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黑毛鸾鸾的脊背上水淋淋的,它在路上不断和石草儿嬉闹,不仅追猎松鼠和野兔,还在雪地上滚来滚去。雪后初晴,它打滚时粘在皮毛上的雪霁,化成了水,茸毛尖上滴落着水珠珠。
石草儿棉衣棉裤上的雪,也开始融化了。银色的吕梁山在抖!腾起一股股热气。
老天放晴,给她灰暗的心灵里送来一抹灿烂。她感谢这条大黑,它不但一路与她伴行,还拿出它浑身解数,讨石草儿的欢心。她从监狱回来,按照她老爹的主意,她去拴马屯西头桑狗儿家,要来它为索子打更报警。抱来它时,它还是个小不点儿,一个卷夏秋冬过去,它长成了一条护庙大狗不说,索泓一还给了它许多技艺:扔到远处的东西,让它叼回来;在庙院内那根晾洗衣裳的铅丝上,让它像猴儿一般踩钢丝。特别使石草儿开眼的,是索泓一驯化小黑(当时狗还很小)算算术,在十位数以内的加减法,仑都能以汪汪几声,算出答案。
汶先乐坏了拴马屯的娃子们。由于有许多新玩艺的吸引,那些辍学去打柴的娃儿,重新走进了学堂;山前山后的娃儿也闻风而来,冷落死寂的山神庙,成了穷乡僻岭娃儿们的乐土。娃儿心炅本来就充满童贞,山乡娃儿除了童贞更是一无所有。他们叫石草儿石老师,称不知姓名的索泓一为山老师,因为山比石头大,山老师比石老师能耐高。他不仅能使狗学会算算术,山老师一扬手,还会从他袖口里飞出灰鸽子来呢!狗是石草儿从桑狗儿家抱来的,鸽子可是桑狗儿亲自送上门的。桑狗儿是拴马屯山汉中间唯一的一条光棍,人虽长得髙大魁梧,但始终没娶上媳妇。究其缘故,就是由于他从小不务正业:他奍狗,养雕;养鸽,养鸟;养田鼠,养斑鸠……谁走近拴马电两头他派石头墙圈,就能听见狗咬、鸟叫和他哼吧山瞧奇。昔。石老爹没进大牢之前,岱经多次去规劝这个波村里卷成二流子的桑狗儿。
你身强力壮,让涕田里的六分地荒畚,你却天天鼓捣这些营生,怕是一辈子找不上个婆娘哩!桑狗儿说逬这才好哩!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
石福安仔细盘问,桑狗儿电头头是道地讲出他的生活方圆来:石火哥你是勤俭人,但结果咋样?大嫂在。年吃橡子枭儿吃死了;那年十几户小村的诠马屯,饿死十多口人,平均一家死上一口。俺没种,那年头却没跟俺屯那些死见一块去见阎王。俺是大肚汉,你道为啥俺能佥须全炅地活,来?这群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救了俺的命。就拿保养的鸽子说吧,它们天天去妤地觅食儿,飞回笼子里只只饱得要死。它们喝上几口铖水,这些鸽子便把存在嗉子里的谷子粒高鉍米籽都给俺吐出來。皂于那地上跑的就更衔多说了,养熟了的出釵就是带俺寻找粕食的密探,俺按照它踩过的座去挖田鼠洞,一下就能从洞里挖出儿十斤粮食。所以那乍尖凌言饿得吃橡子果的时候,陁桑狗儿却天天能填饱肚子。馋了,再促上两只斑鸠,迟了毛在火上烤烤;那年头连骆驼都娥得脱上一层皮,俺桑狗儿有粮有肉,没有淖一两肥膘石大爷,俺天天看岛儿们出见,天天又见鸟儿们回窝,那架子上的老雕,偶尔还给淹抓回一只兔子来过过节,您说俺干这营生,不是自得其乐吗当然啦,俺这院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骚臭吩人鼻子,腌人眼珠,不过俺桑狗儿邋遢惯了,也就不,觉这宅院气味熏人了!当石草儿抱狗回来,向索泓一述说老爹告诉过她的桑狗的故事时,索泓一当即对桑狗儿发生了兴趣。他说:
畜儿,带我去见见他。
石草儿摇摇头別。这人在村里被看成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俺爹为种下毛主席万岁麦地走红的时候,于三勾来过外乡的红卫兵,砸过他的狗窝和荆条编成的鸟笼子。可也怪了,砸了窝,毁了巢,那些鸟儿还都飞回来,栖在桑狗儿的檐下。
索泓一说那我就更想见桑狗儿了。
为啥?
他养的活物,我想见识见识。没遭厄运之前,我在文工闭时由于变魔术的需要,也有人饲养些小动物。我就会在空碗坠变出来大肚子金鱼,空纸箱里钻出来打鸣的公鸡。这桑狗儿,一准是个土生土长的驯化动物的能手。
行。有空俺带你去见见这条拴马屯的光棍。石草儿笑吟吟地说,不过,你得空着肚子去。
为什么?
