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天气转凉。一日病已前往披香殿探望王婕妤和公主,王思瑶亲自出迎,手里拉着四岁的小公主刘施。病已抱起刘施,突然想起了皇后许平君,脸上平添一层暗色。思瑶忙挽着病已入了殿,吩咐侍女去准备午膳。
病已叹气道:“我最近忙着国事,很少过来,辛苦你了。”思瑶淡然一笑,“夫君辛苦了。”病已抚摸思瑶粉腮,感激不已。
这时侍女来报,大皇子请求拜见婕妤。思瑶一惊,“是奭儿来了,夫君!”望着思瑶欣喜的眼神,宛如慈母般,病已笑道:“让他进来吧。”
两个婢女一左一右陪着七岁的刘奭入了殿,纷纷下拜。这两个婢女都是刘奭的保母,又称保阿,是专门负责教育抚养刘奭的。二人都年过五十,看上去慈眉善目。虽然有二人伺候,刘奭一直不习惯,常常怀念在披香殿的日子,更怀念母亲和妹妹。所以隔三差五跑来请安,与妹妹一起玩耍。
自从许平君过世,病已就下令后宫不准提及皇后许平君的事,更不得向大皇子刘奭提及。刘奭几次询问,思瑶都遮掩过去,从没有提起他的生母。刘奭也一直以为思瑶是自己的生母,对她十分孝顺。思瑶满心欢喜,一直思忖什么时候合适把真相告诉他。几次请示,病已都摇头不许。
病已淡然一笑道:“都起来吧!夫人,这是朕为奭儿专门找的保母,她们忠心耿耿,做事仔细,听说伺候一年,从没有出过差错。你呀,今后就可以放心了。”
思瑶仍然不放心,仔细询问:“大皇子这几日膳食怎么安排得?有没有增加被褥?他逐渐大了,有没有安排几个贴身的宦官?……”两个保母一一叙说,不敢遗漏。思瑶这才放心,拍拍奭儿肩膀道:“奭儿,带着妹妹在殿里玩耍,不要走远。”刘奭恭恭敬敬道:“孩儿知道,父皇、母亲,孩儿先带妹妹去玩了。”病已摆摆手,刘奭便拉着刘施在殿里绕着柱子玩耍,两个保母也退到殿外。
望着二人殿里跑着玩,病已感慨道:“我当年落魄,也只有平君肯下嫁于我。那时候在掖庭,又多蒙她父亲一直照顾。虽然后来我当上了君王,可平君却被……离我而去。每每看到两个孩子,我总是很难受。如果平君还在,那该多好!”
思瑶忙搂着病已入怀,轻轻抚背道:“夫君节哀!姐姐都走了七年了,当初的事,臣妾一直没敢提,就是担心夫君会一时冲动,葬送了自己。其实当年……姐姐并不是身子虚弱,应该是被人毒死的。”
病已一惊,“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担心我会一查到底?害怕我斗不过大将军?担心大将军会废了我?”思瑶无奈点头,泪湿眼眸道:“那时候大将军一手遮天,臣妾……臣妾担心夫君把持不住,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现在大将军走了,夫君想为姐姐报仇,可以缓缓削弱霍家。不过臣妾劝夫君三思,毕竟皇后还在宫里,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后不会坐视夫君打压霍家而无动于衷。”
想起霍成君,病已稍稍冷静几分,无奈道:“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但平君的仇我迟早给她报了。是谁下了毒手,我心里有数,只要时辰一到,我会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两人依偎一旁,宛如寻常夫妻般,坐看一子一女在殿中嬉戏。病已感慨道:“我像奭儿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掖庭,他们也算是有福了,能在皇宫里生活,在你的关怀下成长。只是可怜了平君,早早离去。我打算立奭儿为太子,算是弥补平君的遗憾。她没有跟着我享受荣华富贵,那就让她死后享受哀荣吧!”
思瑶一惊道:“夫君,这……皇后殿下肯定会反对的!如果立奭儿为太子,将来皇后的儿子怎么办?她要是不高兴,奭儿就危险了。当年他们能毒死姐姐,今日难道不能对奭儿下手吗?陛下要是真爱护奭儿,就不要立他为太子,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臣妾请陛下三思!”
