩埋,被忙碌的生活碾碎吧,如果可以的话。
我终究必须活着,我不能死。我背负了太多的宿命,那是雷海生所不能承载的命运;我隐藏了太多的秘密,那是那颗蓬勃的心所不能慰藉的黑暗。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永远不能忘记,任凭岁月磨砺,永远铭刻在记忆里。
下午,我联系了西皇庄那栋筒子楼里那套房子的房东,整整一年了,幸而我还保存着那份《手递手》,幸而她的房子正好租户到期,空了出来。
感谢老天的眷顾,可以让我逃离这一切。
我决定,不管老杜,不管雷海生,谁也不管,我要搬到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地方去,一个人,安静的生活。
让我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吧,我不需要任何的关心和帮助,我不再渴盼任何的情感和爱意,我要活着,一个人安静地活着,这,就是我最迫切的向往。
是的,我要搬家,我的女房东显然有了一个龌龊的情人,两个人会在某些时刻,悄悄躲进中间的房间里幽会;我的女邻居显然是一个从事不正当职业的女子,会在很多个夜,领回来容貌猥琐的男子,在自己的房间里苟且。
是的,我要搬家,我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就算是已经没了清白,也要活得清清白白,这才对得起那些被我尘封的记忆,对得起我日复一日努力前行的青春岁月。
我愿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然而,下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老杜,仿佛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平心而论,我想起老杜的次数,总比想起雷海生的次数多,因为老杜似乎总在我身边,朝朝暮暮地关心着我。没了早晨毫无新意的豆浆油条,我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不太习惯。
可这天的夕阳下,我竟然又没有看到老杜,鸽子张皇失措地四处乱飞,失去了往日的秩序。老杜,老杜你在哪儿?我突然害怕起来,紧张和不安爬上心头。
老杜,你到底在哪儿?
好吧,我承认,没有了老杜,我有些恍惚。
有些人,似乎真的是要等到看不见了,才意识到他曾经的存在也有其存在的价值,比如老杜。
进门的时候,房东打开对面的铁栅栏门,伸出脑袋,递给我一个信封。
“不知道谁放在门口的,写着你的名字,我就帮你收着了。”
那时候,还没有满街飞跑的快递,还没有大大小小装在纸盒里、快递信封里或者黑色塑料袋里的快递包裹出现,因此房东递过来的这个信封,让我颇感诧异。
说了声谢谢,进屋,然后打开自己的房门,坐定。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邮局里五毛钱一个的那种,没有写收件人地址,也没有写寄件人地址,更没有邮票,信封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安晓旭 收”。信封里似乎装了一本书,有些重量。
我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撕开信封,竟然看到了那本久违的《呼啸山庄》,我的天,它怎么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再三抖动信封,可除了这本书,什么都没有。
打开书的时候,我的手指有些颤抖,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书页中蹦出来,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本书完好无损,似乎和当初我丢失它的时候无甚区别。
我不甘心,一页一页认真仔细地翻,直到翻到最后的白页。
在这一页上,多了一首诗:
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
夕阳西下,我在山谷等你。
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
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
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
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
等我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老杜站在我面前,眼泪再也忍不住,涌出眼眶。
如果没有被雷海生夺了清白,如果没有失去老杜的关怀,此刻,我不会哭,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对美好爱情的希冀,没有了老杜亘古不变的温暖,偌大的北京,就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老杜,老杜,你去哪儿了?老杜,老杜,你还惦记我吗?
这一刻,我心碎如尘,清冷的暮色围拢过来,窗外,鸽子凌乱地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冲撞,我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不知道这颗心究竟该何去何从。
书跌落在地,信封滑落,泪眼婆娑中,俯身拣拾,却意外地发现,在信封背面,有三个数字:811。
我瞬间凝滞,811,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