院里腥臭腥臭,遍地是狗屎、鸟粪……他是个邋遢鬼,如果填饱肚子进他院子,你会把食儿反呕吐出嗓子眼的。
我的胃功能极好,。年在劳改队饿得我吃过疥蛤嫫。索泓一凄然一笑,你信吗?在千渴的三伏天,我喝过车道沟的马尿。为了生存下去,我除了还没吃过人肉之外,死猪、死狗,死猫的肉,我都吃过了。老君炉里修炼过的金刚罗汉,没有医学上呕吐这个词儿。草儿,我早就死了城市知识分子的骄矜,返祖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动物了,还怕什么鸟兽粪蛋的臭气?!俺明白了。石草儿难过地用手摸了摸索泓一瘦削的面颊,俺过去只知道吕梁山人是盐碱水腌浇大的,不知城里人也要呑咽苦黄连。
这世道成了大地狱。索泓一把石草儿的手攥在自己常心,流浪时我到过大城市,红卫兵打死个人,如同捏死一个虱子,所有城市的死尸,都在火葬场外排队等候入炉化尸。
石草儿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庙墙上那张地狱图。她还不太明白的是,庙墙上下地狱的都是厉鬼,好人都乘坐着莲花瓣,升入云彩间的天堂成仙。这世道好歹不分,连她老爹也进了阳间的牢狱,还不知于三收监后,能不能洗清老爹罪名,放老爹出监门哩。
庙外荷人叩门。孖苹儿以为是她教的娃儿来了。打开庙门,门外站着的不只是翠花婶子一个人,浑身沾满鸟粪,肩头上蹲若一只秃雕的彪形山汉桑狗儿,也出现在山神庙前。
婶子,这是……
听乡亲说,你干哥会耍狗戏,桑狗儿拜师来了。
石取儿多了一句嘴狗叔又不是不认识山神庙,干啥劳俺婶子引路?
桑狗儿只是嘻嘻傻笑。刘翠花直言快语地说道:他认识山神庙,可不认识你干哥。子脆这么对你说吧,俺把于三送进大牢,桑狗儿解恨着哩他怕俺一个人日子难过,给俺送来野山鸡肉和莜面团团;俺过意不去,便帮这个邋遢汉子,去收拾又脏又臭的宅院。汉子需要婆娘,婆娘也离不开汉子,俺俩不叫互相对象,俺俩叫互相合作。
石草儿咧嘴甜甜地一笑哎呀!怨俺有眼无珠,真没瞅出叔和婶在合演一出《寒窑会》哩!刘翠花咯咯地笑了一阵,收起笑脸正经八本地说小老师,你别作贱你翠花婶子了。狗子叔来找你干哥,当真有事。
索泓一在屋里听见石萆儿和刘翠花这番对活,走出庙门,对肩膀上驾釕老雕的桑狗儿说广我正要去你宅院看你养的飞禽走兽呢,你倒先来看我了。有什么事,进屋去说。
进得邊来,桑狗儿解开棉祅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只灰翅膀、红趿圈的鸪子。他把鸽子递到索泓一手上,瓮声鉍气地说道:革儿她干哥,你给俺说说,这是咋回子事。前两天俺放鸽子去野地觅食儿,鸽群回来俺一点数,窝舅多了一只。俺用眼一瞅,就把这只野鸽子找出来了,使俺纳闷的逼,这鸽子腿上还系着一个锏环哩!俺过去跟石草儿学过仨瓜俩者儿的字,认出铜环上嵌菪北京二字,你说说这牝京的鸽子,就飞到俺吕梁山大山坳里来了哩?
索泓一本想立刻告泝桑狗儿,这是一只信鸽,但是话到嗓轴,却没有吐出来。他兔感地想到了。己,也是北京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命运的峰回路转,却也使他落脚于吕梁山的这座破庙。还用问吗,这只信鸽和他的命运绝对酷似,一定是在砸烂旧世界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捣窝焚巢,信鸽便成了空中野鸟,在敲锣打鼓的批斗声中,飞离了饲养它的鸽笼。再不,就是鸽子主人被发配到大西北荒漠,鸽子依恋北京旧巢,便不远千里顶风溯雪向北京回飞,在吕梁山遇见了家族同类,生存本能使它暂时在这里落脚,可是这只信鸽的目标,仍然是飞回北京。
桑狗儿见索泓一锁着双眉久久无言,便又傻儿巴叽地问道:草儿她干哥,这是俺遇到的第二只腿上带环的鸽子了。前几年,俺正在院子一口大锅里,煮一只野狍子肉,猛一抬头,天空中有一只飞得很高的鸽子,它像闪电一般扎了下来,一头扎进了滚开的开水大锅里。俺把烫掉了毛的死鸽子捞出来,发现鸽子腿上也套着一个铜环。你说,城里人养的鸽子脚腕上为啥套着铜环?又为啥飞过俺吕梁山,一头扎进这开水锅里找死呢?
