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黑像发现猎物一般,脱弦箭似地离她而去。在白色雪原上,空留下石草儿自己。大黑认识饮马凹了,那是上次她来饮乌沏寻找她老爹时,它跟着来过的地方。当时,它还是一只小黑,一年光景,小黑成了大黑。它是凭着昔日的记忆?还是它也急于想见到在饮马凹砸锅底的索泓一?石草儿说不清楚,反正它像一道黑色闪电似的,便朝饮马四飞奔而去。
石草儿隐隐约约地望见饮马凹了。那儿耸立着一个个的白馍一般的雪坟雪坟中的一个,就是她娘阴曹地府中的家。如果锅锥打出水泉,不仅她娘在地下不再忍受缺水之饥渴,清水还能顺着捡马屯山汉们准备铺设的管道上山,石草儿在县城简易师范上学时,就从浅显的物理学课本上得知,水从低处向高处流,要借助干虹吸现象。
使石草儿心神不安的,并不是那一座座雪坟,而是离饮马凹不远的坡角之下,有一群群蝼蚁般的灰色影子在蠕动那种颜色使她想起在劳改砖厂看见过的犯人囚衣,她只认为那是眼睛在雪中辨认颜色发生了某种误差,劳改砖厂的囚号们,是不可能远离大墙电网,到这漫荒野岭中来的。
她重新把视线投向那一座座雪坟。那儿不仅仅埋着她的娘,还留下她寻找她老爹时的伤痛记忆:去年冬天,当她疲惫不堪地走进这乱坟岗子中的石窝子时,并没有像桑狗儿那样容易发现她爹的身影。多亏了陪她来的那条小黑,它在乱坟岗子撒着欢儿地乱蹦乱跳一阵之后,忽然汪汪地狂叫起来石草儿从石窝子中走了出来,看见老爹正手拿一条木棍,在坟头中间追赶小黑―哩!老爹衣衫褴褛,棉衣棉裤上多处绽露出乌黑的棉絮,瞅他举着木棍紧追小黑的神情,如同一只饥狼突然发现猎物一般,对小黑穷追不舍。
爹——石草儿嘶哑地呼喊。
那是咱家养的小黑——石草儿又一声凄厉的呼叫。
在饮马凹群山的沙沙回音中,石福安惊愕地发现了站在石窝子前的闺女石草儿,他手中那条举在半空的木棍,连同他的身躯,瞬间变成一尊石雕一般,僵直地挺立在群坟之间。抑形象使石草儿心田塞满悲凉,这不仅因为石福安老汉那身沾茜枯草和尘沙的开花棉衣,更咬噬石草儿心肝的,是她爹追杀小黑时凶残的神情。
她一串眼泪潸然而落,一滴两滴他手中的木棍滑落下来,滑落在土坟的坟坡上。
爹——草儿——父女俩躲进石窝子里,抱头大突积乘。爹……你为啥……到这儿来?
俺只为疼你……疼你……也为……也为疼他:
有这样疼儿女的吗疒石恭儿涕零着断断续续地嘟哝,她十分委屈。
俺琢磨了好多子,觉草……觉着……这样最好。俺……俺老了:你和索子还年轻……石福安老泪纵横。
爹,别哭了,俺心里难受:
哭吧!只当是俺和草儿,为你饿死的娘来上坟。石福安颤嗦嗦地说,你娘在地下知道闺女有了索子,心也安了。
爹!不瞒您说,听桑狗儿说起您在乱坟岗子度日,索子他要离庙。
啥?你说啥?石福安竖直了耳朵。
他被俺用铁锁给锁在庙里了。石草儿说,就为爹您干了这桩不回庙、来乱坟岗子的荒唐事。
索泓一要离开拴马屯的事,像是一剂灵丹妙药,当即使石福安站起身来,他一扯闺女的手说俺回庙一俺回庙一俺这就走,可千万不能让他走了。
俺想他心还不会那么铁硬。
你跟他是不是……
嗯。石萆儿含糊地应了一声。
石福安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负般地用手掸了掸棉衣上的枯草,又抹了抹满脸的胡碴子,从破瓮里捧出来一捧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子,用袖口一擦,便走出了看坟人住的石窝子。
小黑怕了石福安,拼命往石荩儿身边躲闪,石福安对小黑喃喃地说俺老胡涂了。领你进庙是我的主意,想宰了吃你肉的又是俺。俺该死一一俺该死一要是草儿不来,俺还当是乱坟岗子扒尸的野狗哩!爹,它可通灵性哩!石草儿想驱赶老爹心上的阴霾,便找一些有趣的事说给石福安听,索子往黑板上写个字,它会一连汪汪地叫声。
俺知道,他在北京文工团是干这营生的。石福安没有流露出一丝欢悦神情,他还会画画写美术字啥的,那天他就是借着在狱墙外面写标语字时,逃离劳改砖厂的。
石草儿见老爹心情沉郁不快,又对她老爹说娃儿们又来庙堂上课了,都叫索子山老师,娃儿们可喜欢他哩!一有空闲,索子就给娃儿们变戏法儿看,所以山前山后来庙里上课的娃儿,比过去多了不少。
石福安的脸阴得更沉了。他只顾迈着两只登山的铁脚板,背手弓腰地往上走,致使石草儿要赶上老爹都感到吃力。她很理解她老爹的心情,老爹既为她能跟定索子而心里高兴,又为索子和她的命运而深深担心。老爹从小拉骆驼走西口,过的一座座桥,都比她走的路长;后来落脚在山神唐看庙,胸里藏有一肚子人世阂的酸甜苦辣饥荒年间,她娘走了,已然给了老爹一个沉重打畓为崇敬毛主席而遭罪,又使老爹挨了电打雷殛。他的原本直溜溜的身腰,开始有些弯弓,石草儿见老爹登山时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眼下,娃儿还来五课吗?老爹问道。
爹,您真胡涂,一到冬天,年年不是照例放寒假吗广开春别叫娃子们来了。
为啥?
