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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亡命天涯 从维熙 20700 2021-04-30 13:35

  ·第十八章·

  刚才她和那逃犯进庙时,还能看见满天星斗,此时风卷乌云吞噬了天角上那一钩弯月风是雨的头,瞅那风卷乱云的架式,吕梁山要下雨了。她俯身把坠落到地上的葫芦拾捡起裝抱馬里去,举给那汉子看。那汉子喉头上下蠕动了一阵,又坐问到炕沿上了。

  这倒也好,一场虚惊过后,使两个惊魂初定的陌生人,有了谈话的契机。

  那汉子不安地先开口说:

  真不该让你为我受这惊吓。

  这庙离村口还有半里地呢!石萆儿说不会有人看见你进庙来的。

  我知道。

  你咋会知道?石草儿十分诧异。

  我确信了你就是石草儿,不然我是不敢尾随着你进庙讨食的:那逃犯开始向她吐露真情,我和你爹石大爷在同号住过,你爹那儿有你和他的一张相片,他对我讲了捡马屯的一切。石草儿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她用袖口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为哈你在橡子林不对俺说哩,一路上让俺心惊胆颜的。当时,我不敢断定你就是石草儿。他说,看你背着荆条直奔这座破庙而来,我才敢迈进山门里来:

  你叫……

  索泓一。

  俺探监时没听俺爹说起过你。

  那汉子忙为石萆儿解释说:我和你爹不同,是个暂时寄存在砖厂劳改的过路犯我是从北京一个劳改农场亡命逃到山西,在一个小煤窑里躲了两年原本可以在那儿长沏混下去的因为一次瓦斯爆炸,窑毁洞塌,我才离开那个避风窝儿的。我夜宿一个公共汽车站时被捕,审汛中露了馅儿,便把我放在烧砖的夯改队暂存,等笤北京来人押我冋京。我愿总沿迹江湖,不想到北京的劳改农场受罪,便乘机逃了出来。

  真是千奇百怪,原来那些身穿灰色囚衣的囚犯,各有各的秋。这对于蛰居山坳里的石草儿来说,像是听一个厲千这个时代的悲凉童话。她貝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凭着直感,她觉得这逃犯是个心地坦诚的男人,对她没有欺骗和隐瞒;至于她为啥会产生这样的直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得清楚。是山村女娃的好命?还是他来自使她听了羡慕的北京?不知道。反正石草儿渴望能知道他和他的世界里更多更多的东西,这是她在瞬间产生了的心愿。

  原来你是干啥工作的?石草儿虽然急于想了解这个逃犯的一切,但山区女娃的神情依然是恬淡的~这不是出于装饰,而是大山陚予她的沉静和自然。

  一言难尽,说起来话太长了。我只想使你知道,你这锅稀粥和莜面卷卷拯救的囚徒,不是一个强盗、扒手和杀人犯就够了。不然,我前脚离开这儿,你会为此而永久不得安静的。你还要走?石草儿却为这个走字,着实地不安起来广天这么晚了,又是月黑天,一脚踏空掉到山涧里,你就没命了。

  我走黑路惯了。那汉子站起身来。

  石草儿屁股也迅速离开炕沿广你去哪儿?

  ……那汉子一时之间没能答出能容他落脚的邵方黄上。你怕俺去告密?

  汉子摇摇头不。你不会。

  那你为啥非要立刻就拔腿呢?

  你老爹的事,已经够你承受的了。不能为我的事,洱让!泣受牵连。他说。

  石;儿是个;解人意的±迚,虽说她心很想叫这闪沾說在庙甩,可是她看这男人去态巳决,便把桌子上刟下的两个莜而卷卷,用纸包起来递给他留你半路上吃吧,只怕有些馊味儿了!我只顾自己解饥了。那男人忽然推拒开那包食物了,紅了你还一直饿着肚子呢,我不能又吃又拿了。

  带走。

  不。

  我弄盆水,你洗洗脸再走吧!你那手腕子上的血迹,挺惹眼的。石草儿不等那汉子的应允,就端了盆凉水,并把她的一条毛巾掷进水盆。

  逃犯并没推让,先用毛巾擦了擦满是汗溃灰尘的脸,后又清洗蒋手掌和手腕上的斑斑血迹。不知这个名叫索泓一的汉子,身上的什么东西慑服了她,石草儿为这汉子又拿来半瓶消毒的紫药水他洗完手脸之后,她叫他把胳膊平伸在小炕桌上,把火柴棍裹上棉花团团,把紫药水涂抹在他手铐磨翻了的肉皮上。过去,她用它为山乡娃子抹过黄水疮,那是一个民办教师的职在,她为这个姓索的囚徒手腕消毒,难道也逛出于义务么?草儿,真谢谢你了。他说。

  出自这男入口中的仅仅几个字,就使石草儿面红耳热起来。草儿草儿这是昔日她爹呼唤她时的称呼;此时从一个陌生的男嘴里叫了出来,她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她下意识感到飽的手在微微捋动,接着有一滴水珠垂落在她涂药的手背上。

  你……你掉泪了?她很惊讶。

  药水煞出来的眼泪。

  是不是俺的手太用劲了?

