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过得很压抑,连同事们的嘘寒问暖,都没能让我的内心复苏,原本以为,所有的劫难都已经走过,剩下的人生,就是我和雷海生安安稳稳、普普通通、忙忙碌碌、波澜不兴的日子,然而没想到,我竟然发现了如此黑暗的秘密,而雷海生,也许会在不久的未来,将我们的生活,挟裹进更加幽暗的深渊。
四点半报社一下班,我就走掉了,先去西皇庄后面的小菜市场买了点菜,然后回家做饭。相处一年多,我早就意识到,雷海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男人,要想掏出真话,就要乖乖的,好好的,服服帖帖的,做他的女人。
除了凉拌西红柿、醋溜土豆丝、炒合菜,我还买了他最爱吃的猪耳朵,细细地切了丝,用蒜末和红油仔细拌过。烙饼是买的,在电饼铛里烤过。最后,我还精心做了疙瘩汤。今晚,不管他多晚回来,这个秘密,我一定要揭开。
雷海生啊雷海生,我可以和你一起穷困,一起吃苦;我可以和你一起烦恼,一起忙碌;我可以忍受你的挑剔,你的无常;我可以忍耐你的“男女”,你的暴躁,但是我绝不允许你走上歧途!
雷海生敲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饿了,正用烙饼卷了炒盒菜,准备往嘴里送,见他进来,就干脆送进了他的嘴里。
他大口嚼着,转眼看到满桌的饭菜,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安子,今天啥日子?”
我沉了沉心气,将笑容摆到了脸上:“没啥,我就想好好和你吃顿晚饭,我想明天去编辑部上班。”
他这才舒展了眉头,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猪耳朵:“嗯,味道不错!好啊,你觉得身体好了,就去吧,不过你不用拼命,我挣的够咱俩吃了。”
看着他贪婪的吃相,我心里酸酸的,真希望这片刻的幸福和平稳就此凝固,真希望我不会打破这份难得的和谐,然而我却不能,不能。
吞吐半天,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海生,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吗?”
他没有抬头,卷了一整块烙饼,狼吞虎咽地吃着:“早就告诉你了,销售、销售,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啊!”
“哦,那,那你哪儿来的钱给我交住院费啊,当年我那个邻居小田住院的时候,光住院押金就两万,我这住了半个月,还是大出血,得花多少钱啊!”
他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花多少你爷们给你挣,我还能让你花那死老头子的钱啊!”
我有些支吾,就怕他提到老杜,又恼怒起来。
“不是,不是,我就是怕你借高利贷,担心咱俩将来还不起。”
雷海生将手里的烙饼整个塞进嘴里,转脸看向我,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质疑:“你啥意思,怕跟我过苦日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怕吃苦,我就是说,我们宁可吃苦,也不要赚不该赚的钱,不能赚的钱。”
雷海生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他凑到我面前,用油乎乎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安晓旭,不该问的,不要问,好奇害死猫!”
我有些不安起来,手脚都似乎没处搁,赶紧起身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疙瘩汤。他继续吃,看样子心情还不算糟。
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端过来,然后边喝边轻声问他:“要不,我们把蒋宅口的房子租出去,租金至少也有两千多,不比我的工资少多少,这样我们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他突然转过脸,目光似乎要将我看穿:“安晓旭,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别动那套房子的心思,你要是为了钱嫁给我,趁早给我滚蛋!”
我像被一口食物噎住了一样,半天喘不过气来,良久,才终于开口:“哦,你误解了,我是怕你太辛苦。”
晚饭结束前,他打开了那台破旧的电视机,新闻正在播报警方打掉一个犯罪窝点的消息,我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海生,我不怕苦,不怕穷,真的不怕,我宁可你不赚钱,也不要你以身试险。”
他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不要以身试险,你不要作奸犯科,不能赚的钱我们不赚,宁可穷些,我也要我的男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我心里感觉痛快多了,不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我都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是你的女人,那么,你也是我的男人,我要我的男人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
出乎我的意料,雷海生并没有暴怒,他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张精致的面孔仿佛真的要变成雕像,他的沉静让我觉得恐怖,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下一幕会是怎样的剧目。
终于,他站起来,抱住了局促不安的我。
好吧,我承认,下一幕,并没有太超出我的想象。
两个月的禁欲,激发了他体内狂躁的荷尔蒙,我默默地承受,默默地祈祷,希望在“男女”之后,他能够对我说出真话,我能够揭开那个重重地压在我心头的黑暗的秘密。
这场风暴,对于我来说,不亚于一场骇人的飓风,如果不是一心要揭开那个秘密,我一定会撕心裂肺地哭喊、拒绝。然而当下的我,却顺从地承受着、忍耐着,他看得见我紧咬下唇的坚持,也看得见我眼角几欲淌出的泪滴,但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相反,他似乎非要将我摧残到拼命哭喊,才算心满意足。
风暴结束后,他将沉重的大腿压在我身上,几欲睡去,我却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我认真而执着地问他:“海生,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不要骗我,我是你的妻子,我是打算和你白头到老,一生一世的女人!”