索泓一觉得桑狗儿讲的鸽子故事,颇有几分惨烈和悲壮。昔曰,他读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史,其中的一页曾描写过信鸽。盟军英格兰渗入到柏林的特工人员,在无法用无线电与本部联络时,就使用过信鸽。小小信鸽飞越过髙山密林把藏在鸽子羽翅下的情拫,送到丘吉尔的作战指挥中心。信鸽星月兼程,一路饥寒交迫,当其焦渴到无法忍耐之时,看见水光波影就往下扎,只求喝上几口水再往前飞。桑狗儿所说的鸽子,当然并非军用信鸽,但吕梁山缺水,那城市放飞的信鸽显然是到了饥渴不能忍受之程度,见着水锅就扎了下来,成了想喝口水而又死于水的冤枉鬼。索泓一想:如果对桑狗儿讲起这些,与山汉们的生活不仅距离过于遥远,而且桑狗儿也无法理解和消化,因而他只是对桑狗儿笑笑说:
落在鸽群里的那只鸽子,想在拴马屯落脚;扎到你水锅里的那只鸽子,活腻味了想自寻短见。
那脚上的环子哩?
城里喜欢养鸽子的鸽主,都给鸽子套上脚环。
为啥?
怕放飞时丢失:
北京的咋会飞到吕梁山来?
桑狗儿喜欢刨根问底,索泓一只好把城市人驯养信鸽的事儿,说给这山汉听。他说,人间有许多驯养信鸽的人,最惊人的驯养事例,是有个比利时人,把鸽子带到南极洲放飞,看鸽子多久才能飞回比利时。那是世界上信鸽飞翔的最远行程。
比利时在哪疙瘩?
……索泓一向大山外边一指。南极又在哪疙瘩?
……索泓一又向大山外边一指。
索泓一自知他的这些解释,只能挑逗起山汉桑狗儿的好奇,但还是不得不吿之他一二。桑狗儿、刘翠花都是大山沟沟里的一棵野草,一块山石;出门认识山道,进门认识炕席不要说对中握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就连吕梁山峦之外的中国也知之甚少。他实在不忍心装傻充愣,把他知道的世界锁在肚子里;但又不能把地球掰开揉碎,让桑狗儿听个明明白白,只好囫囵吞枣般地对桑狗儿胡乱比划了一阵世界几大洲的分布,并点明南极和比利时的地理位置。之后,不等桑狗儿洱提问什么,便对桑狗儿说:你把这只鸽子留给我吧,我喜欢这只鸽子。
哎呀,草儿她干哥,你可真是山老师,连外闺的事,你都知道,俺桑狗儿来拜山老师了。说着,朝索泓一憨憨傻傻地弯下身腰,对索泓一连连鞠了三个大躬。待他直起身子,把那只北京鸽子麻利地递给了索泓一,同时像敬神一般,对索泓一虔诚地说道别说这只鸽子了,就是山老师要我肩头上这只老雕,我也白送给山老师。翠花对我说了,你是山外来的大能耐人。
索泓一不愿意桑狗儿询及他的详细来历,便把鸽子往身后一背,喊了一声走一,然后拍拍身子,那只活灵灵的鸽子竟然没了身影。待桑狗儿正眉瞪眼的目光,在索泓一身上捜来寻去的瞬间,索泓一向上一招手,喊了一声来一,那只灰鸽子竟从索泓一的袖子里爬了出来。
石草儿在一旁叫好。
刘翠花在一边喊妙。
桑狗儿没说啥奉承话,只是眉飞色舞地请求索泓一有空到他宅子里走走。他说要是驯化好了那些天上飞的和地下跑的,他愿陪索泓一出山,到城市里去变戏法,偕机会到大城市里去开开眼界,看看世面。
索泓一给桑狗儿泼了一盆冷水:放鸽玩鸟,都被看成资产阶级的玩艺;于三没收监之前,你不也挨过批斗了吗?
刘翠花插嘴说你还不知道哩,小老师她干哥是省城里的大干部,咋会跟你去演候戏?你看他胳膊上还扎着红箍籀哩,你狗儿别白天说梦话撒呓症了。
桑狗儿傻笑地连连点头俺知道,俺知道,俺知道草儿她干哥,摆弄俺养的狗和鸽,是为招娃子们来庙堂上学念书。俺只求草儿她干哥,有空也教教俺变戏法的手艺。
行。石草儿搭腔道,俺替俺哥应下了。
桑狗儿还想说啥话,蹲在他肩头上的老雕噗叽在他肩上拉出一泡稀湿的鸟粪。刘翠花乜斜了桑狗儿一眼,连忙一扯桑狗儿的袖口说:行了,你师也拜了,别脏了这庙堂神灵,你跟俺回吧,俺给你把这拉满鸟粪的棉袄刷刷,太埋汰了。
桑狗儿一边被刘翠花扯着袖子往外走,一边还邀请着索泓一:啥时候去俺那儿转转,驯化驯化俺那些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啥时候去,俺弄几只斑鸠炖炖,再弄上一瓶口子酒,俺爷俩好好喝上几盅!索泓一答应桑狗儿说狗叔,等开春天暧和了,我一准去。还在这儿呆多久?桑狗儿又问,你可别不吱声就回省城。
省城正乱哄哄地武斗呢!我还要在这儿过上一段清净日子。
你可真去。桑狗儿信蜇旦旦地盯问。
拉钩一索泓一伸出食指。桑狗儿也伸出粪叉投的手指,两个汉子的指头勾在一起。待两人指头分开后,桑狗儿用嘴一边吹着他的手指,一边神往地对索泓一瓮声瓮气地说:别看你长得不像俺吕梁山的汉子,指头的劲头还真不小哩。
这是走西口挖炭时练出来的。索泓一胡乱地应对着说,口外的莜面团团壮人筋骨。
苦娃身板都是铁疙瘩。桑狗儿憨傻地笑了。
我也是我干爹收养过的苦娃。索泓一说往后,狗叔就把我也看成是吕梁山的一颗草籽儿吧。
桑狗儿肩上那只秃雕,不知是难耐庙堂的冷寂,还是那双千里眼里发现了什么猎物,刚出庙门,就一翅子飞离了桑狗儿粘满鸟粪的肩头。这汶子魂儿拴系在他这只禿雕上,他顾不上与索泓一和石草儿吿别,就趔趔趄趄地追踪着禿雕的方向而去。
真是疯子。刘翠花叨咕了一句,俺没去他家前,他和狗和老雕住在一条炕上。
我看这人心眼厚道。索泓一说,大凡养飞禽走兽的猎户,都有点痴傻劲儿。他只要对婶子好就行了,俺跟于三可还没办离婚手续哩!那没什么难的,只要反革命家属要求与反革命离婚,没有不批的。索泓一说我给婶子代写离婚状子,只是不知于三收了没有?