  她猜测得出来,他的眼泪绝不是药水的作用;他或许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人间霜雪任何一点人间温暖都使他为之感动。手铐磨烂了他的手腕,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紫药水的威力咋能使他疼得滚落下沼珠儿來呢?!沉默。

  无声。

  只有石草儿手中的棉球,在他腕子的血肉中滚动。她生怕涂药不周,而使他的手腕红肿化脓,因而小小棉球翻过来倒过去地在他腕子上滚來滚去;直到索泓一说了声够了,她才停止为他涂药。

  叫索泓一的汉子,才要抖下袖子,石草儿又端过一个罐罐來,她打开罐子上的木寒,对索泓一说还要洱敷上俺爹配制的荩药,就巧你的伤口万无一失了着,她用小匙从罐罐里舀出:一匙乳黄色的粉末,洒在索泓一的伤口四周。

  汉子怪好地问:

  这是什么草药?怎么能凉沏背头!断肠草。

  什么?

  石帘儿又重复了一遍,池告诉他这莅药是用石崖长出的陳条焓成的约面。她又让这汉子知道,她的名儿石草儿,就是由此而來。

  他久久无声低垂着头,当他重新抬起头來时,石草儿再一次:泰那男人眼中的蒙蒙泪光。他为了躲避她的目光,背过身子,低声自言自语地独白着断肠人奔命千断肠路,断肠路上遇到了断肠草。命运!这是命运!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身子,目光重新投向石荩儿时,他眼阵中的泪水已然烧光了,他霍地站起身來对石草儿说草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你,我会记住这断肠草救不我一条命。

  你真的还是要走?

  要走。

  这破庙也能容你躲风。文革一开始,学校停了课,除了在老树上絮了巢的老鸹,没有闲人来庙。石草儿这些话是脱口而出的,当话儿出唇之后,她觉得有失体面了一当然,这破庙甩确实没有闲人来往,但也不仅仅有呱呱鸣叫的老鸹还有她住在庙里。一个山乡里二十多的大闺女,如此急切地挽留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留下,这事合适吗?

  石草儿不等那汉子回答,立刻改口道你走就走吧,穿这身灰色囚衣可寸步难行这地盘的人都知道,灰耗子是从大牢里钻出来的犯人广她麻利地打开墙柜盖儿,从墙柜里翻出一身蓝布裤褂,给。这是俺爹入监前赶集上店时穿过的衣裳;换身行头,上路就安全了。

  姓索的汉子眼中顿时溢出喜色。他没有扒去身上那层灰皮,便把这身蓝色裤褂穿在外边。他和石福安老汉都是瘦子,个头又差不多一般高,因而穿在身上还挺合纾。

  石草儿说你把里边的灰衣脱下来吧!不。可以御寒:

  俺给你找内身换上。石草儿返身乂去开祀。

  他走过上把墙拒柜盖合上,感激地说,不用了,我在江湖流,是穿着外衣睡的。快半皮了,草儿你给我开吧!她去为他开门。

  他紧随她分后。

  门险下了。

  门吱吼一地响了一声。

  门开之后,她和他都愣在门口了,天不知是何时开始哭!深秋夜雨打在葫芦架叶片上,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一索泓一长叹一声,颓然地坐在了过堂间的锅台。

  密麻麻的雨丝,在石凊儿涵前立刻化成了啻闭一一她的思维从昨天跳出来,发现自己此刘正走在吕梁山的雪花纷诚山路上。

  靑石板已远远留在了她的背后大黑为她探路,走在鉍的嵆边。

  她很羡慕她和他的那条大黑了,在漫长而穹曲的雪路上,它充满活力地跑来跑去;而她刦时常感到双腿酸软,需要停下脚步,在山壁上靠靠再往前走。她想她要变成那条狗就好了,可以嗅着开山炮的火药味儿,很快跑到索子跟前,见到索子的模样,并叼住他的裤腿,让索子回家;可她是两条腿的人,又是个女人,不具备那四条腿动物的本领,只能一步一个脚窝地往前走。

  猛然,一只长尾巴松鼠从她面前窜过,把她吓了一大跳。仑是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来寻觅食物的,它爬上路旁一棵橡子树,去用如刀的利齿,去咬那残留在橡子树上的野栗子的硬壳。大黑发现了这只松鼠,闪电般地窜到那橡子树,对苕这个迅來寻食的长尾巴松鼠,狂吠不止。

  回来——大黑不听石草儿的吆呼,对畏缩在枝头上的小东西,龇牙咧嘴地仍然汪汪叫着。那只受了惊吓的小松鼠,骞地跳到艿一棵橡子树上,蹬下来枝头的一片银色雪粉;待等大黑穷追不舍地追到这棵树下,那个小东西早已从枝头跳上石崖,打帚尾巴一闪就钴到打头缝里去了。大黑无可奈何地狂叫几声,只好重新回到山路上來。

  石革儿突然感到,那长尾巴松鼠梃像她的索子的。他栖身的山神庙,就是小松鼠钻进的洞穴。那儿虽然安全,徂是小松鼠总是向往天地之宽阔,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要钻出洞穴,吸上几口冷透肝肺的新鲜空气。索子或许不会碰到大黑这样的人吧一怛愿如此。石萆儿默默地为索泓一祷告着满天白雪的冥冥上苍雨多愔。