他烦躁地扭过头,问我:
“这句话你问了多少遍了?难道还要我再告诉你一次吗?
“你究竟在怀疑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告诉你安晓旭,你的命,是我救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我突然打了个冷战。早就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海生,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如果不是我,一年前死的就不是小田,而是你!
“如果不是我,你两个月前就和小田一样,死在医院里了!
“你以为谁救了你,难道你以为是那个死老头?
“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他突然暴跳起来,下床,穿上裤子,套上外套,冲出了房间。
我来不及穿好衣服,裹着毯子起身去追,跌跌撞撞中撞翻了桌子,尚未收拾的饭菜碎落一地。
最终,我追到的,只是一扇砰然合上的大门。
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这一夜,雷海生不知去向,而他的话,一次次在我的脑海里炸开: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如果不是我,一年前死的就不是小田,而是你!
“如果不是我,你两个月前就和小田一样,死在医院里了……”
那么我,那么小田,难道……
不,不……
一年多前的点点滴滴,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映,直到记忆的胶片溶化成一片血腥。
我想起了月坛北小街的那顿午餐,那是我和雷海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月坛北小街一起做饭。
当时,小田屡次走进厨房,一会儿占用水池,一会儿占用煤气灶。
在我洗菜的时候,她就站在我的侧面,在案子上切水果,还用屁股拼命地挤我,仿佛要将我挤出厨房。
我回头看雷海生,他却宽容地一笑了之。
我想起了很多个深夜,小田的房间里传出的怪异声响;我想起了蒋宅口那些妖艳的女郎;我想起了“苍蝇粉”……
一年多前的那组画面,仿佛重新回到我的面前。
我看见小田转过头来,眼神闪烁了一下,吃力地抬起手,指向我,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
我看见雷海生在我身后摔了一跤,连手里的盒饭都掉落在小田的病床上。
我看见自己手忙脚乱地扶起雷海生,他忙不迭地清理掉落在小田被子上的盒饭,我看见饭菜泼洒一地,我和他乱成一团糟。
我看见小田闭上了眼睛,我看见自己慌忙跑去卫生间取拖把,回来的时候,听见心电监控器发出刺耳的嘀嘀声。
我看见雷海生手足无措,呆立在小田的病床前。
我看见自己冲到雷海生的前面,伸手按动床头的报警按钮。
我最后看到,雷海生靠着墙边,慢慢地蹲了下来,将脑袋扎进了膝盖中间,双手抱头,沉默不语,仿佛向这个世界举手投降。
我还看见,小田躺在暖气旁的病床上,这张病床的设置和其他病床不太一样,因为太靠近暖气,所以床头附近并没有电源插孔。
我还看见,小田的呼吸机的电源线,插在一个插板上,插板立在墙角,电线沿着墙边,走向不远处的电源插孔。
我,突然就在这个深夜,洞悉了一年多前,那场死亡的奥秘。
为什么,雷海生会突然摔了一跤?
为什么,小田死前监护仪显示正常,却突然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为什么,雷海生会靠着墙边,慢慢地蹲下来?
如果没有如果,那么为什么雷海生会说:“如果不是我,你两个月前就和小田一样,死在医院里了!”
如果没有如果,我为什么会在蒋宅口事件后,在病床上,朦胧中,仿佛看见《绝望主妇》里,扎克关掉了诺亚的呼吸机。又为什么会听见有个声音在低语,“不,不,你不可以!”
那么在那场死亡之前呢?
究竟是谁制造了那起血腥的凶案?背后又深藏着怎样的罪恶?为什么“如果不是我,一年前死的就不是小田,而是你!”
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