树大招风。
俺也为这忧心过。可是索子说俺吕梁山的娃儿太可怜了,连读书认字的机会都没有。石草儿说,索子这人,虽说遭了大孽,还是满肚子忧国忧民。
陁们净怜惜山乡娃儿,可谁怜惜俺们?石福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那神情仿佛是在对着大山说话再说,全国大小学堂都不上课闹文革,俺们这芝麻粒大的拴马屯,干啥当那出头的椽子?
石草儿和老爹争辩道广娃儿们是自愿来的,又不是俺和索子请来的。
你俩义务教娃儿们识字,谁给你们记工分?于三走了,月头上还有人发给你那二十八块一毛钱吗!草儿老爹训斥着闺女,俺是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在这乱哄哄的世道,还是各哭各的坟头,求个全须全尾的活尸吧!爹说得在理。
在理就照俺的话办。
索泓一被锁在屋里,久久不见石草儿归来,就推开窗子跳到院子里。那只脚上套着铜环的北京灰鸽,从院内的老白果树上一扑楞翅膀飞到索泓一手上。索泓一举着这只鸽子细看,才看见这只鸽子的腿上留有伤疤疤痕。这鸽子浑身的灰羽和腿上的疤痕,很快使他联想到自己,它仿佛就是他的化身;灰羽是他在晋阳牢房里穿过的灰色号衣,那疤痕是他逃亡奔命时留下的痕迹。只是鸽子疤痕留在腿上,他的疤痕留在腕上却深深叠印在他的心田……
你走吧一索泓一这是对它第七次放飞了。他希望它能飞回那铜环上标志着的京城。但是那只灰鸽绕庙盘旋了几圈之后,又飞落在庙堂的檐下。似乎它已忘记了返还北京的空中走廊,又依依不舍地落脚于这片乐土,然后它喉咙里咕噜噜地低吟着什么,像是对索泓一倾诉物以类聚和相濡以沫的语言。
小黑的汪叫,代替了鸽子的低吟。门锁一阵响声过后石草儿和石福安老爹走进了庙门。索泓一立刻迎上去,紧紧拉住石福安老爹的手说您回来了?
石福安胳膊哆嗦着你为啥要走?
老爹,我不走了。索泓一把石大爷,改成了老爹的称呼。
四目对视了足有半分钟,石老爹千柴眼里,盈出一星泪光他低垂下灰白的头颅,两眼看着他自个儿的开花棉鞋,语声嘶哑地说道:这可能有点委屈你了,庙小神灵大,捆住了你的手脚可是你就是离开这山神庙,在这不分黑白的世道,你乂能施展啥个能耐哩!老爹说的对。索泓一回答老爹,我只能去浪迹江湖。消去云南西双版纳,北下呼伦贝尔草原。
草儿没有薄待你吧?
没。
那就在这儿扎根吧。半路上俺跟草儿说了,开春别苒招娃子们来庙了,俺们靠割荆编篓,砍柴种田,活个安静自在。
索泓一还要说什么,石萆儿在老爹身后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耍和老爹发生争辩,索泓一只好把话咽下肚子。他喜欢那些天真无邪的山乡娃子,那朗朗的;卖书声和娃儿的嬉闹声,能驱衽掉他许多苦涩记忆,使他的内心忘却身边的驳剝世界,还原他早已失去了的童真。
当晚,石草儿特意跑到桑狗儿家报信,一谢狗儿和翠花发现她老爹的行踪,二从桑狗儿家里讨来半瓶口子酒。正殿小炕桌!:摆设的下洒菜,是桑狗儿给的一只野山鸡。石福安老汉几盅热酒下肚,嘴边就没了锁了。他颠三倒四地说道俺……俺不是……老封建疙瘩;可是有……有……些事儿,也得避人……避人一点耳目……明儿个把东厢房的板凳搬出来……搬出來……用课桌拚成个床铺……床铺。草儿还住你住的西厢房,索子嘛……索子住在东……东厢房里去。万一……村里……村里有个啥人进庙,找不出啥破绽……破绽……省得拴马屯指着破庙……说长道短……俗话说,舌……舌头根子底下……底下,能压死……压死活人、说罢,他把酒盅一推,身板囫囵个儿地往炕上一挺石窝子受了几十天饥寒的石福安,倒在炕上睡了。
石莩儿给老爹盏上棉被,收拾过吃饭的碗筏,听见院子有一阵衆动木凳的声駒。深头一看,索泓一正拿着手电从东厢房往外搬板凳蔸!修的索子:逸匆匆跑过去,你干啥这么着急?爹不是说让倚们明灭再锵吗?
我今天住在哪儿?
石萆儿对着索泓一耳梢悄声嘀咕听鼓听声,听话听音,你还没看出俺爹的心思来么?他睡在北屋,盖上你睡的被褥,就是把你往俺屋里赶哩。
索泓一心神不定地说:让我就住这东厢房吧这是间没炕的冷屋子,你咋能睡?