  雪无情。

  留下逃犯索泓一的,多亏了那场夜雨。

  当时,石草儿见他左右为难,便开导他说你是不是怕这庙堂:只有俺一个闺女,宿在这儿不方便?这事好办,俺老爹过去在小学当杂役,住在配殿改成的西厢房里,俺到俺老爹屋住去就行了。你要走,也等明早雨停了再走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回到屋内从炕席底下摸出开厢房门锁的钥匙,顺手拿起红柜上的手电筒,便穿过雨帘向厢房跑去。待她捅开她老爹屋门门锁后,大声对靠在门框上发愣的索泓一叮咛道是死是活,你先去屋里睡上一觉再说。记住,别忘了插上门插棍,这庙里没闹过鬼呵中呵啥的,只是常常闹黄鼠狼。

  石草儿说的是实情:从她爹迸牢后,她养的那几只鸡,先彦被苽鼠烺叼走了一半。这骚黄鼠狼,像瘸子于三似的,专爱叼走:母鸡;她的鸡群中最先遭殃的是两只下蛋芦花翅和花脖子母鸡。起初,夜里石草儿听见窗下鸡窝有响动,吓得用被子蒙上脑袋瓜子;后来,她觉着她连黄鼠狼都怕,一个人难以生存下去,便乍着胆子起来,用拨火棍子驱赶来拉鸡的黄鼠狼。尽管如此,黄鼠娘还是经常光临鸡窝,只因石草儿把鸡窝盖儿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使黄鼠狼难下钻进灼窝罢了。

  四条腿的黄鼠浪好对付,那两条腿的黄鼠狼却使石草儿伤透了脑筋。她爹入监不到两三个月的光景,那瘸子于三曾三次深夜叩打庙门:

  草儿……

  草儿……

  开开门吧!放我进去,我只呆一会儿!我是给你送粮来了,你咋不给于叔开门!有一次,于三把石草儿惹恼了。石萆儿手拿矜那裉对付黄鼠烺的拨火槔工,隔着庙门窖告那瘸子于三说事不过三,你耍是再来捣乱,我石萆儿敲折了你另一条腿。滚——滚——千三还是站在庙门外苦苦哀求:草儿,你应了俺吧,俺曾是志愿军甩的战斗英雄,不就是最后一次战役鱼挂了彩,才成了瘸子的嗚?你应了俺,俺不但和俺婆娘离婚,保你一辈子不愁吃穿,洱不驾操心费力的小孩芏了;你要喜欢继续教书,俺去县里说说,把民办小学改成公办……

  石草儿无奈,只好把她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洗脚水隔着庙门泼了出去,哗啦一声,于三成了落汤鸡。直到石草儿听见邡木柺往地的笃笃声在石板路上渐渐远去,她才爬回炕失合眼睡觉使石草儿可以安心闭眼的是,于三是个瘸子,他无跳墙进砟的本事,不然的活她真要卷起铺盖背井离乡一一像皆。邠些走内的汉子一样: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山神疝。命运没:她离开故土在这淅沥淅沥的秋雨咽泣中,山神庙里又多了一个逃亡的人。

  她爹的屋子因久久无人设注,而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逛气。石草儿索性敞汗房门,让秋雨冷丝丝的湿气飘溢进来,驱赶着厢份黾的霉味儿。她无言妁坐在坑沿上,檢起衣襟擦擦脸上的附点,两眼葭溜溜地望着淹集如线的条条闹丝,心里的扣儿却始终系在索泓一这个男人身上:她感到这个汉子身上见棱见角宁愿:自己去受罪,也不愿牵连別人,这不是懦夫和懒汉办得到的。石荩儿从看见他磨手铐的背影时起,就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潜在力發:一个晚上的掊触,验证了她对这男人直感的绝对正确。她所以惜怜他,她同情他,她尊重他,除了她和他同篱一棵藤上的两颗苦瓜之外,她觉得他比她活得更坚韧、更无畏……

  开着旁门,她丕好可以起到览护他的作用,如果这汉雨而?!,她决心去阻拦他。因为她已然得知,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归狖;即使这汉子是个有家舍的人,一纸缉拿令怕已草鱿飞逬了他家沾地的派出所;去投亲?这年头人情淡如邙开水,哪个來友敢于收留一个反苹命逃犯;去浪迹江湖?也没那么容結,捡马屯的年耔人,有借大出联的时机,想去城布逛景开眼的,结果娀流收容,最终被造返回大山坳里的抡马屯。在石草儿看來,抡屯虽然耗那么一个两条腿的黄鼠狼一瘸子于三,似还是比大山外面易于錢。

  还兑称心,她终于听见了那逃犯关门的声响,如同她心的一坱石头坠地。紧绷着的弦松弛下来,石箪儿顿时感到。己疲累?加,上山割荆一天不说,快午夜了,还在饿着肚皮哩!而食物乂放在了那汉子睡觉的正房,不能敲开他的房门,洱去拿解饥的吃了。谁知那汉子倒是个有心人,他打开房门,主动把那几个剩下的收面卷卷给她送了过來。他一改刚才的沉邡神情,捧着莜面卷卷对她说:

