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是雷海生打来的，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接了起来。

　　“你还好吧？”

　　“还好。”

　　“身体没事吧？”

　　“没事。”

　　“明天能上班不？”

　　“呃……不能。”

　　“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

　　“那为什么不来上班？大家都叫你皮猴，从没见你生过病，你是不是去别处应聘了？”

　　“没有。有点不舒服，估计要休息三五天。”

　　“我加了会儿班，刚出报社，正往你家走。”

　　“别，别，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儿？”

　　“我，我……”

　　“安子，别躲了，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嫁给我吧，安子！”

　　世界在此时此刻，颠倒了180度，几秒钟后，我才努力站稳脚跟，将手机又一次贴在耳边。

　　“雷海生，你别冲动，这是人生大事。就算是你我之间有了……有了关系，我也不会为难你，我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够谨慎。”说完这句话，我咬紧下唇，恨不得咬出血来。我能怪谁呢？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又能对你负责呢？

　　“不，安子，我不是冲动，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要对你负责，而且我要对你负责到底。”

　　如果放在几日前，我一定会觉得这几句话幼稚而浅薄，然而此时，雷海生的几句话传入耳中，我却禁不住泪落两行。

　　这几日，我如刺猬一样蜷缩起来，将所有可能的盔甲披挂在身，将所有可能的坚强和力量注入内心，把自己伪装成冷漠无谓的女子，我把自己想象成拿得起放得下的情场高手。然而事实上，我麻木的伤口并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如果不是老杜的失踪让我没有精力去哀怨自己的命运，我恐怕真要学黛玉去葬花了。

　　我还太年轻，看不清人生棋盘的全局，无法触及每个人、每件事背后的真相，更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下一分钟的明暗，在经历了山重水复之后，突然听到雷海生如此直白的示爱，隐约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欣喜浮上心头，只是，我只敢向那柳暗花明处略略张望，却不敢斗胆迈出一步。

　　我久久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子，你在哪儿？我快到月坛了。”

　　“哦，不，不，我在北大医院。我一个朋友住院了。”

　　“谁？”

　　“哦，你不认识。”

　　“安子，你人都是我的了，就别瞒我了，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老杜？”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为何这样容易就被戳穿，我着实无言以对。

　　“安子，你和老杜到底什么关系？你实话实说，我不会怪你。”

　　“不，不，海生，你误解了，我和老杜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只是我的邻居，他只是我的邻居。”我着急着慌地撇清自己和老杜的关系，似乎生怕这刚刚柳暗花明的情感瞬间又灰飞烟灭。

　　其实，这几天我不是没想过和雷海生继续交往下去，事实上，我从来梦想的，都是从一而终的爱情，但是我实在无法面对眼下的僵局，雷海生的霸王硬上弓，让我无法再直面那张精致的面孔。

　　“我相信你。你啥时候从医院回来？我快到你家门口了。”

　　“我，我……”

　　“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请假去照顾他。”

　　“他是，他是我五叔。”好吧，既然说不清楚，就骗他一回吧，谁叫他霸王硬上弓，将我的爱情梦想彻底打碎，我本想将最好的自己留到洞房花烛，可硬生生被他给抢了去，既然你真的要和我洞房花烛，这个账，咱还得慢慢算。

　　“行了行了，你就是太善良，小心被人骗。”

　　“谁会骗都不如你会骗！”

　　此时此刻，竟然有了些许打情骂俏的味道，想到病床上的老杜，我心里徒生一丝不安和惭愧。

　　“你还是回去吧，老杜脑出血，人事不省，刚做了手术，医生说要三五天才醒，他没有老婆孩子，老母亲也不在家，我发现的他，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到医院里不管吧。”

　　“嗨，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几杯豆浆油条，就把你给绕进去了？嗨，你啊，心太软。行了，我回去了，你自己多小心，别让老头吃了豆腐，到时候找我哭鼻子我还得给你报仇。”