在劳改队我睡过菜窑,我是北极动物,经得住雪埋冰冻:索泓一笑吟吟地回答。
算了吧,俺不让你再受那罪。石草儿夺过索泓一手中的手电筒,并熄灭了手电筒的光亮,用手一拉索泓一的手说走,跟俺到俺屋睡去。俺早就是你的人了,你咋跟俺演开了小娃儿的藏猫儿游戏了?!老爹明明是说让俺搬到东屋教室来住。
俺的哥哟这不是像你变戏法一样吗,你手里那块布是蒙哄别人眼睛的。俺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叫你住东屋就是你变戏法时手中那块布。
索泓一自知石草儿的话千真万确,但是有老爹住在北屋,他仍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心理隊碍。直到石草儿示意他老爹已然在北屋放出鼾声,索泓一才像做賊一般,轻手轻脚地跟着石草儿进了草儿屋子……第二天,俩人老早就起炕了,按照老爹的主意,把娃儿们的课桌拼在一起,上迨给索泓一铺了被褥。索泓一顺口说了句《三国演义》中的典故这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石草儿知道这段诸葛亮的用兵故事,便用手背堵着自己的嘴,防止她笑出声来,惊醒了还在酣睡中的老爹。
由于石草儿去桑狗儿家为老爹讨过酒之故,第二天徬午,第一个来庙里看望石福安老爹的是桑狗儿和刘翠花。桑狗儿一向很怕石福安老汉,进庙时肩上没了那只秃雕,他畏畏缩缩地跟在刘翠花身后,塔髙的汉子连脚步落地时都烃如棉团刘翠花则是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前脚迈进庙门,豁亮嗓门就把檐下的灰鸽吓得飞上了白果树:
石老哥,俺们给你压惊来了。
石福安迎出了院子,有意把狗儿和翠花带到了索泓住的东厢房。不等正在收拾院子的石草儿和索泓一答腔,老汉就书归正传狗儿你过来。
喿狗儿从刘翠花身后闪出来石老哥……
俺跟你在饮马凹石窝子里都说了些啥?
老哥你说想叫草儿和干儿相好……桑狗儿嗫嚅地结巴开了,才到乱坟岗子……自找罪受的。
俺吿诉你,那是俺当时饿昏了头的胡说八道。俺是想陪俺饿死的老伴住一程,才去石窝子当野人的。石福安老汉铁着脸儿说道,锁(索)子是俺干儿,草儿是俺闺女,一个千哥,一个干妹,哪能演《天仙配》哩!心直口快的刘翠花插嘴道:狗儿对俺说,这是老哥的意思,俺们今天一是来看望老哥,二是来道喜的。俺——石福安一摆手,插断了刘翠花的话你俩记住,俺那天说的都是梦话。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干哥干妹虽说在骨血上不沾可毕竟一个是哥,一个是妹。你们看,俺一回庙,锁(索)子就搬到这间娃儿课堂来了。你俩要嘴上留德,在拴马屯别胡诌八咧。刘翠花被老汉几句雪里含冰又凉又硬的话,顶到了南墙上。桑狗儿张大着嘴巴,傻傻地望着老汉,他实在不懂为啥在短短几天石福安老汉的话就像锅里的烙饼上下翻了个儿。石草儿借着老白果树树干的遮挡,想笑又不敢笑,她低声对索泓一耳语说:瞅,俺爹比你还会演戏哩!他怕狗叔和翠花婶子的嘴敞舌长,对俺俩的事儿走风露气!你就忍心让你干儿住这没火炕的冷屋子?刘翠质问着石福安没有锁(索)子,怕你眼下还关在大牢里呢。
索泓一为帮老爹把这台戏唱圆,走进屋子主动搭讪道:省城里的干部没有住火炕的习惯,有个炭火盆也就够了!那开学了,你到哪屋去住?
石福安横出来一杠子学堂关门了,俺村闹不成文革,也別跟文革顶着干。俺不是已然吃了大亏了嘛,不能学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俺要长记性。全国学堂都在停课闹文革、俺要跟文革同走一步棋!石草儿怕老爹伤了狗叔和翠花婶子的一片心意,忙把这对夫妻拉到西厢房坐定。给两入各沏了一碗山楂水,又拿来几个红柿子让两人吃。桑狗儿缺心少肺,拿起柿子就啃,刘翠花还在生石老爹的气,坐在炕松上一动不动。
婶子,别生气了,我爹生性就是头犟牛。
这到底是咋会子事刘翠花说广为啥你爹又变卦了?婶儿,这事儿……这寧儿……石草几寻找着合适的回答,俺想,也许不是俺爹变卦了,说不定是锁(索)子哥不悤意哩,人家看不上俺这柴禾妞子广俺教你的法儿,你用了没?
没。石草儿因撒谎而脸红。
哎一刘翠花长叹一声,那你就当黄花闺女当到老吧看样儿,俺和你狗叔都白费蝤了。点不着火,灯就不会亮;灯长久不亮,就算完了。俺真为你可惜!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嘛。石儿红头胀脸地圆着她老爹导演的戏,老到成了丝瓜瓤子俺也认了,人的命天注定,婶子你说对吗?
刘翠花信实了石草儿的话,她与桑狗儿高兴而来,失望面去。索泓一不失时机地送他俩走出破庙,在庙台上他对桑狗儿说,狗叔,你啥时候驾着秃雕捕猎,我跟你一块去走一趟。
刘翠花甩过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省城里的大干部,既然看不上那么好的山乡妹子,眼里还能有俺的狗儿?赶早回省城去挎洋妞子吧!婶子,我喜欢飞禽走兽。省里正在揪斗走资派,我还要在拴马屯躲清静呢索泓一毫不理睬刘翠花绵里藏针的刺话,依然平平静静地说,过两天,我想搬到你们动物园住两天,狗叔和婶子能赏口饭吃吧?