  草儿,我太自顾自了!石草儿明明是饥肠辘辘,却推却地说:留你吃吧,俺真不饿!不行,你得吃了它。

  石草儿按过莜面卷卷,那汉子冒雨跑回正房,又端来半锅刺粥。大溉是怕粥锅淋进雨水,锅沿上盖了一顶草帽。

  石草儿真想说声你这人心眼真好!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特别此时已经更深,站在她面前的又是个男人。女娃心上都资着一把锁,特别是大山沟壑中女娃,那把心锁就更加沉重。她生怕从舌尖吐出那句来,使这男人把她看成水上浮萍般的轻飘一石草儿不是那号水性扬花的女娃。

  他转过身去就走了,浇在她心上的只有那越下越大的秋夜雨声。她忽然想起来,院子里葫芦架边那个屯水的锅底,还盖着盖儿,该把它掀起来,让雨水流进她爹石福安用锛子凿出的四洞。每年夏天,只要是雨天,她和老爹都要让雨水灌满凹洞,并搬出瓮瓮罐罐,让龙王奶奶流下來的眼泪,流到这些容器中去,省得老爹到山下去挑水了。此时,这些瓮瓮罐罐都在汉子下榻的北屋,石草儿不愿再敲开他的门,往院子搬缸弄瓮;但那凹润里应当屯满雨水,因为入冬之后,下山佻水就更难了。

  石草儿咬了两口带有搜味儿的卷卷,摘下墙:的袞权,颐石上一天的劳累,闯进雨幕里去掀那个锅底盖儿。那芯儿过一块圆石板旋成的,平〖她毫不赀力地就能把仑掀起;可是桁疲力尽的她,弓下身腰抠了两回,竞然没有翻动邠决石板盖儿。虚汗和冰冷的雨水,在她踗上同流。纯在心暗暗骂开了向己:总儿草儿,你忌大山甩的一个柴禾妞子,不迠城市甩磁娃叶般的娇小姐,咋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呢!她愣愣地站在卢如咽泣的秋咐之中,真想哭上一场。着实使她没有料到的是,那汉子出來了,他一声未响地蹲下身子,嘿地一声,就把那石板盖儿掀开了。

  你……

  是我。

  你咋知道掀开它?

  听石大爷说的。

  连这锅底也对你说过?

  嗯。

  她哑了般地呆愣在凹洞之旁。

  回屋去吧!秋雨会淋死人的。

  石草儿没动一她不会动了。她不知为啥她爹跟这逃犯,谈得这么详细,以至连院子里的存水凹洞都跟他说了。叫索泓一的男人,见她在雨夜里发愣,便推搡搀扶着她,回到廂房。好在有蓑衣间隔,那汉子的手没挨着她的肤肌。

  静……

  躺在炕上的石草儿,分明已疲惫得像她家那台散了骨架的纺车,但她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睡。她前思后想,恍恍惚惚地揣摸到,这汉子从橡子林跟踪到这座山神庙里,不娃出于凑巧和偶然,抟中掺有她老爹的主意;至于她老爹究竟对这汉子込咋岡子艰她费尽心思也没能理出个子丑寅卯。她就是在乱麻一股的心绪中,走进了梦乡的。

  饥饿中人睡的人爱做噩梦,石草儿梦见了黄鼠狼来拉鸡。鸡嘶叫,公鸡啼鸣,她猛然惊醒,囫囵个儿从炕上坐了起來。窗外只有秋雨声声,黄鼠狼是不会在雨夜来拉鸡的,分明是凸己職。她又平旮躺在炕上,想重新人睡时,却真听见一阵窸忿窣窣的声响。起始,她以为是雨点敲打在葫芦架上的声芹,屏气仔细听听,那声茳不是雨声,而是门捡滑动的铃微声响。

  石擘儿踅新从炕上爬了起來,忐忑不安的感觉立刻占据了她的分心:是那姓索的汉子要走?还是那姓索的男人对她起了邪念?她本能地从枕下摸出那只手电筒,穿鞋下地,从践破的窗洞中,朝北屋的房门照去。那门紧紧闭合着,一动朱动,石草儿伏窗再听,终于分辨出来,声响来自庙门,是沌门的门插棍淠动的声旮。另一种紧张,立刻使她心跳起来,她判断或许是瘸子于三以雨夜作为掩护,骚扰她来了。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条黑影穿过雨幕,直奔北屋房门而去。

  时间已经不容许石草儿多作思考。因为北屋住的已然不是她,而是一个逃犯,如果露了馅儿,比她承受凌辱的后果更为严重。她披上那件蓑衣,风风火火地闯出屋子。不出草儿之所料,她酋先在黑如馮染的雨夜取,看见了一阼雨衣,雨衣下陘浓出了干三的半鈸木汉。恐惧和忿懑在她内心交织,石草儿迅速出现在于三的分后。

  厢房开门的声响,已使于三惊愕,杻过头来,他看见的迻移动的草垛,蓑衣于三先是被惊吓得后退了半步,他本能地扬起了手中的木拐。

  是人?是鬼……

  石草儿担心惊醒了逃犯,一声未吭。

  石草儿有意地抖了抖蓑衣。

  死鬼你听着,俺知道这山神庙里不干净。子三哆哩哆嗦地说,俺于三到过朝鲜,在战场上见到的死鬼多了,俺不怕美国洋鬼子,更不怕阴曹地府的厉鬼,你还是回你的坟头里去为好。

  既然于三没分辨出她是谁,石草儿索性顺水推舟,索性把鬼戏浪下去。她左右摆动着蓑衣,像是吕梁山跳大神的巫婆,跳着祭神祭鬼的舞蹈。按着石草儿急中生智的设想,把于三吓走也就完了,他多在院子里呆上一分钟,索泓一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可是子三毕竟是打过仗的复员残废军人,他抹了抹顺着雨帽流淌在他脸上的雨水,反而镇静了起来。他把木拐放下来,拄在满是雨水的地上,一字一板地说广俺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人,不是兒。你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石大哥。俺看咱们两便吧你从歆里溜回家里,俺装没看见绝对不去报案;俺深更半夜地到这凡来,你也别认真;彼此都留一条活路,各走各的桥,你看咋样?于三边说;边柱為木拐向门口移动,他想溜之大吉。