收监了。浩儿天他从劳改砖厂寄来一张明信片。让俺给他送内衣去,还特别说明让屯里木麽给他打一只木拐。刘翠花猊露心亩说,我曾让狗儿给他刨根木头,安上柺把儿,那狗儿说,他愿为好入丢脑袋,也不愿给于三做那木拐,让他在劳改队里潫杳儿似的蹦着走路吧!这事交给我干,旧拐折了,我给于三打一副新拐。反正草儿还是要去探视她老爹的,让草儿把木柺和你办下来的离婚证,顺便给于三带去。
这也怪了,草儿爹咋还没有出监?县里造反派头头对我说的好好的,啥时候送于三进牢,啥时候放草儿爹出牢。刘翠花诧异不解地说,淹已把和草儿爹一块下山担水,草儿爹用泉水浇麦的料,一块交给戴红箍的头头了!可能是人家还在核实材料吧!石草儿插嘴说翠花婶子别为俺爹操心了,过几天我再跑劳改砖厂一趟,探个虚实:从八月十五到入冬,都两仨月了。刘翠花依然牵挂着萆儿爹的事要不我办离婚证的时候,顺便从区里到县里走一趟,问个究竟。
人间祸福,自有天命。就别麻烦婶子了。石草儿说。
你看这话就透着远了,俺们是谁跟谁呀!没有你干哥给俺在背后张罗,俺眼下还跟瘸子于三睡一条炕哩!小老师,这事儿我要管到底,俺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婆娘。
刘翠花说到做到,几天后她拿着那张离婚证走进庙堂。在院子里的葫芦架下,刘翠花对索泓一说广县里办案的人说了,两个月前,就给草儿爹开了释放证。
真?索泓一愣住了。
石福安老爹出监,是他能意料到的事情但两个月不见老爹回来,着实出乎他的料想。
不是于三又在闹妖吧?刘翠花直眉瞪眼地说比如,他死咬着草儿爹在毛主席万岁麦地里浇过屎尿。
索泓一摇摇头广上边下了指令,他的话等于放屁。
那是咋回事哩?刘翠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干哥,那就让小老师早日去劳改砖厂去摸摸底吧,他们总不会狗胆包天,不执行造反总部的命令吧。
石草儿对骆驼婶子的话,没有流鎔出过于惊奇的神倩。她清楚地记得,八月十五去探监时,她爹对于出监一无奢望,二无多大兴致。石草儿归家之后,别的探监细节都对索泓一抖落得一干二浄;唯独把她老爹的倩绪异常,锁在她个人的心田。她所以没对索泓一说起这些,生怕他老爹的漠然态度,会挫伤了索泓一的心。要知道,拴马屯发生的一切,都是索泓一借着乱世,煞费苦心安排的,其目的之一就是借刘翠花状告于三之际,顺水推舟把她老爹从监狱里搭救出来。如果,她把老爹对出监的冷漠态度告诉了索泓一,不是会刺伤索子的良苦用心吗?!好在娃儿们已然放了寒假,石草儿没有杂事缠身。第二天天麻麻亮,她就踏上奔往劳改砖厂的羊肠山路。行前那天夜里,石草儿紧紧搂抱着索泓一的身子,对她的索子耳语说俺真不愿意去那鬼地方,一去又得两三天呢!索子说你必须去。老爹许不是归途上被狼叼了吧?
吕梁山有狍子、野山羊,早就没有狼了。
那石老爹到哪儿去了呢?