桑狗儿忙说俺稀罕你来,俺要是到庙里来向你学艺,石老哥看不惯俺摆弄的那些玩艺,非把俺赶出大庙不可。
刘翠花仍不甘心月下佬的失败,便插话说俺也愿意你来,可有一条你得依着俺,你把草儿也带俺家里来。
索泓一点头应承,心里下的却全然是另一盘棋。正像人世间无论多么亲密无间的人,都在心田深处有不愿向人泄露的东西一样,索泓一心里早就开始了这盘棋的谋划:这就是水!水!水!要解决山坡上拴马屯乡亲的喝水问题。于三在拴马屯当土皇上的日子,也干了一件德政,就是他架着单拐跑遍区县,索求下来一笔铺设引水上山管道的专款。他一条腿走路,比乡里的山汉对挑水上山之艰难体察更深。引水上山的管子备齐了,但是几次因砸锅锥的失败,而使水管一直闲置于大庙庙墙之外。风吹雨淋,那一根根铁管外壳生了一层黄锈。娃儿们在课余时间,常常像学楚霸王举鼎似的,举起那一根根铁管,扮演举重运动员的角色。索泓一引导娃儿们的兴致,先让他们把一根根铁管扛到庙堂檐下,再用荆条拧成的荆绳,把铁管绑成垛,以防雪打雨淋。当索泓一确认饮马凹蕴藏着地下水源之后,便把凿通水源、连同引水上山的事,一并记在他那本心账之上。小小拴乌屯因缺水,生活变得十分枯涩,他觉得他既然在这块荒山秃岭落脚,理当为乡亲们办点好事。经过昼思夜想,他觉得桑狗儿可以充当他的最好帮手,因为他熟悉这山峦里的一木一石,借捕猎之际就能带着他勘察出一条铺设水管的最佳路线一索泓一几次声言要到桑狗儿家去看飞裔走兽是假,想和桑狗儿一块去踩道是真。眼下,石老爹归庙了,石革儿感情暂时有了去处;这正给索泓一实现这种夙愿创造了机缘。所以,这次他在庙台上提:出到桑狗儿家家访,不仅是真心实意,而且是迫不及待的。
入夜,索泓一第一次向石草儿坦露了他的心声。石草儿娇嗔地说俺也想过,你为啥对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那么大兴致哩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知识分子肚肠子真九九八十一道弯,为啥不早告诉俺这些事儿?
索泓一抱紧石草儿说:你不是也对我隐瞒过一件心事吗?啥事?
你爹让你跟我相好的事。
因为那事俺不好出。石草儿说。
索泓一说:这事因为当时没有条件。
石草儿笑了,你总有理:
索泓一问道,难道这事我不该干吗?
俺没意见,只是老爹不喜欢桑狗儿。
你从中周旋么。狗揪门帘子一全凭一张嘴。你想法儿说服老爹,就说这事关连到拴马屯家家户户的生活。
石草儿头枕在索泓一胳膊弯里,沉思了良久。她说,这事开口一准碰壁,只能偷梁换柱,瞒哄俺老爹了。快开春了,就说你要进山割荆,好编筐编篓儿,搞点零花钱用。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庙里吃闲饭;再说,一停课闹文革,俺每月没了那二十八块一角钱收入了,俺爹或许会同惫你去外出割荆。
这主意挺好。
俺在庙里准备一根石草儿。她说。
为什么?
你万一要借机扔下俺去流浪,作就拿石草儿当石草儿的上吊绳儿!石草儿喀喀地笑着,把脸埋在索泓一的胳膊弯里。
索泓一就是这样离开那座破庙,拐个弯儿到桑狗儿家来的。好在桑狗儿家在检马屯的最西头,与山神庙隔着拴马屯十几户人家,那些石屋石墙,璲裆住石福安的视线。石福安平日又绝不来桑狗儿家闲串,老鉍无法知!素泓一的巧踪。时至冬末春初,山穴中栖身的各种活物,都伸胳膊抖腿地从洞穴里钻了出来,桑狗儿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巡山,难得有个伴儿同行,因而索泓一一来,桑狗儿是求之不得的。那刘翠花全然是另一番心态,她认定索泓一跟狗儿进山,是有意避开石草儿的一虽然石福安老汉对她当月下佬,已然泼了一瓢冷水,她用一颗女人的心揣摸石草儿,觉得小老师一准喜欢她这位千哥。石福安老汉出尔反尔之举,并非老汉自愿,而是这位锁(索)子不愿意娶个山丫。因而她冷言冷语地对索泓一说:为啥不带小老师来?
她得伺候老爹。
在乱坟岗子他用谁伺候了?
索泓一笑笑:老爹不是到了家了吗?
哎一你这当年被石老哥收养的娃子,一进城当了官儿,就忘了吕梁山的泥巴了。小老师哪儿不好?要文化,没有一斤,也有四两;要模样,方圆几十里的屯屯镇镇,也算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城市里的丫头有啥珍奇的,除了会甜言蜜语和花里胡哨之外,还会让男人当绿壳王八,俺看,你还是在心里掂量掂量小老师的分量吧,以免文革乱过去,你回城以后吃后悔药。婶子,我心里正在琢磨我和草儿的事。索泓一不急不恼地应付着刘翠花的质询,有一件事还得求婶子帮忙,就是我和狗叔进山的事儿,你千万不能在老爹面前透出口风。老爹认为养猫儿狗儿什么的,都是不务正业,一旦知道我跟狗叔进山,我和草儿中间那座桥就算断了。
行。刘翠花脆脆地应了一声,小老师知道你来找狗儿吗?