  石荩儿慌忙闪开了身子,不管于三把她当成鬼,还是把她当成趑狱囫宗的老爹,反正于三离开这儿,就少了她一桩心病。要是不在这瞬间,打了一个闪电,滚过一声秋雷,做贼心虚的于三也许当真地走了;偏偏这时一道亮闪闪过黑幕,在闷雷的隆隆声中,于三一抬头,看清楚了蓑衣里的面孔,既非厉鬼,又非石福安老汉,而正是他要找的石草儿。

  于三顿时停住了脚步。

  石草儿惊愕地捂住了脸。

  在慌乱之际,她手里拿荇的手电筒,滑落到了雨地上。她急忙鳞身捡起手电简,把一朿贼亮贼亮的光朿,照射到于三脸上,冋时低声地怒斥;滚——你给泣滚——原来是草儿你呀,真把你于叔吓了一大跳!于三得意洋洋地说,陁想狱墙那么高,上边又安装着电网,你老爹又没长翅膀,咋会飞出大狱的商墙哩!你走不走?石草儿回身抄起厢房门口的一把铁锨,商高扬在半空,你不走我拍死你!于三满不在乎地抖抖雨衣上的水珠,不怛不理睬她的恫吓,反而悠闲自若地说你原是住北屋的,咋会搬到厢房去化了,适不是芷殿漏雨了,俺派工给你修修!石草儿的手在哆嗦,她恨不得把铁锨搂头盖顶地仞干三打下去。转念一想,武斗不如文斗,因为北屋还躲矜那个姓尜的逃犯,要想法儿把于三的视觉引开。想到这儿,她把铁锨一扔,麻利地跑回廂房,哗啦一声插上了门抢。

  子三跟到房前,站在雨地里央求着:

  萆儿,开开门让俺进去吧!石草儿不吱声。

  你就忍心让你于叔在雨取淋着?

  石草儿还是不吱声。

  于三开始哐咭哐哟地推门。

  石草儿搬来一个木凳,顶住了屋门。

  草儿,你听俺对你许个大愿,要是你应了你于叔,俺跟那婆娘离婚娶你。于三气喘吁吁地说,俺还想法儿把你老爹的案子给翻过来,接你爹出大牢。你看,咋样?

  石草儿小时候,就听她老爹讲过解放前吕梁山阑狼的苹儿。那时候小小拴马屯几户人家的墙上,都用白粉划着白圈;至于这座山神庙庙墙上,圈一个挨着一个,挺像她给山娃上课时讲解的阿拉伯数字中的零。她老爹告诉她,狼固然十分残潘凶狠,怛足最可怕的是狼群之狈。狈是天生的瘸腿狼,是狼群中的军师,诡计多端,狼群进村叼羊叼猪,都听狈的指挥。于三也是瘸子,倒真像那狼群之狈的,对付这样的人狼之狈,更要钌倍提防才行。

  草儿,你听你于叔跟你说说俺的打算。于三死磨活缠赖在房门前不走,要是俺的打算中你的意,你放淹进去行不?要是不中你的意,俺这次算是白来,俺扭头就走。

  石草儿想知道于三闷葫芦里卖的药:你说。

  如今想想,俺有步棋子走错了,该跳马的棋,却出了炮;上回,俺在半路上拦住你想干那桩难,被你拒了,俺不该报复你爹,送石大哥进大牢。

  还有啥说的?石草儿追问着于三,把你一肚子狗杂碎都抖落出来。

  俺想……俺想……找个替死鬼,把石大哥替换出来:于三在冷雨中哆哩哆嗦地说,跟你抖落出个吓死人的事来,今年夏天,是我那娘们贪小,用镰刀把石大哥种下的毛主席万岁图形的麦子,用镲刀给割了!这比石大哥……石大哥二……往上浇屎浇尿还歹咨。你看俺这主意中不?

  石草儿正在思谋着该咋应付这只瘸腿之狈,只听院子里一声尖叫好你个色鬼,原来是溜到这儿调戏石草儿来了。接着,叭地一声山响,于三拄着的那只木拐,被一脚踢开,于三冷不防被撤去拐杖,身子一斜噗叽一声倒在了雨水当中。

