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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亡命天涯 从维熙 14830 2021-04-30 13:35

  ·第十六章·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始霉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支柱上本来是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柱上的电线,历经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煤矿资源之心,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碰;要是弄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还不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旁边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奋力向上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着斜斜的铁皮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地上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挥鞭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用力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筒水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胡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工作面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严重退减。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合着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儿还有空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甩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对这份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胡队长你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急,我想过两天出窑。你看……”“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胡栓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对吧?”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也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哑巴,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生怕露出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它是受了损伤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索泓一还猜疑是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劳改农场杨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家里还有啥人?”“没有人了。”“父母呢?”“死了。”“亲戚呢?”“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是在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泓一无法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表姐蔡桂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吴家小子’同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没有车辙,就想到拐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啥的,然后……可叹你老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什么法儿?”“用煤。”“煤?”“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就盖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索泓一说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们的口粮从哪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胡栓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说白了,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一听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矬巴汉子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焦躁不安的神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寻找赖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说:“胡队长,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来找你寻主意呀!”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这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个死,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这既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生存,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索泓一实不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下,索泓一看见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故问,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不是挺喜欢她?”“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了啥?”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户,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娘了,我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子有个毛病,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我兄弟生来小板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业,如同白天做梦。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儿?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东西,正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其实,按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城市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独创,怕什么?”“这儿可是大山沟沟!”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了!”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是呵!”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子;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小子’,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也没有‘牛打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在干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句,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言天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身,他托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缨,脖子上坠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叮咚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母亲凝眸的微笑……

  蓝天中远去的鹤群……

  那是诗。

  那是画。

  那是梦。

  梦永远是暂短的,而现实却是铁一般的坚硬和永恒。由于梦和现实的反差,是个无限大的阿拉伯数字,索泓一每次从昔日的梦魂中邀游回来,都倍感幽暗巷道的无尽深远。特别是他想起自己无力排解她任何一点忧愁,意识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株被夏日雷电剥去了树皮的枯树时,内心深处就像老牛拉破车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迟了些。当他从窑工的大通铺上爬起来,发现窑黑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异乡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乐的时刻;又由于他常常为窑工代写家信,填写出煤数量报表等等文字事宜,这些窑工们平日都敬重地称呼他:“大能耐人”。但这天早晨,气氛很让索泓一费解,咧着大嘴叉的秦大耳朵,朝他一阵傻笑,细脖大脑壳的窑黑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几次目光的碰撞之后,秦大耳朵首先开腔了:

  “喂!我说索秀才,你夜里做梦了没有?”索泓一摇摇头。

  “嘿嘿……”马小田转动着光光的大脑壳笑了,“你起床前喊着一个人的名儿,大伙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这群窑哥儿们!”索泓一懵懵怔怔地听着,他确实记不起夜里是否做梦了。工棚里的窑黑们,七嘴八舌地为秦大耳朵作证:

  “就在刚才你还说梦话哩!”“你喊的那个人名儿,大伙也都知道,就是县里来山区的货郎担,俗名小白鞋,大号叫蔡……蔡……”“她叫蔡桂凤!”另一个窑工道出她的姓名。

  “对!对!你一连喊她好几声!”“我听见了!”“我也听见了!”索泓一脸色陡然红了,他确认这是真的,因为自从胡检和他在窑洞口谈话后,那个在蔡桂凤腹中萌生的小东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体躯之内来了,使他苦思冥想坐卧不宁。在窑工面前,他不愿流露出一点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脸盆和口杯,想到工棚下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脸。假如这时不是秦大耳朵多说了一句话,事儿也就告一段落;偏偏在这时,秦大耳朵又插上了这么一句:“是呵!你这人也真叫我纳闷,你在梦里念道‘小白鞋’干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万万不能跟那个走路像风摆柳一样的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顿时炸了,他把脸盆往地上一扔,杯子从盆里蹦到了地面上,窑工们面面相觑之际,索泓一铁青着脸大声吼叫道:“秦明礼,你的嘴怎么这样脏!你怎么能咒骂人家是破鞋?你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呢!你这么没有德性,进窑洞干活,小心掉下‘锅盖’拍死你!”秦大耳朵惊呆了——他无从知道索泓一何以会突然暴怒;窑工们也被这场面懵住了——他们不了解索泓一何以会变成二目睁圆的铁面金刚。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后,那个细脖大脑壳的马小田,一边弓腰给索泓一拾捡着地上的刷牙杯子一边胆怯地说道:“秦明礼是干过畜牲的事儿,可是他今天说的都是人话,那个‘小白鞋’横看竖看都是一身骚气,‘大能耐人’你咋说我们……退一万步说,就说我们看错了她,大耳朵说错了她,你可以纠正我们么!咒人在井下吃‘锅盖’,是窑黑子最忌讳的话了!比骂日他亲娘祖奶奶还吃重。你……”索泓一先是闭紧嘴角,强抑着自己不再说话,继而冷静地想想,觉着自己的话确实有失检点。记得,在进山的盘肠小路上,他也曾对蔡桂凤有过类似于窑工们的看法,只是当她剥去身上的层层伪装之后,他才逐渐看到了她的灵魂底色;而这些话说起来太长太长,又没有必要让窑工们改变对蔡桂凤的看法,因而索泓一当即向秦明礼表示了歉意,他说:“刚才那番话是火头上冒出来的,只当是咒我自己吧!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确实要提醒窑哥儿们一句,咱们采煤的这座小窑,窑里排水,通凤,支护……都存在着问题,加上小窑又是超级瓦斯煤窑,一旦出点事故,后果难以想象!”他怕口说无凭,便从枕边取出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那本有关煤矿生产知识方面的书,扔在床上,让粗通文字的窑工们过目。