病已不屑一笑,“今日的皇宫掌握在我的手里,谁也别想肆意妄为。他们要是不懂得收敛,还想放肆,我会让他们付出沉重代价!你放心吧,奭儿有两个保阿在,绝不会有事。再说,成君虽然骄纵,但心地不算太坏,只要善加安抚,我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思瑶不断摇头,面露忧色道:“万一她真做出这种下作的事呢?”病已斩钉截铁道:“那就不要怪我不顾夫妻情分!”思瑶默然不语,心下却忧心忡忡。
待病已离去,思瑶唤来两个保母,细心嘱咐道:“今后记住,不准离开大皇子半步,不准让大皇子先尝食物,不准让陌生人接近大皇子……”两个保母面面相觑,只得应声。思瑶依旧不放心,咬牙道:“你们记住,要是大皇子出了事,你们都得陪葬,知道吗?”两个保母大骇,急忙跪下求饶。思瑶蹙眉道:“你们不必紧张,如果大皇子平安无事,本主不仅不会动你们,反倒重重有赏。”两人大喜,忙叩谢。
病已来到鸳鸯殿,见琴棋正抱着三岁的刘钦玩耍,忙从后面环腰抱住琴棋。琴棋回眸一笑,“哥哥快看,钦儿会说话了!”病已大惊,“钦儿才出生两年多,这么早就会说话了?真是神奇啊,我当初比他还晚。”两人听着刘钦喃喃低语,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留在鸳鸯殿,恩爱如胶似漆,几番颠鸾,琴棋趴在病已胸膛,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病已抚摸着琴棋香肩,笑道:“妹妹,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当初平君跟随我吃了不少苦,可惜一起甘苦却没能同富贵,后来她……我对她很愧疚,一直想着报答她。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琴棋粲然一笑道:“哥哥自己拿主意就好了,我没有意见。”
望着她满脸笑意,病已反倒不敢提了。两人一路走来,彼此相知,一直同心同德。如果贸然立别人的儿子为太子,病已担心琴棋会想不通。琴棋笑问,病已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想立……奭儿为太子。”
琴棋一阵错愕,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惊道:“这是好事啊,哥哥为什么吞吞吐吐?是不是担心皇后殿下想不通?要是需要我去说服她,我明日就去拜见皇后。”病已感动不已,轻轻拉起被褥盖住琴棋香肩,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翌日前往长秋宫,皇后霍成君早笑迎入殿。病已屏退众人,搂着成君道:“皇后,朕打算放了那个冯奴,正要问皇后的意思。你说朕是放,还是不放?”成君娇躯一颤,想到冯奴与母亲胡显婬乱,直恨得牙根痒。但又想到霍家被人侮辱,她一时竟也想放了冯奴。左右为难之际,成君抬头问:“陛下觉得呢?”
病已大笑道:“这件事交给皇后处置,你要是愿意放,朕明年就放了他。你要是不愿意放,朕就不提了。”成君咬牙道:“那就放了吧,我跟母亲说一声,让她辞退了那个狗奴。”病已欣然点头。
难得在长秋宫吃早膳,成君高兴得手舞足蹈,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早膳。病已吃惊问,成君笑道:“臣妾今年十八岁了,难道不值得庆祝吗?”病已大笑,命人将霍家酿得葡萄酒捧来,感慨道:“自从张骞通西域,葡萄才传入大汉。看来玉路商贸是有必要的,而且利大于弊。”两人举樽对饮,十分欢喜。
酒足饭饱后,病已握着成君手道:“朕有件事想与皇后商议一下。”成君歪着脑袋问,病已娓娓道:“许皇后去世多年了,朕当初受她父亲厚恩,这才能在掖庭活下来。后来最穷的时候,只有她肯下嫁给朕。朕每每想起平君,总是觉得十分愧疚。如果她还活着,那该多好。”