  石草儿心里如同亮了一道闪电一这是于三的婆娘跟踪她那不安分的汉子,一直跟踪到山神庙里来了。于三的婆娘名叫刘翠花,她在小小栓马屯里长得人髙马大,村里的汉子给她起了个母骆驼的绰号。由于刘翠花个头比男人还高上一头,在吕梁山没找着对象,算是瘸驴配破磨,和矬子于三配上对儿了。刘翠花曾在山神庙上过民校:石草儿当过这只母骆驼的扫窗老师!她虽说长得凹形大脸其丑无比,但黾个沒有弯弯绕的直肠子人。她比石草儿年长轮箅韋儿的长辈,但见了草儿总称呼小老师。石福安进了大丰,她还特意到山神庙来安慰过石草儿一回;石草儿本想钯干的寧说给遍听听,但草儿是个緬腆的山丫,始终没把那桩翁吐出舌尖。是X意安排?还是善恶有报,在这茫茫的秋雨之夜,刘翠花竟然跟踪瘛子于三到了庙堂;不仅听到了于三的胡言乱浯,还不打自供地自白了他对刘翠花的歹意,这是石草儿所始料不爻的。特别是瘸子于三,想加害刘翠花的邪念,更使石草儿心惊肉跳。石草儿本想立刻打开屋门,放刘翠花进来;转念一想,她还不知刘翠花会不会对她误解,便把拉开的门插棍,又插上了。

  好你个瘸腿色鬼,俺估摸着你雨夜离家,一定憋着啥花花肠子。你说出来夜巡,小小拴马屯穷得叮裆乱响,哪会有毛贼、小偷你夜巡个屁!俺寻思你是跟别的浪婆娘勾上了,就偷偷跟上了你,原来你是欺侮人家小老师来了。母骆驼一边用木拐抽打着在雨地里打滚的瘸子于三,一边狠狠地哭天呼地,天哪!你害了人家老爹,又想害你的老婆!那几垅麦子是谁割的,你说——你说——啥跳马出炮的,都是为了霸占草儿!天爷呀!打个炸雷,劈了这瘸腿畜牲吧!咔嚓一声,木拐被母骆驼打成了两截。

  那于三浑身已滚成泥糇儿,呻吟着向刘翠花告饶说:俺再不……不敢……不敢……干畜牲的事儿了,你就停手吧!刘翠花挥舞着半截木拐,还是打个不停。

  石草儿担心要出人命官司了,才拉开门栓说了声:翠花婶子,别打了。夜雨这么凉,别淋坏了你的身板——轰地一下,又是一声开山炮响。

  石草儿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颤一这不是站在庙堂落雨院子,而是走在大山沟漫山皆白的飞雪里……

  吕梁山起风了,这是雪停的前兆。

  石草儿希望风刮得再猛烈一些,只有吹开满天雪云露出蓝夭,这盘肠山路才会变得好走一点。陡起的风,把雪团攘进她的脖子,雪水顺她灼热的脖颈,流向她的前胸,真是像心里揣进块冰砣一般,从前胸凉透她的后背。那只大黑像是给她鼓劲似的,不时停下爪子,对她撒欢般地鸣叫两声。

  大山沟里女人的心像挂纺车,心里有纺不断的线,石草儿弓下身腰边和风雪对抗,一边还在摇着那挂纺车于是,那一缕缕的情思,便又把她的心缠了个结结实实:索子!索子一就是那个叫素概一的逃犯,在发生在那天雨夜的事情之后,成了主宰她生活、占有她心扉的男人。

  按照石草儿的本意母骆驼惩治了那条瘸驴,使那于三收敛起狼性,事情也就结了哪知,第二天早上,石草儿疲累地从炕上爬起來时,身穿着她爹那身蓝制服的索泓一,已然坐在吣身边的炕沿上了。石荩儿懵懵怔怔地坐了起來,见窗外已然雨过天晴,梗廒突地问逍:

  你这是要走?

  索泓一摇摇光葫芦头。

  不。我不走了。

  就留在这儿?石草儿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嗯:

  石草儿又惊又离,她不知这汉子何以改变了主意。

  索泓一悲悯地盯视着石帘儿的眼睛说道:我难,你比我生活得还难。昨晚的事,我听得一清二楚。

  石草儿垂下了头。

  其实,石大爷在号子对我偷偷说了许多,唯独没说起于三曾经……曾经……在山路上拦截过你的事儿。

  说不出口,俺没告诉俺爹。

  草儿,你知道有两句古话怎么说的?人善有人欺,岛善有人骑。你太俦了。索泓一在炕沿下一条窄窄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着遛儿,你爹说你上过初级师范,你知遨古代有个孟子和荀子吗?

  石草儿学的那一点点文化知识,早就被大山的梭梭角角磨得所剩无几了。但她想了想,还是记起老师在历史课上说起过孟子,至于荀子,她一无所知;即使当初听说过,也伴着吕梁山的莜面团团山药蛋,吃进肚子化作大便排泄到体外去了。山乡女娃进校上学,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求生,因而她对索泓一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孟子主张性本善、荀子说性本恶。索泓一像是老师开导学生一般,对石草儿说,我原来信奉前者,十几年的劳改犯生活,使我信奉了后者。跟狼在一块,不仅要学狼叫,还得学会和狼厮拼。

  这就是昨天晚上饥不择食的逃犯吗?石草儿简直有点不枏信自己的耳朵了。一个揣饱肚子的饥汉,就如同打足气的皮球,一夜之间由鬼变人,并露出人的本色來了。尽管他的话,对一个山坳中的女娃来说,远若天上的馬産和月亮,但她还是能朦朦胧胧地听懷一点他话中的念思,他在抝示她对于三之类的人狼,不能过于善良。她皓承汰,她确实太软弱了;如果她有朝一曰被戴上手铐,掷进X牢,甭说穿越太墙、在费石板上磨断手铐,怕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哩!昨天夜里我想走是怕连累你。没走也好,让我知道了你活得也很难。索泓一语音里充满了苍凉,要是那个女人不来,我就会破门而出,教训一下那瘸子了。

  那可不行。石草儿答腔了。

  行,为啥?