  “命由天定,该井里死的河里淹不死,操那分闲心干啥?”秦大耳朵当场宣布他的新闻,“告诉各位窑哥儿们,家里那口子来信了,说今年庄稼长得喜人,叫我春节前回山东,不在这儿当毯的盲流工了!”“我家来信也这么说,大饥荒过去了,当地的粮票行情下降,街上卖吃食的饭铺重新开张了!”马小田晃摇着光光的大脑壳说,“再干几个月就拔丫子,身子离开这儿,管他娘的这座小窑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马!”“过了阳历年,我也回家!”“我回河南!”“我回四川!”“我回陕西!”“你呢?”秦大耳朵问索泓一,“熬过饥荒你这大能耐人回哪儿!”索泓一像进山时那样信手一指:“那边!”他怕窑工们再刨根问底,端起脸盆走出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脸了。

  梦呓引起的小小风波平息了。但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原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窑工,都有一个安乐窝可去,只有他这位“大能耐人”,是没有去处可寻的。那黑幽幽的窑洞,似乎就是他的归宿,难怪那些窑工不关心煤窑的安危呢,年前年后,他们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许几个阴阳谷的黑鬼,在这洞子里挖煤了。

  当晚,窑工们在大通铺上乱哄哄地打着扑克,索泓一带了纸笔溜出工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定,用矿灯照亮给蔡桂凤写了一封信:

  桂凤(他涂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变你想嫁给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必须是个男娃;对于你个人,他怕因你进宅,冲了胡家风水,毁了胡家的院墙。这是胡栓亲自对我说的。

  跟我走吧!这不仅仅因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还考虑到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属于没有窝的野鸟。在阴阳谷我向你讲了我的过去,你或许记得我还有个变魔术(变戏法)的艺技,凭这手艺,就是到边远城市去耍猴戏,也能吃饱肚子。我背着道具,牵着只毛猴儿;你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然,要这么做,你要破除“两颗灾星”不能在同一座屋檐下生活的信条;不必讳言,跟我在一起过流浪生活,当然会担点风险,但总比你我这样活着,更像个人!等你回音。

  索泓一×月×日

  信,是托串乡走店的邮递员带走的,他央求那位邮递员,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里,以防让胡栓知道了消息而节外生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蔡桂凤的回信来了,拆开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惊。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着我了。肚子里那小东西命薄,一个接生婆,用土法儿给我堕了胎。那个没有权力(利)在人间上出生的肉蛋,已经喂了野狗,据接生婆告诉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个男娃!现在,我由双身子又变成一个人了。那些白眼狼还在说三道四,天天琢摸(磨)着谁是那团肉蛋的爸爸,我只是给她们一只耳朵,任那些长舌妇去猜谜,她们怎么猜,也不会知道那肉蛋是个逃犯的种儿!洪(泓)一,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情难过,一个“黑人”和“黑户”生下来的小东西,比你我还要“黑”,干脆让他早点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东西的梦了。阴阳谷会下蛋的母鸡有的是,随便抓一只播个种儿就行了。本来,我是想拿阴阳谷当窝的,他捎来口信,叫我先改出身成分在(再)进他的家,这条件太刁难人了;要是能改了地主子女的户头,谁还嫁给满嘴黄板牙的土老冒?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失身是为了找工作,当年的那位麻脸干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说他资格老,不怕别人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货归原主,我又有了一座挡风的高墙。他眼下答应把我先调出百货店,换个工作环镜(境)再和他成家……看到这儿,你就会知道我眼下的情况了,但愿恶运到头,否极太(泰)来。

  你不要对社会义(异)想天开,出来耍猴戏、串野台子,不如在大山沟里活得安生。还想对你说好多心里话,只恨我文化水没有几斗,这封像蜘蛛爬一样的信,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呢!和那麻子老头真成了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桂凤×月×日

  索泓一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装在贴身小褂里。他很惬意——因为在蔡桂凤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星转机;尽管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但到底没到这山旮旯,来当胡栓的生育机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释重负的事儿,是那“肉团团”已经上了西天正路,蔡桂凤拿它喂了野狗。索泓一虽感到过分残忍,但是留下这个孽种谁来抚养?天地虽大,头上哪方天是他的?脚下有他走的路吗?