知道。
那就行了,算你们俩重看了狗叔。刘翠花说其实,狗儿这人心眼最实,实得就像俺吕梁山的石头。别看外表憨憨傻傻,心可灵巧着哩!桑狗儿在旁边插嘴道你别把俺说成一朵花似的,俺不过是山上长的狗尾巴草。要说有啥个能耐,就是一到冬天啥花草都枯了,俺还青绿青绿,耐寒耐冻耐雪耐冰!桑狗儿带上一条毛色黑白间杂、名叫狼崽的狗,背上那只老掉牙老套筒子猎枪,肩上驾着那只秃雕,带索泓一进山了。索泓一替他背着吃食和濟葫芦,腰里掖着一把割荆的山镰,一走出拴马屯,他就对桑狗儿道出了他的真正来意:
狗叔,跟你进山,看看捕猎的乐儿,只是我的来之一;之二嘛,请狗叔带我蹚出一条直通饮马凹最近的路。
干啥?桑狗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
饮马凹有水泉,把水引上拴马屯。
桑狗儿当真是个憨中有细的汉子。他说:俺进庙时看见那些散乱的水管被娃子们码起垛来,俺就知道你心里有盘要下的棋,可没想到你会找上俺来。俺算个球,天天在山崖老林里找乐,能帮你干点啥牵马坠蹬的事儿哩?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山神庙里画的山神是死的,狗叔才是活山神哩!你看管子从哪儿铺到饮马凹最近,你能带我踩这趟道儿吗?
其实,瘸子于三也为寻水找过俺。桑狗儿说,俺说,俺在你眼里不过是个二流子,一个落道帮子,你还是架着单拐去踩道吧!后来,他从外乡弄来戴红胳膊箍的斗我,砸笼放走鸟兽,也跟俺不买他那村里一把手的帐有关。
狗叔你不会拒绝我吧?
哎哟!俺的山老师、为踩出这条道,就是让俺打着灯笼给你照路,俺也心甘情愿。桑狗儿诡密地朝索泓一一笑,露出满口铁锈色的黄板牙齿广说老实话,这道也不用踩,俺带你平蹚就行了。俺每次去饮马凹,都不去绕那羊肠子山路,从石崖和树棵子中钻出去,一趟两趟,没有道茅草林木也被俺踩出一条道儿来了。
真?
真。
我找狗叔找对了?
这也算是王八看绿豆,没大没小彼此看着顺眼吧。
进了密林,索泓一才知桑狗儿话非虚言。走不出百步,树上就插有飞鸟坪毛做成的路标。桑狗儿肩上的秃雕飞走了,不用他去追踪,那只垂着尾巴的叫狼崽的花狗会给他去收拾猎物,他只管带着索子往前走就是了。索泓一担心鸟翎做的路标,容易被大风卷走,便抽出腰上镰刀,不断削下一块块树皮,以便将来铺设管道时容易辨认。桑狗儿认为树木经雨水一淋,木茬会变得陈旧,索性用刀子割断下身上穿的老羊皮板子,把一丛丛白茸茸的羊毛拴系在显眼林木的枝杈上。
索泓一曾阻拦桑狗儿说别用这贵重的玩艺桑狗儿龇牙一笑俺家里兽皮板子有得是。要说贵重,熊胆鹿茸才值钱哩,俺这几十年捕猎,也存了足有几十斤;要是引水上山真有个门道,俺愿捐给拴马屯的乡亲。
不知道邋邋遢遢的狗儿叔,还是个不露富的大财主哩!索泓一称道着桑狗儿,因为这着实是索泓一没有料想到的,你好好收藏着,小心把你当地主老财斗了。
村里没人知道,说上一句贴心话吧!别看俺长得傻大黑粗,心里也有杆秤。桑狗儿憨实地向索泓一交底,就拿俺那婆娘母骆驼来说,她是从于三被窝里钻出来的,俺对她要是没有三年五载的体察,也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口风。
狗叔,你为嗜敢跟我兖宝呢?索泓一颇有兴味与桑狗儿神侃:我要是个偷儿扒窃,或者是个心揣不良的人,你不是会吃亏的吗?!俺信俺这双傻眼,俺信实你在省城也不是贪赃枉法的官儿。桑狗儿来了劲儿,一边用手拨开拦路的林木枝杈,一边对索泓一倾吐心声,俺活这么大了,还没见过历届县太爷啥个球样!谁他娘的到这拴马屯来?能坐小汽车的不来这块兔子不拉屎的鬼山坳;能坐大汽车的想来,羊肠子般的山道又没车轮子宽。共产党的官儿,有几个像你这号的:为百姓寻水铺管踩道,为铲除村里地头蛇出谋划策,俺一不信天,二不信地,三不信神呵鬼了的,俺信俺的那双傻眼,俺信俺心里那杆秤。
索泓一的心颤栗了。因为在憨直善良桑狗儿面前的隐身越是成功,越证明他活在这个人世间离开人的良知良能越远。昔曰,在舞台上变魔术,是娱乐观众的身心;今天,在生活中隐身变形,既欺骗邪恶也欺骗诚实。桑狗儿就是被他欺骗的一个,这个山汉把他当成官儿不说,还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清官。囚徒一清官一清官一囚徒,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而桑狗儿把地狱中被惩处的厉鬼,百般信赖地当成为天使了。这除了表明他隐身术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之外,还说明了他欺骗诚实也已然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索泓一为自己的变形天衣无缝深感悲哀他望着走在他前边敦敦实实的喿狗儿背影,自惭形秽到无言以答。
是不是你累了?桑狗儿问。
没。
歇会儿再走吧!桑狗儿说,前边就是一片开阔地了。
桑狗儿不等索泓一的回答,钻出密麻麻的树棵子,他一屁股坐在一片光秃秃的坡地上。这儿地势开阔,使在密林里钻来钻去的索泓一,心情豁然开朗。索泓一考虑,是不是该把自己的囚徒身分,告诉这个憨实山汉桑狗儿,以卸掉灵魂上的重负;但他欲言又止,生存本能使他不能不把两面人的角色续演下去,以防万一。