石草儿用胸脯暧着索泓一的身子,有意闪开他爹的话题说:翠花婶子和桑狗儿办结婚登记了,俺俩啥时候……
索泓一浑身颤抖一下:草儿,你别忘记,我是吕梁山的黑户,是个逃亡的囚徒。我真怕你为我而害了你自己,可咱俩又走到这个份上,真不知道对你我,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快别说了,跟你当上一天夫妻,俺一辈子心愿都填满了。她把索子伸在被窝外边的那只冰凉的脚,夹在她两条灼热的腿缝之间。
草儿,我的情妹妹。索泓一开始吻她的脸颊。
你上来吧,……
院子里的小黑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索泓一和石草儿顿时从昏热中清醒过来。不等索泓一开口,石草儿已然摸瞎蹬上馀裤披上棉袄,走出了屋子。使她迷惑不解的是,庙们虚掩着,那小黑正伏在庙门之外,对着旷野汪汪地乱叫哩!经过索泓一驯养的这条小黑厂有了灵性,在檐下一个茅草搭就的狗窝中,从来十分安分。只有一次,一只野狐狸从狗道钻进庙里,小黑曾留下对天狂吠向主人报警的记录。
石草儿走出屋子,被冷风一吹,昏胀的脑子顿时清醒了:每天晚上,用不着索泓一的叮咛她总是把庙门的门插棍插好;可是眼前庙门却是半掩半开,显然这是有人像于三那般,从门外把门插棍给拨开了:她走出庙门看看,冬夜黑如墨染,有谁能千于三这种缺德勾当哩?她轻轻把门插祛插好,忐忑不安地回到北屋,她不想叫索泓一为此担心、便瞒哄索泓一说:又是阐羝仙哩,小黑把野狐狸追跑了:索泓一说我听见你插门的声音了。石草儿说我开门着看狐狸跑了没杏当然要弄响门插棍了。
睡吧,你天明还要上路呢广索泓一没有多疑,催促着石草儿早睡。
石草儿躺在炕上苒也睡不着了。她掐着指头把捡马屯的十几户人家都算了一遍,算来算去,没有一个像于三那号赖汉,那又有谁冒着夜寒拨开门桧,进了院子哩?深更半夜进俺这座破庙又干什么?吕梁山一带,碰上有人家娶媳妇倒是有听亩风俗;难道拴马屯有人发现她和索子之间,并非干哥哥千妹子的关系了?
直到她走在通往劳改砖厂的山路上,石草儿心里还在琢磨着这桩使她心神不安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有人发现了索子是个逃犯,夜里偷偷踩道来了?
一路胡思乱想,使本来就遥远的山路,显得更加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劳改砖厂,另一个消息,使她目瞪口呆:劳改干部告诉她,她爹两个多月之前就出监了。老头子曾表示不愿意离开监狱,请求留在大墙之外当一名就业人员。砖厂只留刑满释放家在城市的囚犯就业,农村的一律还乡。更何况石福安的案子等于翻过来了,过去的一切恶攻罪名,都已不复存在,因而砖厂发给他一张无罪判决书并特意发给老汉一身新棉衣棉裤和路费盘缠钱,送老汉出了铁门。
石草儿只好将翠花婶子叫她带给于三的木拐和离婚缺席判决书,转交给了砖厂劳改干部,神情郁郁离开了那大墙电网。她先到县城的旮旮旯旯,去寻找老爹的踪影,在讨饭的花子群中看看有无她老爹,结果是一无所获;在返回拴马屯的途中,她拐了个大弯,去她姥姥家看看,老爹也没在她姥姥家落脚。石草儿实在无法理解她老爹的行为,何以会变得这么曲里拐弯。上次八月中秋探监时,是她老爹要她跟定了索子的;而当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了,老爹却顶替了索子流浪汉的位置,不知到哪儿去当云游四方的和尚去了。石箪儿知道,她是她老爹的心肝,她娘在荒年时吃橡子果吃死的时候,她老爹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她说:草儿,俺就剩下你了,俺父女俩好好活着你可不能出个啥好歹,不然俺就会跟你娘去做伴的。草儿泪涟涟地回答老爹说:俺一辈子跟爹过,不嫁人了。
草儿,你还要找个看上眼的汉子出嫁。老爹说。不,俺一辈子孝敬爹。
疯话,俺还要抱外孙子哩!行。那就找上个倒插门的女婿。庙里不缺住处,爹您就把:他当成儿子。
老爹看中了索泓一。石箪儿相中了索泓一。当长尾巴喜鹊飞上山神庙枝头,喳喳喳喳报喜的时刻,老爹又逢凶化吉出了大牢,老汉倒反而没有归回喜鹊在枝头筑巢的大庙。他一到哪儿去了呢?
比八月十五探监幸运,石草儿在归途上没有碰见风雪,曰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挂着,把冬日的一缕温和的阳光,洒向吕梁山麓。石草儿前额都出汗了,心里却翻滚着阴云,阴云下着冷雪,冷雪冻成冰砣,坠得她的心肝欲裂。
远远有个人影,她断定那是索泓一来山口接她。为找老爹她迟一天回庙,一定把索泓一也急坏了。定睛细看,站在山口一块兀石上的人,穿着一身素花的棉袄棉裤,那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婆娘。
小老师——石草儿知道了:她是刘翠花。离庙三天,究竟发生了情,为啥等候在山口的不是索泓一?是不是索子又出了啥个闪失?看那样儿,这翠花婶子是特意在山口上等候她的。她站在山口十分显眼的一块兀石上,不断向她招手,催她走得快些。
将俺的离婚证,交给邵瘸狼了?