  当天晚上,索泓一从窑工那儿借来一瓶酒,咬掉瓶盖,对着瓶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让那又苦又辣的劣质白干,烧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非笑的神经失控中,他抓起窑工们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扑克牌,为窑工们表演魔术中天女散花的戏法儿。一张接一张的扑克牌,雪片般地从他的掌心飞向空中……

  窑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叫“好”之后,嘈声四起:

  “有这手艺咋早不让我们过过眼瘾?”“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你在哪儿学的这戏法手艺?”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询问。

  “别问了,看不见酒瓶子吗?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传》里的白蛇,一下显了原形!”秦大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快把他铺盖拉开,让他睡下吧!”窑工们七手八脚地给索泓一铺着行李,索泓一只觉胸闷如煮,接着一股难耐的恶心翻上喉头,“哇——”地一声,他呕吐了出来,莜面团团和粉条菜叶都吐在了被褥上……

  月儿亏了。

  月儿圆了。

  黄了树叶……

  红了高粱……

  地上日月穿梭,天上法轮常转,转眼间已是一九六三年年底,雪花纹着冻雨,在晋西北高山大峒,纷扬而落。

  索泓一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天空团团转的雪粒水滴,飘落在他脸上,他感到阴阳谷的冬天到了。抬头看看灰灰褐褐的天,他的心也像天上的雪雨一样翻腾起来:自从那次喝酒失控,窑工们简直把他捧若神明,特别是那山东大汉秦明礼,几乎天天晚上拉他一块喝上两盅,那又苦又辣的玩艺,很快拉近了他和他的距离。那汉子说:“索兄弟!我不打听你的来头,反正你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盲流。如果兄弟看得上我大耳朵,跟我回山东曹州吧!那儿自古出英雄好汉,这是说武;说文么,那儿有天下最多最好看的牡丹花!家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窝儿,就有你住的窝儿!你嫂子来信说今年十成年成,到山东吃白面,比在这煤窑里吃煤面强百倍了!”索泓一连连推却:“谢谢秦大哥,我在阴阳谷习惯了!”“你到底为啥到这大山旮旯里来的?”大脑壳马小田酒过三盅后问道,“向我们窑哥儿们说说,我们这里边没有去上天奏本的灶王爷!”“盲流!和你们一样!”索泓一守口如瓶。

  他分明看到窑工们火热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下去,他还是一口咬定是荒山野岭的民校教师,为解决肚饥来的阴阳谷。那些失望的目光曾使他深深内疚,但出于自卫的本能——对老雕抓狡兔的场景记忆犹新,他把心磨砺得如铁。但是,走出窑洞洞口,望见漫天飞舞的雪雨,他难以抑制内心的酸楚之情:他代读过那些窑工家中催归的封封家信,有女儿写给父亲的,有妻子写给丈夫的,有母亲写给儿子的,有弟弟写给哥哥的……每封家书都能勾起他的内心伤痛,使他联想到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在逃囚徒。而面前这冷丝丝的雪雨,更加重了飘零者的凄苦,他把牛车赶到煤溜子口,没有先去卸车,就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长石上,呆呆地望着白茫茫的雪雨。

  胡栓打猎回来,蓝瓦瓦的猎枪枪口挑着一对长尾巴山鸡,发现了呆坐的索泓一,便走了过来,劈头问道:

  “你想啥心事哩!”“歇歇脚。”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

  “是不是那些盲流要回家,你……”“我不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胡栓掏出一支烟卷塞进嘴角,鼻孔飞出两道烟龙说,“他们一走,大山旮旯想来挖煤的人多的是,你不用发愁没了伙计!”“是呵!还有这头老牛!”索泓一不露声色地表示着自己的温怒。

  “不愿使这头牛,给你换头毛驴!”胡栓说。

  “胡队长,牛你倒是不用换,窑里的支柱和通风设备,借着更换窑工的当儿,也必须换一换了!”索泓一想起了倾斜发霉的巷道支柱,认真地向胡栓提出意见,“半年以前,窑工们就为这个找过你,就在这个地方,我也向你汇报过。前几天,挖煤工作面熏倒过两个盲流密工,牛车把他俩拉出洞来,在山坡上躺了半天,才倒上一口气儿来!”胡栓漫不经心地晃摇着牛脖子上的铃档:“这是你给它买的?”“是“心倒是挺善的,像你表姐!”索泓一不愿和他再谈蔡桂凤的事儿,解开牛肚带,开始往煤溜子口卸煤。胡栓没有像上次在这儿卸煤时那样,帮助索泓一扛起一边的小车车把,而是晃摇着牛脖上的铃铛,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可惜,看上了鸡囗西瓜皮,硬跟定了那个黄土埋了半截的麻老头子!”索泓一怒火中烧,双手把车把扬起,一车煤块哗啦啦地顺着煤溜子的斜坡,滚向了贮煤场。一股浓黑的粉尘飘飞起来,胡栓赶忙把猎枪往肩上一扛,绕过弥漫在空中的黑色煤尘,朝谷底走去。