桑狗儿咨沂他,这片开阔地原本也是荆棵密林,几年前一场!火,把袜木给烧允了。他进山捕猎时,常常夜宿在这块坡地上。索泓一放眼看去山表土层稍厚的地方,枯黄的野草下已经滋生出淥茵茵的一片片鹅黄色新绿,他顺手拔了几芽新草下来,放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清香爽人心肺|他用牙把草芽嚼了嚼,萆芽苦涩苦涩……
引水上山,这儿可以挖一个蓄水池。桑狗儿楞楞地冒出几句活,旁边安上两台高压水泵,让抽上来的泉水在这儿歇歇脚,再跑接力赛,一直顶到拴马屯。
狗叔,好主意。索泓一死了踏青的孟浪,心思一下跳间到踩道引水上来,真想不到狗叔,还是半个诸葛亮呢!山老师别髙抬俺,你要是不来踩道找水,这主意会烂在俺肚子里长虫子。桑狗儿笑笑,卷起一只大炮皮,一边喷烟吐雾,一边开始了山骂,俺吕梁山是穷,荒年饿得人能脱下衣裳来吃虱子和虮子,可那些他娘的当官的,就只会叫穷,不想治穷的法儿。你是俺见到的第一个想治穷的省城官儿。
索泓一嚼青草时留下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苦到了心田。
俺日他娘哩!当年吕梁山还是八路军的老根据地哩!二三十年过去了,吕梁山还和当年一个球样!桑狗儿把燃尽了的大炮皮一扔,抹了抹嘴上残留的烟叶子说句话不知你信不信,翠花娘家活鬼坡,冬天还有大闺女穿不上裤子的哩!不信,你回去问俺那婆娘,苦干添酸,能酸出人的眼泪。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这种倾诉一他不是官儿,而桑狗儿显然是把他当成省城里的什么大干部,而以山骂来宣泄他个人情绪的一他是浪迹吕梁山的一个囚徒,按照世俗的分类,他的身分比那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山丫还要卑贱;尽管桑狗儿骂的句句皆真,他能向这个山汉表示些什么呢?!正在索泓一十分尷尬的时候,来了岔开桑狗儿话题的狼崽,它嘴叼着禿雕猎取的食儿,朝桑狗儿跑了过来。索泓一为桑狗儿解下收藏猎物的背襄,待这条花白夹杂的猎狗跑到桑狗儿面前之后,索泓一和桑狗儿双双被惊呆了,狼崽叼来的竟然是一只硬壳乌龟。因为乌龟壳儿又硬又光、使那只猎狗无处下。之故,那猎狗已快咬断了乌龟的细长脖子。
狼思一松口,那死龟叭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娘的,真是稀罕的玩艺。桑狗儿直眉瞪眼地说俺巡猎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道哩。
索泓一立即说道这足以证明,饮马凹一带有水,没听说旱地能有王八存活。
喿狗儿拧着他那双扫帚眉想了想:山老师的话说的在理,难道这硬壳王八是从那洞洞里钻出来晒龟背的?
什么洞洞?
桑狗儿把死龟往猎囊中一扔,向索泓一讲开了这条狼崽的来历:十几年前,他进山打猎。当时全国刚刚解放不久,吕梁山还有狼。一天,他在饮马囬附近一块林子里,发现了一条尾巴下垂的母狼,嘴里叼着一只山狐,往林子外边走。桑狗儿原本想给这条狼一枪的,转念一想,这母狼可能是出来为狼崽觅食,跟着它走,也许可以找到狼窝。他便与狼拉开一定距离,尾随着那条母狼,在林子里钻来钻去。使桑狗儿纳闷不解的是,那条母狼竟然走出林子,朝饮马凹的乱坟岗子而去。桑狗儿猜想:哪座空坟可能就是狼穴;哪知那条母狼离饮马凹不到半里之遥的山沟之侧,突然往一块石头下一拐就不见了。桑狗儿追过去细看,才看见石下倒伏的草丛中有一个洞口,这狼就是钻进这个洞穴的。桑狗儿时正年轻,胆儿贼大贼大,用肩扛不动那块石头,便用柴刀砍了根碗口粗的小树干,当撬棍使用,硬是撬动了那千斤重的巨石。
巨石不断挪动,那洞口便越来越大,待到洞口能挤进他的身子,他要往倾斜的洞口里爬行时,他畏缩了。洞里漆黑漆黑,连狼的幽绿幽绿的眼珠之光也看不见。桑狗儿仍不甘心,划火点着了一束松树明子照亮,他想借着这火光看清这狼窝的大小;可是刚刚爬进洞口不久,那耐燃的松树明子,竟然被洞里冷淼森的阴风,硬是给吹灭了。桑狗儿一不做、二不休,狢二天带了电简和措枪再去探洞为给自己壮胆,他还携带了一枚过去八路军遗留下的土造手榴弹(密封的玻璃瓶里装上炸药洞手很深,但是越往里走越宽敞,他听见一个角角里,发出幼狼嗷嗷待哺的咽啼声,便一手用电筒照亮,一手举着手榴弹,向那角角上奔去。终于他发现了洞穴角角上一个铺着枝叶的浪穴,可是他追寻的母狼已然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唧唧吟啼的狼崽。桑狗儿想,狼很狡猾,它一定是发现了他昨天的跟綜后,带着家族迁移了。这只幼崽或许是来不及迁移的一只,正好可以诱其老狼再来,他便熄灭了电筒光束,手里紧握着手榴弹坐待老狼来叼它的幼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桑狗儿等得不耐烦了,便觅新按亮手电,在颔里转悠开了。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殆底之幽洞,从陡立的石林中用电筒向下照照,有一片裉亮银亮的东凶在统淌滚动,同时耳畔传出哗哗的声响一那是谅下水潭。桑狗儿估计这只乌龟是从那山洞水潭中爬出来,被秃雕捕沿由狼崴给他送到背囊中来的。
索泓一评然心动,因为桑狗儿一席话中,终于证实了饮马凹石下有水。他尽量控制着心中突然升腾起的喜悦,调侃着桑狗儿说狗叔,你说的是这条狼崽的来历,话怎么一下走了板眼,扯到那地下龙宫中去了呢?