成君面露异色,不敢接话。她虽然不清楚许皇后是怎么去世的,但后来听宫人私下谣传,许皇后是被人毒死的。想起那年自己刚入宫,她立刻意识到蹊跷,觉得这件事必然与霍家脱不了联系。
见她低头不语,病已泪湿眼眶,幽幽道:“朕……朕想立刘奭为太子,不知道皇后的意思是?”成君大惊,“这……奭儿才七岁,太早了吧?”病已叹气道:“早立太子,早定名分,以免将来祸起萧墙,自相残杀。就像朕的祖父一样,当初他被立为太子,无人敢觊觎,都安分守己。后来祖父自缢而死,先是三皇子燕王想要篡位,后是四皇子广陵王与楚王勾结,幸而被朕及时敲打。朕现在有六个儿子,如果不早定名分,只怕他们会相互争夺,弄得朝廷四分五裂。”
成君心乱如麻,不敢回答。病已叹气道:“最近皇后一直给朕托梦,说她是冤死的。如果能立奭儿为太子,朕对皇后的死就释怀了,今后也就不再提了。”成君大骇,听出病已话外之音,只好咬牙道:“臣妾听陛下的。希望姐姐在天有灵能够安息,不要再来纠缠陛下。”
病已大喜,轻轻抱住成君,甜言蜜语道:“朕就知道皇后是体贴之人,不会让朕失望!后宫有你在,朕就放心了。明年……明年立太子,朕大赦天下,到时候再放了冯奴。”
第二年三月隆重举行册封太子大典,只见群臣身穿朝服,按次排列,从宣室殿内直排到殿外。殿外旌旗招展,护卫森严。羽林骑威风凛凛,期门军虎虎生威,两军东西护卫,相互牵制,拱卫君王。病已端坐殿上,望着群臣朝贺,笑意浓浓。
抬眼扫去,群臣齐聚,唯独右将军霍禹、卫尉范明友等霍家子弟纷纷缺席。病已面色难看,冷冷问:“右将军为什么不到?还有卫尉、长乐卫尉、未央卫尉、羽林令、期门仆射、骑都尉赵平等人,都干什么去了?”
驸马都尉金赏上奏道:“启禀陛下,右将军、卫尉等人一起出游,不小心生了病,所以请了病假。”金赏是辅政大臣金日磾的次子,娶了霍禹的六妹,生了两个儿子。他向来与霍家保持距离,虽然不怎么待见霍家,却不得不维护霍家。
病已知道霍家是故意办自己难堪,如今霍家手握兵权,他轻易也动不得。不禁冷笑一声,“病得真是时候。既然右将军和卫尉等人都病了,朕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太中大夫,你曾是大将军府长史,派你前往看望右将军病情,赐金百斤。告诉右将军,如果病情不严重,就尽快来参加大典,朕在大殿等他。”
太中大夫任宣忙领旨,匆匆而去。群臣在大殿内外等候,个个窃窃私语。宗正刘德与太仆杜延年小声嘀咕:“太仆,你觉得右将军是真病,还是装病?”杜延年叹气道:“只怕是心病。”刘德点头道:“太仆对右将军这般了解,平日是不是常常来往?”杜延年一惊,苦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宗正还不了解我吗?我当初是大将军提拔,许多事不得不为,但犯上作乱的事,我杜延年绝不敢做。”刘德笑道:“难怪陛下让你兼任执金吾!你手里握着北军,光禄勋手里握着两宫禁卫,车骑将军手里攥着城门兵马,大局就定了。”
丞相韦贤与御史大夫魏相也窃窃私语,魏相小心翼翼道:“丞相,陛下真是英明啊!册立大皇子为太子,既名正言顺,又打压了霍家,还断绝了后宫非分之想,真是一举三得。一旦册立了太子,霍家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将来君王大可以毫无顾忌废了霍家,收回军权。”
韦贤也笑道:“确实如此,陛下这招棋走得妙啊!霍家仗着皇后之势,肆意凌辱大臣,随意出入宫禁,迟早祸乱宫闱。如今陛下册立太子,绝了霍家念想,他们今后恐怕是不能耀武扬威了。如果他们安分守己,陛下或许能容忍他们继续尸位素餐。如果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必然惹来灭顶之灾!”魏相低笑道:“不错,霍家子弟不来参加册立太子大典,必然是想与陛下决裂!这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