  索泓一把火气撒在了老牛身上,挥手赏了它一鞭子。

  老牛一动不动,鞭子若同拍打在棉花篓上。

  索泓一再次扬鞭,在这千分之一秒的霎间,他忽然看见了老牛秃秃的半截尾巴——那是工作面局部瓦斯闹妖,给老牛留下的标记。他不忍心把手中的鞭子再落下去,便颤嗦嗦地收住了手。

  “驾——”他吆呼它,哄它进小窑洞口。

  老牛仍然不动。

  “驾——”老牛居然从洞口向外倒退了两步。

  索泓一正在迷惑不解的当儿,挖煤工作面的连珠炮声响了。一炮,两炮,到第三炮响起的时候,猛然从洞口卷出来飓风般的强大气浪,煤渣、木屑搅拌着巷道积水,一齐扑向牛车,扑向了索泓一。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牛车被气流吹上了半空,就像童话中的飞车一样,歪歪斜斜地飞向了山谷对面的山坡,他被洞口涌出的强劲的旋风吹了个就地十八滚,头沉重地撞在了煤溜子口的钢板上,他疼痛地喊叫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窑洞外围满了阴阳谷的乡亲,他们浑浑噩噩地向被坍塌的煤石封死的洞口望着,哭叫着亲人的名字。窑内燃烧未烬,一股呛鼻的焦糊气息,从洞口的缝隙中飘散出来。不用询问,索泓一顿时明白了一切:这是昨天工作面的最后一声炮响,燃着了早已超过饱合状态的瓦斯,瓦斯爆炸引起强台风般的冲击波,一下摧倒了那些东倒西歪的霉烂支柱,于是窖内发生了天崩地裂,大自然瞬息间的惩罚,报废了这口阴阳谷的聚宝盆。

  “秦明礼呢?”索泓一突然叫道。

  “没能出来。”分不清谁在回答。

  “马小田呢?”“也埋在里边了。”这时他忧熄地记起了牛车飞向半空,便爬起来寻找那头牛。矬巴汉子告诉他,老牛连同那挂小平车,被洞口涌出的气流吹向了对面山坡上,老牛被摔成了肉饼,小平车成了碎木条条;只有那两只车轱辘没被摔坏,滚到山沟底下的小河叉里去了。

  索泓一虽然还戴着柳帽,头上还是撞起一个青包,如果没有钢板焊成的煤溜子挡住了他,他也摔到谷底下听蝈蝈叫去了。想起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盲流窑工,都被埋在坍塌的小窑里,索泓一两眼潮湿了,因为那一封封催归的家信,字字情,声声盼,曾搅动过他这浪子的愁楚心肠;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随着瓦斯爆炸时的强光一闪,长着刘备那样一双福寿大耳的秦明礼,以及几十口本乡和盲流窑工,顿时在井下化为灰烬。

  胡栓连夜去公社报丧。矮巴汉子挽扶着索泓一,到他家的土炕上养伤。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头上那个青包不难消肿;可是脸上被飞出洞口的煤石,割破的长长一道口子,却无法填平了。他记得在五十年代看过一部苏联电影(牛虹),电影中的主人公的脸上就有这样一条深邃的疤痕……

  他赖以躲避风雨的小煤窑,已经成了一座埋骨的石家,索泓一在两天以后,离开了大山旮旯的阴阳谷。没有人挽留,也没有人送行,这个小小山村沉默得如同被地火烧死、被那些冤枉鬼慑去了灵魂似的。没有鸡啼,没有狗吠,没有了昔日叮咚作响的驮铃之声。

  天,灰蒙蒙的。

  山,灰蒙蒙的。

  盘肠山道弯弯曲曲地像一条蜷卧的蛇。

  去哪方?

  不知道。

  去找谁?

  不知道。

  走。反正要走。走很远很远的路,直到无尽的尽头。

  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在山风中泪水滚落而下。

  泪水淌下脸颊,那煤石留在他脸上的深邃沟沟,便成了一条水汪汪的小河。

  他用袖口胡乱地抹了一把,摘下那顶污黑的柳条帽,站在山之巅峰,向视线下变得模糊了的阴阳谷,久久地默视……

  然后,他把柳条帽抛向了大山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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