  索泓一重新在炕沿上坐定,对石草儿抖落出了底牌:他之所以和草儿在橡子林不期而遇,并非偶然。在监号里的石福安,不仅告诉了他拴马屯的一切,还为他在地上划过来这儿的路线图。当然,索泓一很快就把这七枝八杈的山路图,用脚涂了。他有起人的记忆力,就是石草儿那天不去割荆,他也会摸到山神庙來的。

  这些已使石草儿目瞪口呆,使石草儿尤其没有料到的是,她老爹为防止万一,已然给索泓一安排了一个顺乎情理的身分:当年他收养下的走西口的孤儿,长大回这儿报答恩爹来了。在称呼上他是她千哥,她是他干妹。这番话使石草儿破惊为喜,至此,她才找到了索泓一,一直跟她来到山神庙前前后后的行为,陌生和疑惑的疙瘩解开了,石草儿忘记了一夜的惊恐,她仰起脸来问道:

  为啥昨晚你不告诉俺。

  当时……当时……我想走。

  俺爹的意思,不是叫你留下吗?

  这是老人的一片好心,我还是怕出啥闪失,牵连到你。索泓一说,眼下,我不想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让我下了决心。

  石草儿哑声了。因为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像在民校课堂上她给娃子们讲过的《娘和羊以及猎手》的童话。而这一切又非童话,而是眼前的实情实景,能为她挡风遮雨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而这个人,又偏偏是个脱去了囚衣、穿起了她爹四兜制服的囚徒。

  今后俺就叫你干哥?石草儿脸上一片窘红。

  在人前就这么叫吧!在人后呢?石草儿问。

  吕梁山人不是习惯在人名后边加个子字吗!比如,福子,、牛子、狗子……你就喊我索子好了!索泓一脸上箔一次露出了微微笑意,这不仅符合吕梁山的习惯,索和锁同音,人家都会认为我叫锁子、这便于我在这儿藏身!怕俺叫不出口。

  为什么?

  俺文化太浅,该叫你老师。

  别。这年头文化没有大粪值钱。索泓一说叫惯了口,也就不口生了。

  对石草儿来说,这真是无异于一个梦不,她在梦中也没想到过北京的一个冤枉鬼,会钻到吕梁大山里来。这世道实在太奇怪了,怪得使石草儿无法理解;但这一切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如同大山在眼前存在一样。

  索泓一见石草儿只是呆呆地发愣,便对石草儿说:你一夜没有睡好,再躺一会儿吧!我去抱柴烧饭。

  不。俺没那么娇贵,还是先洗脸吧。

  石草儿用脸盆舀了半盆院子里锅底存下的雨水,把手巾递给索泓一。索泓一没有推让,用肥皂先洗净脸上的灰尘,后来索性脱去褂子,擦着他那充满汗腥气味的前胸。石草儿本想为他去擦擦后背,但她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一个女娃去为一个男人去擦脊梁,是不合适的。

  她去抱柴熬粥,夜雨淋湿了的柴禾,只在灶膛里冒烟,而不起火苗。好容易引着了火,烧开了水,一掀锅盖,却发现自己忘了下米。吕梁山的小米又吃水又经熬,这锅小米粥熬熟了,太阳已然一竿子髙了。她去找他吃饭的时候,见索泓一拿着一把竹扫帚,打扫着院子里被秋风秋雨打下来的一片片枯黄的葫芦叶子。哗啦一哗啦一一积水中的叶片被索泓一那把扫帚堆向了院子的墙角。……别看他穿着囚衣时显得身体瘦削,此时他光着脊梁,石草儿看见他一块块结实的腱子肉,随着扫帚的移动,在后背上起伏杻动个不停。她没有惊动他,用索泓一刚刚擦过身子的毛巾,对着镜子开始擦洗她那张污迹斑斑的脸,眼角、眉毛、鼻窝、脖子……她擦了又檫,在毛巾的纤维中,她嗅到一个男人留在上边的特殊气味。

  石草儿是没有这种体会的。老爹进班房之前,她和她爹各用各的毛巾。吕梁山再穷,父女俩的毛巾、脸盆还是各有一套;老爹走进牢门那天,石草儿用个网兜把老爹的洗脸用具交老爹带走了。在她的生命史上,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使用一块毛巾一尽管那块毛巾已然十分破旧一因而这天留在毛巾上的气味,唤起了她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干哥。