你慢慢听嘛!俺说话就是颠三倒四的。桑狗儿对索泓一憨傻地一笑说俺当时怕掉进那洞里的水潭,便忙抽身回来,找到那只狼崽,把它抱在俺身穿的羊皮板子里。俺想,没逮着老锒逮着了一只狼崽,也算没有白来;哪知快出洞口时,那只母狼来叼这个幼崽了,俺正好跟它在洞口相逢。俺原本想把那幼崽扔向剎门,叫它叼走算了,免得在洞口与这只母狼厮拼。像人一样娘也护犊儿;特別是母狼,更是护椟心切。这时我才想起我还带行一只上造手榴弹,便不等那母狼扑过来,那家什甩了出去。尨的一声震耳巨响过后,那只母狼不知了去向倒霉的是洞口波土造手榴弹崩塌了。没办法可想了,淹只好用手在乱石中扒开一个能钴出人来的窄缝,从洞里爬了出来。出洞一看,淹已两手鲜血,那是扒洞时被尖石扎的。俺顺手扯下山岩缝中的几根断肠草,用石头将它砸成藤浆,涂在流血的手指上,那只狼崽被炝带问家來。好在有活食喂它,那小狼崽成活下来了,等它长大了俺;它与发情的柴狗配对,便生来一窝狼崽;一辈一辈地传下来,直到今天。其实这狼崽既不是狼,也不是狗,是狼和狗的杂串儿。山老师、你看那花白狼崽,虽然氏着狗身,可嘴巴比狗尖,尾巴往下垂。
索泓一貌似在听着桑狗儿年轻狩措时遇到的传舒,心里却恕着那岩洞中的地下水源。天上日月轮回,人间沧桑巨变,逛年饮马凹的沟谷中一定流动着洁泉,不知何年何月的哪个时辰,地壳发生了震撼,那淙淙水流顺着山的裂缝,流淌到地表之下去了。
桑狗儿没发现索泓一的目光弘已走神,饶有兴味地还在向索泓一大开阐门,述说着他没说完的吕梁山故事从那时起,俺就有了二流子的称呼,你逍为啥?因为俺把那只舣崽抱来当夜,就招来了一群老狼夜袭拴马屯的事儿。俺把俺抱来的狼崽放在陁炕洞里,狼们进不了俺的宅;拴马屯那些养鸡、养羊、养猪:的户儿,可就遁了灾了。盎时,石老哿在庙外有秫秸围成的一个羊圈,山羊、绵羊、连同小羊羔子,都被狼群给叼走了。从那时起,石老哥就开始骂俺狗儿不是人,俺也从那时起,怕石老豇就象鼠儿怕猫一般。
桑狗儿的话,突然被索泓一截断了:狗叔,咱赶路吧,太附都两竿子高了!败了兴致的桑狗儿,屁股一动未动忙啥哩!俺肚子甩装的净是这些事儿,让俺说个尽兴再走,咋样?
索泓一硬足把塔高塔髙的桑狗儿从坡上揪了起米。桑狗儿憨憨地对索泓一说,俺知道你想啥心事哩。
狗叔你说。
想找那座地下流水的山洞。
索泓一点点头。怛使他失嗔的是,自桑狗儿用七造手榴弹麻垛了那山洞出〖,饮马四历经十几年的雨淋當盖,山石风化,连桑狗儿以难以找到那个皆日的狼洞了。日升中天的响午,索泓一和籴狗儿到了饮马回,两个人像寻金找银一般在沟谷之旁的山踯转柬转去,只见山表上荆棵丛生,枯萆漫地,不要说是糾口,就迮一个岩缝也难觅见。
狗叔,你能断定洞口就在这沟坡附近吗?
能。
那块洞口的大石头呢?