原来是为她自己的事而等候她,这使石草儿十分失望自那木拐也一块交给那瘸狼了吧?
石草儿铁着脸子嗯地应了一声,又急忙改口说:俺见不到于三,把那些物件交给劳改干部了。
刘翠花用袖口抹了抹石草儿额头上的汗珠,一把拉她坐在这块向阳山坡的褐石上婶子特别感谢小老师,这次你去劳改砖厂等于是给俺跑了一趟腿。你可知道,你老爹他不在监狱了!婶子,你咋会知道?
昨天,桑狗儿放雕捕猎,在饮马凹的乱坟岗子夯边,说是看见了你爹。刘翠花话快得如同机枪连射,不喘一口气地向石箪儿转述着燊狗儿的发现:老雕去追乱坟岗子里的一只野山狸子,狗儿跟过去逮那只野山狸子,哪知那山酿子一钻,钴进了一个坟头狗儿想歇歇脚,便走进解放詞看坟人留下的石窝子去。一迈进脚去,就把狗儿吓了一跳。原来芽草堆里躺着一个大活人,他就是草儿的爹。
狗儿原以为是活览鬼了。你老爹却先爬起来,招呼郯儿——别怕,俺是孽見她爹大哥,你是逃出大牢来的?
放出来的。
为啥不回家?草儿盼你盼得眼蓝哩桑狗儿急赤白阶雎询问广草儿她千哥特意从省城来看你,你咋躲到这看死人的石窝子里来了?草儿前天又去城里探监,看望大哥去了。
石福安眼里含着的泪珠子,叭嗒叭嗒掉了下来,耷拉着紙子拉碴的下巴不出声。
大哥,你这是唱啥戏哩?
石福安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像是个哑巴。
狗儿看看石窝子角角上的破锅、破瓮、破碗……以及还冒着烟的柴木袢子,他看出石福安到这乱坟岗子来,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他憨傻地想:度荒那年,石福安吃橡子果吃死的老伴,就葬埋在这儿,沿殡时,他是帮石福安抬棺材杠子中的一个。本來拴马屯旁边有块坟地,可是石福安固执地要把老伴埋在饮马胆来,说是这儿靠近水源;老伴在阳间没喝够的水,能够在阴间年卜上。拴马屯的山汉们,理解石福安的心,因而在办白事那天,硬是拐了半天形山路,把棺材抬到这乱坟岗子中来。可是,桑狗儿琢磨半天,也琢磨不出石福安为啥出监不回庙,而到这儿来挨冻受饥,他认为这老汉可能被大牢关疯了,便说:大哥,跟俺狗几兄弟回庙吧,俺前边走,你在后边跟着俺。
石福安出声了:让俺在这儿再住上一阵夕只为祭祀荒年饿死的嫂子?
石福安摇摇头,又点点头。
庙里还有大哥的亲骨肉哩。
她不用俺操心了。
为啥?
有她干哥。
干哥住上一程,会回省城的。狗儿说。
狗儿兄弟,你的嘴能有把门的吗?
桑狗儿连忙答应大哥,你有啥心事就告诉俺吧!俺保证对谁也不说,把嘴上挂上一把锁。
真?
真。
那俺就对你抖落抖落俺的心事吧!草儿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叶落归根,跟上个男人吧?石福安点着了桑狗儿递给他的一根烟卷,喷烟吐雾地说,俺看她干哥是千里挑一,打着灯笼找遍吕梁,怕也难寻这样的人了你说这话在理不?
在理。桑狗儿应声。
俺不在庙里,少个碍手碍脚的干哥不能扔下干妹妹,甩手就走。俺要是一回庙,只怕他……为这,俺在夜里偷偷溜回庙里两回,头一回俺看了挺伤心,俺看见干哥干妹,一个睡在厢房,一个腿在正殿前两天夜里俺又溜回大庙一次,刚拨开门栓,往里一辺步,一只黑狗就汪汪地叫唤起来,俺撒腿就跑。狗儿,你也知道草儿是正经八本的黄花闺女,要迈出那一步挺难为她的;她干讶我也了解,那是个外柔内坚的汉子,有文化、有知识……怕是还瞅不上他干妹子哩。俺是想……俺是想等生米闷成烂饭时,俺再回庙。狗儿兄弟,你知道俺的苦心了吧?!憨傻的桑狗儿,听出来儿分门道。便说:大哥,这么办吧,俺和翠花去给他俩中间搭个桥……
翠花,她……
不说不知道,说了让大哥耳惊。俺和她已经睡在一条大炕上了。
石福安愣了一会儿,仿佛醒过闷来。那让翠花去搭这个挢儿最好不过。不过,有一点俺要跟你们说在前头,万万不可以先泄露俺在哪块藏身。
行。桑狗儿满口答应。
守候在坟头上的那只老雕,没能抓到那只野山狸子,却在乱坟岗子抓到一只野兔。桑狗儿看石揺安脸色焦黄,便把随身带着的一把开膛破肚的刮刀拔下来,把野兔剥了皮,挂在柴木袢子尖尖上,然后点着了火。桑狗儿又从后腰的包囊中,拿出半瓶口子酒,老哥俩在石窝子里把烤熟的兔子嚼了,又喝了个瓶底朝天。
石草儿听呆了。她早就知道她老爹的心事但她想不到老爹为这事的九曲回肠,竟然躲到山脚下的饮马凹去,陪她老娘的坟头、住进看坟的石窝子中去了。她泪窝中淌下一串泪瓣,这泪瓣儿悲中有喜,喜中有甜,甜中有苦……
刘翠花趁机劝道还掉啥个眼泪?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来的好事吗?只是不知你干哥在省城是不是成了家?