  索子。

  她实在不知喊他哪个称呼更好,最后她选择了嘿的一声呼唤,代符挺绕口的称呼。

  索泓一扔下扫帯,穿上褂子,没荷立刻进屋喝粥,而是先把刘翠花抽打于三那根折为两栽的木拐,从地上捡了起来,才走逬正房屋的小炕桌。

  你捡它千啥?明天当劈柴烧了它。

  索泓一摇摇头别。

  留它招人恶心。

  必须留着。他说,这是于三作恶的证据。

  证据?留下证据又能把于三咋样?石草儿把夹菜的筷子,停在唇边。

  草儿,我过去跟你一样善良。别人打我左唸,我把右脸又伸过去,在劳改队甩不断受人凌辱,自己还要不断检杏批判我的反苹命右派言论。他脸色阴沉地说,后来,我变了。不仅在拟群学会狼嗥,还学会和浪廝咬,这是最好的自卫手段,我和石福安老爹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成为囚室里知己的!石帘儿放下筷子,默默地听着他讲述一个噬伤她心灵的故事:大牢里每个新号进监,牢头狀霸照例要显示一下的神威,她爹进监不几天,叫麻卞的大班长,在认罪学习会上对她爹说喂,你这反革命,咋老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来人!掰开他的嘴,让他出声几个为虎作伥的囚犯,上前掰开她老爹的嘴,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一碗尿,像灌牲口一样,淡进了她老爹的嘴黾。她老爹当真被尿骚呛得喊叫起来你们这是干哈一俺要报宙队长一话音未落,又一碗尿泼在了她老爹脸上,麻盅双手插腰地对她老爹施威道这是你初进洞房,让你见识见识,在会上你再死鱼不张嘴,俺们要往你嘴里抹屎了!她老爹用囚衣妯口一边沫着脸上的尿迹,一边恶心地呕吐着。当晚,她老爹哭了大半夜……

  石草儿的泪瓣儿,叭嗒叭嗒掉在了饭桌上……

  我和石大爷在大炕上挨着睡,待到夜深人靜的时眩,我乂!老人家说:您别哭了,只当这是一群牲畜。其实,哪儿的牢房都一样,老号总要例行对新号的入牟议式。

  北京也这样?石大爷哽咽着问。

  比山西还蝎虎哩,通常是用被子蒙上你的头,把你臭揍一顿,喑语叫蒙头会。

  你就干挨?

  先学会忍。

  忍得住吗?

  长了也就出师了!唉广石大爷长叹一口气。

  石大爷您是大山沟里来的庄稼汉,活得太实在了,在这儿行不通。我对石大袼说了个狼孩的故事:据。年代报纸报逬,印度大森沐发现了一只狼人,他以手代足,和痕一样走路,跟狼一块捕食猪羊,与狼一起咆哮山岗。在这儿要活下去,就得先学会这头三手。

  头三手是啥?石大爷问。

  他让您喝尿,你让他吃屎!会有这等髙招?

  有。您等着瞅吧我要叫麻宝尝尝报应广我说,石大爷,这不能急,要等机会,只要时机一到……

  果然,有一天时机来了。麻宝的家属来狱里探望他,带来面酱一类的瓶瓶罐罐。我趁着早上都忙着去打粥的空档,从爾所里夹来一块爬满大蛆的人屎,用棍棍捅进他的瓶瓶里,在面酱里一搅。屎和面酱同色,人的肉眼难分。当同号的囚徒,都风风火火喝起粥的时候,我变的戏法显灵了。那个牢头麻宝先是打开瓶盖,将面酱抹在窝窝头上,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吃了老半天,他才觉得不对味儿了再一看,窝头上一条条小白虫竟是大姐,便哇地一口,把吃进去的食儿都吐了出来。

  石大爷当时不知道是我表演的戏法,在去工地打坯的半路上,我对石大爷耳语说,您看,麻宝今天遭到报应了吧?

  石大爷不解其惫地问我:面酱,日子搁久了,会长蛆的!我说那是劂所里的屎和蛆,谁干的?

  我。他不是想叫您吃屎吗,先叫他尝尝滋味吧广我说。对狼一般的牢头,不能有一点怜悯,在戏法里这叫仙人撒豆,在政治术语里,这叫以毒攻毒!石大爷说:这一招太歹毒了厂我问石大爷说他叫您喝尿,是人千的事吗?

  石大爷笑了:真可乐,那麻宝还扯嗓子大骂他的婆娘哩,骂她送吃食送的太迟了,面酱才生了姐,有了屎臭。

  对,这就叫让他吃了屎,还找不到喂他吃屎的人。我说,石大爷,在这里边您要学会既干了事,还要不露声色。

  俺谢谢你给我出了这口怨气!石大爷感叹地说,可借,你是暂时关押在这儿的路客,要是总和俺睡一条大炕就好了不。那就老死在大墙里边了。

  那有啥法儿,现反一律无期。我想走。

  走?石大爷一惊:往哪儿走?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确实没有一个明确去处。天底下哪块黄土都能埋人,哪块黄土也能养人。石大爷当时没有说出个名堂,在当天晚上,跟我咬耳朵说有个地方可容你躲上几年,只是怕你不愿意去!哪儿能躲,我都愿意去。

  俺家。

  我摇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可是石大爷已然为了我琢磨出一个好主惫来:这就是叫我冒名顶替昔日他收养过走西口的那个男娃。这事儿拴马屯老一辈人都知道,不会招起任何怀疑。我当真动心了,但很快又死心了:万一露了马脚,就会连累到你一石草儿。可是石大爷天天夜里对着我咬耳朵,说叫我这能耐人帮他出这口气,诬陷他进大牟的叫于三,是个癀子。我安慰老人说:也许老天有眼,掉下个响雷来,把那瘸子殛死厂石大爷说:俺已然吃了迷信的亏了,不信老天有眼,你要是真能走,就奔拴马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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