俺的山老师,要是还有那块大石头,还用俺们费这么大工夫来回乱转嘛!桑狗儿说,俺恨俺腿脚慢了,要是能看见禿離,在哪疙瘩用爪子抓起那晒背的王八就好了。王八晒背的地方,背定在那洞口附近。
索泓一当真钦佩桑狗儿的粗中之细,憨中之明。乌龟出没的地方,自然会藏有水源,可是秃雕苒有灵性,也无法谙知人之所思;它只知道为桑狗儿捕猎动物,而不知其他。索泓一又想:如淞这只狼崽,是一只警犬就好了,叫它嗅一嗅那只死龟的气,它就能把桑狗儿和他带到乌龟晒背的地点;可借桑狗儿朶痄的这条串种的狼狗,没有受到过鳘犬之训练,它是天上秃雕的隨从,只知道把措物叼给主人,而没有警犬探秘之功能。
尽管如此,索泓一仍感自己没有白来。沿着桑狗儿来饮砝抑踩出來的路,使铺设引水上山的管遒芬备了可能:一、这条管逬线路不於;二、沿途没存兀石陡迄。只要选准了打锅锥的地点,他这个在捡马七眄身的闪徒,就没內吃拴马屯梯田堰子甩的莜面和山药蛋蛋。
別急。桑狗儿一边自我安慰,一边为尜泓……缓解忧愁说淹还有个十,法儿,拿来忒试。他让索泓一在山沟沟里等他一会儿,他说他去石窝子窣个物件米。不一会儿,桑狗儿肩上扛茗一口约有半米高的缸瓮来,这是他到饮马刖狩措夜宿时,储存次冰的家什,索泓一不知这条山汉,在此时此刻,把这口缸瓮打來耍演什么杷戏。
桑狗儿把那缸瓮从肩上卸下来,底儿朝天地反扣在地上,他扑那底儿上一坐,不等索泓一盘问,就为索泓一解疑地自迠:山老师、你或许不知道这是啥家什吧,这是俺的新式武器。攻岗洞穴里常常藏有山狸子、骑狐狸和免儿窝,俺把耳朵贴在坆坡上听,啥响动岜听不见;可俺这口缸瓮底儿贴在坟坡上,缸达就能当千里耳用,坟头里如果藏着一群活的生灵,淹把库朵仲进姐纪,缸瓮就会为淹报佶。
铰初,索泓一不无惊愕地猜着这个谜闭。似他很快就明其屮奥妙:大肚的空心缸瓮之类的器皿,折射回声最为灵敏。记得在五十年代初期,他看过一部解放军攻打卧牛城(山西临汾)的电影。解放军强攻不下此城,便用挖地道的办法,从地下进名。城的同民党军队,也想通过挖地道的办法破城而出。双方知己知彼,便把大缸搬进地道,用缸瓮回声侦察对方挖地道的部位。大山沟里的桑狗儿,常年看不到电影,但他居然能把这探测仪,用到他狩猎时对动物的追踪上,别看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还真称得上是个土秀才哩!狗叔,我真要拜你为师了。索泓一称道地说。
哎哟!山老师你满肚子学问,俺一肚子大粪,拜俺为师要折俺的寿哩广桑狗儿乐嘻嘻地向索泓一自白过去,俺吕梁山老辈子人讲究隔墙听声,谁家娶媳妇入洞房,便弄个缸瓮在隔壁墙上,听洞房里炕上的动静,把这当成一乐。俺不过是把法儿照搬过来。
整个下午,索泓一和桑狗儿就是在滚缸中度过的,那缸瓮被滚来滚去寻找地泉。好在桑狗儿熟记这儿的一切,终于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坡沟旮旯,缸瓮里有了水流的轻微回声。索泓一怕:洱丢了这个方位,便摔镰在这方圆不足三米的地界上,给茅草剃了个光头~桑狗儿不敢确认这就是当年的狼窝洞口,但索泓一断定这儿离地下水泉最近,砸锅锥就得从这儿开山崩石。
暮冬早舂、吕梁山之夜还很冷很冷,索泓一和桑狗儿,下榻在石福安老汉住过的石窝子。桑狗儿点着了一堆木袢子,在烟:熏火燎中,两个人分吃了邵只煮熟了的死龟,两碗口子洒下肚后,又将那烤焦了的莜面団闭塞进肚子。在火堆旁伸手取食之,阮,索泓一腕子上留下的手铐疤痕,波桑狗儿看见了,这山汉闪出咤异的目光:
你还戴过铁镯子?
戴过。
为啥?
索泓一想深层次地测试一下桑狗儿的智慧,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说:我当过囚犯。信吗?
山老师,你别跟俺寻开心哩。桑狗几巨光在素泓一脸上停留了瞬间。论岁数,你赶不上蹲国民党的监狱共产党的监狱,咋会关押你这样的好人哩?俺不信。
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索泓一调侃地说狗叔,这;事信不信由你。反正共产党监狱既押杀人放火犯,也关安善良民很显然,大自然给予桑狗儿的秉赋,属于土地和大山的灵性;他还缺乏对中国社会的感悟和体察,因而他对索泓一的坦诚臼,连连摇头。桑狗儿说:你是不是口子酒喝得过猛了?
索泓一及时收车是喝猛了一点,只当我是酒后胡言乱语吧!那你就睡吧!一天下来也够累的了。桑狗儿给索泓一抱来茅草,铺垫在墙角,又甩下他的老皮板子,让索泓一治被子,與是难为你这个省里来的能耐人了,别的官儿初更时分,怕是都像鸽子孵蛋一般,在热被窝里搂着老婆干那桩逍遥事儿哩,你却跑到这饮马凹来找罪受,到乱坟岗子来和死鬼一块睡觉。
我只比死鬼多一口气。索泓一把桑狗儿的老羊皮板子,扔固给桑狗儿,以双关语自嘲并说给桑狗儿听狗叔,你只当我是个活鬼吧!我这个人世间的活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比狗叔你还经磕经碰经拉经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