没。
那就行了。刘翠花说单身汉子,一点火就着。
翠花婶子……石草儿本想把她和索泓一之间的事儿,说给她听。话到嘴边,她铁心把它咽了下去。啥个干哥干妹的,索泓一是个逃犯,是个浪迹天涯的囚徒。她老爹对桑狗儿只说针鼻,藏起了棒锤;她索性连针鼻也掖藏起来,她怕一失口泄露了索泓一的身世。
刘翠花是个坦荡透明的婆娘,她热心地对石草儿传授着女人经:俺告诉你,单身男人就更好办了。找个晚上,你就说你肚子疼,你干哥绝不会见死不救;当他来到你被窝前的时候,你就把他的手往你胸脯上拉。这一招儿,百发百中,婶子不是教你下作,是诚心帮你搭成这座桥。平日你是我的小老师,在这节骨眼的时刻,俺当你一回老师,你就当一回俺的学生吧!俺是挑水的回头一过了井的人哩,你这黄花闺女,需要婶子给你指点指点!石草儿心想,俺早就把身子给索子了,这事儿是无师自通可是脸上未敢露出半点声色,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心说:翠花婶子,俺石草儿长这么大,除去不得已而隐瞒了索子的来历之外,在县城里还瞒哄过红卫兵此外,俺没说过半句瞎话,俺这回用谎话欺骗诚实的婶子,你就原谅俺这难言之苦吧!刘翠花见石草儿垂首不语,以为是石草儿怕羞害臊哩!便又进一步把女入经深入到房事经上来了。她说,俺是过来人了,前后睡过两个男人了。那瘸驴虽说是个色鬼,一上炕就没能耐了。俺看,你千哥和俺狗儿是一类男人,不容易点着火儿,只要火烧起来,可也最难熄灭。那天,他俩拉勾的劲儿你看见了吗?别看你干哥干瘦干瘦,劲头可大着哩!就凭这一点,婶子保你一辈子守不了活寡。
石草儿脸烧成一块火炎,因为刘翠花的话勾起了她和索子干那种事儿时的回忆。她忙霍地一下从兀石上站了起来,以驱赶那些使她脸红心跳的事儿。她说广婶子,咱回屯吧!你依俺不依?刘翠花坐在兀石上一动不动,并扯住她的棉裤裤脚你答应婶子,婶就站起来跟你走。你和你千哥,帮俺天大的忙,把俺刘翠花给解放了,俺这是对你和你干哥对俺情分的回报。
俺依——俺依——刘翠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对石草儿说说起来,不怕小老师笑掉大牙,今天俺那傻狗儿跟俺分了工,他此时此刻,正在庙里开导你干哥哩!男管男,女管女,都是学生给老师上课,傻子给有文化水的大能耐人搭桥引路,这也真算是天地倒挂了。
石敖儿忍不住,笑出了声狗叔知道了俺爹下落,俺心里悬着的石关也就落地了。只是苦了俺爹,他何必——刘翠花插断石宽儿的话:这是稀罕闺女,稀罕到不要命的程度了,俺没汰么个老爹,才把俺嫁给那瘸驴儿哩!狗叔对婶子好就行了。石草儿说。
狗儿再好:电比不上你干哥一个手指甲盖呀刘翠花调笑地比划普一个是硃砂,一个是泥巴。
两入爬过山口,在拴马屯的叉路,刘翠花与石草儿分了手。她要回家给桑狗儿做饭,便再次叮咛石草儿说你和你千哥的事,就算我和狗儿当的月下佬吧。记住,要用辫子梢当缰绳,别让你干哥他溜了。
石箪儿回到庙里,索泓一正面对着墙上的地狱图出神。很显然,桑狗儿传来的讯息,是他意想不到的。
索子——索泓一让石草儿坐在炕沿上。炕上有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火盆,索泓一拉石草儿的手在火盆上烤着苦你白跑了一趟,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早就知道俺爹的心思,只是淹没料到俺爹,会干出这等的傻事儿来。
桑狗儿来说了,老爹还不想叫咱俩知道这事情呢。你看,这事怎么办才稳妥?
没啥难的,俺把老爹搬回家来就是了。石草儿说,你要不好开口,俺拐弯抹角地让俺爹知道,草儿已是索子的人了,爹还会有啥疑虑?
怕是不那么简单。索泓一沉郁地说。
石草儿反问索泓一道,你说他还有啥心事?