　　挂上电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胶片，是不是在这个时段，被裁减掉了一段？或者，嫁接到了别人的胶片上？幸福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难道就因为和雷海生有了肌肤之亲？这也难怪，当下，23岁的女人遍地都是，可23岁的女孩并不多见，再说我也是才女，至少能写一手好文章，能养活自己，他雷海生就算是选择了我，也不吃亏。

　　在这样糟糕的一天，太阳西沉的时候，我的心情终于峰回路转。

　　尽管房东打来电话，说老杜的母亲没在家，我还是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

　　老杜在三天后终于醒来。这三天，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心情从悲壮的责任感，逐渐变成了最后相聚的珍惜感。这三天，雷海生的电话一天三个，早中晚各一个。男人真是下半身动物，下半身的亲密接触，竟然迅速就把一个原本只有只言片语的暧昧男人，变成了严防死守的钟情男子。这个世界真是有趣，我的人生竟然在如此的浩劫中，出现了这样喜剧化的跳跃，难道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霸王硬上弓是男人捕获猎物的最直接的方式？

　　老杜的病情三天来一直很平稳，我的情绪在雷海生的抚慰下，也安静了下来。那天去购物中心811的时候，我顺手将那本《呼啸山庄》装进了包里，这三天看了足足两遍，最后我终于想起来，那次去小公园，我带的就是这本书。就是在经历购物中心811的那场骗局之后，发现老杜缺失了半根小指的那次。当时我带去小公园的，就是这本《呼啸山庄》，那次我应该只带回了水杯，从那儿以后我就没看到过这本书。那么它一定是被老杜拿了去，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信封里，又是谁，在信封的背面写上了三个数字：811？

　　每次看到这本书的最后，看到老杜写在最后一页的那首诗，我都感慨万千。老杜真的有这样深情吗？老杜真的会一直等我，甚至在天堂等我，在来生等我吗？唉，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只能算是孽缘了。我注定不会和他相爱，即便他是富家翁，即便他有万贯家财，我安晓旭，也决不会和他有染，不是厌恶这个人，而是这样年龄这样无端的爱情，完全不符合我的人生底线。

　　老杜醒来的时候，看见我，眼睛竟然弯了起来，露出了笑意，而我则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过老杜彻底清醒后的反应，却将我这几日来被雷海生的电话滋润的平稳安定的心情彻底掀翻，面对老杜，我忐忑不安，甚至胆战心惊起来。

　　老杜的脑袋包在惨白的纱布里，只有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他笑过之后，艰难地咽下我喂他的粥，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被束缚的面孔。吃完粥后，他那满足和迟钝的眼神渐渐灵动起来，他抓住我的手，声音微弱而沙哑：“你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我笑了，说到救，我真还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其实并没有真的救他，我只是发现了他，然后坐着急救车送他到了医院，既没有和坏人搏斗，斗智斗勇的过程；也没有血雨腥风，枪林弹雨的拼杀。不过我还是如实将自己那天早晨，到811敲门，然后从观景电梯里观察、发现他，最后请物业开了门，坐着120的急救车，送他到北大医院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老杜听了直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老武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

　　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被他抓住的手抽出，微笑着说：“他一定以为你不会被人发现，他一定以为你会死在811。再说医生说你的体内有毒品残留，他肯定给你注射了毒品，好让将来发现你尸体的警察以为你是吸毒过量而死。”

　　老杜的眼睛小了一圈，想必皱起了眉头。

　　看见他醒来，我心情大好：“好了，别想了，我去给你洗苹果，等会儿喂你吃苹果。”

　　老杜看着我，眼睛又弯了起来。

　　然而，就在我起身，拿着苹果从老杜眼睛里消失，又回到老杜的眼睛里，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后，老杜突然又一次抓紧了我的手，急切而紧张地问我，语气不是没精打采，而是略带慌乱：“你是不是拿什么做了交换？从老武手里救了我？”

　　“拿什么做交换？我什么都没有。哦，对了，我这一年多存了两万多块钱，给你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交了两万，这是我仅有的存款，你出院后要还我啊。”我笑眯眯地说。

　　然而老杜的手却越抓越紧，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不，不要骗我，你是不是拿你自己做了交换？告诉我，告诉我！”老杜的声音竟然有了几许哀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