老爹愿意成全你跟我的事,我确信无疑。草儿你想想,当你我当真搬到一条炕上睡觉的时候,老爹会不会顾及拴马屯的一双双眼睛!干哥哥和干妹妹为什么不去乡里登记结婚?省域里的这个干部,又为啥赖在这庙里不走了?老爹的岁数,比你我脑子藏的封建疙瘩要多,他该如何答复拴马屯的一双双眼睛?石草儿无言地坐在炕沿上。片刻,她的一双眼眸又盯在素泓一脸上依你说,俺老爹到底是咋盘算的?
老汉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真想叫你我成家,又担心拴马屯的闲话。索泓一剖析着老爹的心情,狗儿告诉我,他两次进过宅院,第二次是小黑认生,老汉已然进了庙门,小黑硬是把他赶出去了。老爹疼你,也重看我,可是他怎么面对这个现实,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监狱干部说过,他曾请求留在监外就业草儿眼眸里灭了神采,她觉得索泓一分析她爹,句句说在了秤杆上的定盘星上而这一难题,是索子和她都无法解决的。
草儿,所以你进门的时候,我正在看十八层地狱图。石草儿一愣,身不由己地从炕沿上腾地站了起来:你想干啥?
索泓一把那个走字鲠噎在喉头,舌尖一转说道:地狱里各种鬼怪邡有,也许我就是那不得安生的夜游鬼。
石草儿急了:你在说啥疯话哩!索泓一把草儿按坐在炕沿上,慢声细语地说草儿你想想,如果我现在离庙,正是最好时机。第一,你老爹回来了第二,我的逃犯身分至今无人知道第三……
石草儿用巴掌猛地捂住了索泓一的嘴别!你别再往下说了,你在用刀子剜俺的心……俺今世和下世,当人变鬼都跟你在一块儿。
草儿,你听我说。索泓一把她捂在嘴巴上的手掰开,握在他拿心里我索泓一不是畜牲,一旦狡兔找到窟穴,无论在什么地方稳住脚跟后,我来接你和老爹。
石草儿从索泓一掌心中抽出手来,一扭身,把脊背甩给了他。接着,她低声咽泣起来,那断人肝肠的咽泣,使索泓一坐立不安。他转到她面前,轻轻捧起石草儿满是泪珠儿的脸,低声安慰她说先去吃饭,山药蛋和莜面团团都在锅里,我给你端进屋来。你先冼洗手,擦擦脸。
石草儿没有去拉下吊竿上的毛巾,却匆匆地走近墙柜。她抓起锁庙门和屋门的两把生了锈的铁锁,如同平地卷起一阵旋风般地跑出了屋子。索泓一刚刚掀开过堂间的锅盖,只听见咔嚓一声,屋门被倒锁住了。
索泓一急忙扔下锅盖,拍打着被锁住的门扇朝石草儿喊道:
草儿——吃了饭再去找你老爹——石草儿赌气地回答道;俺是去找俺爹?哼!俺去报案,就说俺这庙里藏有一个逃犯广接着,又是咔嚓一声,庙门也被石草儿反锁住了石草儿不顾长途劳累,去次马凹去寻她的老爹去了……
―逃犯索泓一在事后闻忆中写道:尽管小小拴马电的乡亲,把我视若一个山神舫里教世衿神灵,我的灵肉实际上非常鄙琐。如果当时我是个乱诠中清醒的勇又,为了父女俩的绝对安全,就该留下一封给石草儿父女俩的信函,去浪迹天涯。并在有朝一日,承担起石萆儿男人的责任。
自惭形秽的是,我在这块世外桃源中没有能作出果敢的决定。明知东窗寧发、祸起萧墙之后,会牵连善良的无辜;但是自私、慊弱以及贪图安逸~特别是不忍割舍与石草儿之间的感情,成了自我羁绊的一条沉重链锁~这是我一生无法逃避的良知罪责。
我最初留在山神庙,还可以解释成不仅出于自我需求,因为当时孤女石萆儿正处于于三的魇爪之下,我有在险境中保护石草儿的道义而后来老爹出监归来,石草儿这株稚嫩的小草,有了为她遮风挡雨的树冠了,自己再多留一天,就成了多佘一尽管石草儿及其老爹,都真心实意地愿意我留在山坳。
伃细剖析审视当年的我,之所以自己没有勇气毅然走出庙门,不是那两把铁锁,制约了我的行动一在劳改队与惯窃、扒窈以及江洋大盗为伍的日子,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生存技能,跳窗爬墙而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锁住了自己的还是石草儿那颗透明、纯净而又充满苦涩的心。昔,我在津北劳改队,曾结识过逃荒而来的李翠翠,后来浪迹小煤窑时又邂逅蔡桂凤,她们都是历经风尘的女人,虽也具有和石草儿同样的善良,但没有石草儿的纯净。石草儿的生命就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小溪流,她的灵肉里没有任何斑驳杂色,颇有点像普希金小说中的村姑。我甚至认为我和石莩儿的相遇,既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又是我找到了爱的最终归宿。故而,我心安理得地被锁在拴马屯并以那两把铁锁,当作自己当时不能走出的遮羞布和挡箭牌,这种阿。式的自我平衡,铸成了我无法追悔的终生憾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