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索泓一意识到了这是他和苏雪诀别的最好时机。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如同猎枪瞄准的一只动物,他如果不能果断地处理这一问题,迟早要把火药导线引向苏雪的家庭;可是他该怎么采取行动呢?把手里拎着衣服包裹扔在这儿?这正满足了车站扒手的御寒之求,是愚蠢的行为;自己把衣服包裹提走,来个不辞而别,似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就在他踯躅广场,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苏雪的母亲顺着广场匆匆而来。还用问吗,她是追寻女儿来的,索泓一立刻迎了上去:
“伯母…”平素喜眉笑目的苏雪母亲,此时神色判若两人。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分辨出和他说话的是索泓一,冰防般的脸上,又凝上了一层霜。她冷冷地问道:
“她在哪儿?”索泓一自惭形秽地把苏雪递给他的包裹,交还给苏雪的母亲:“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她去买站台票了,您在这儿等她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火车就要开了,再见——”“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你该知道你的身分,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德’!”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你的陌生城市里,你寻找什么昔日的温梦?!一场雷暴之后,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花蕾脱落,万物变形……说不定在车站广场上,母女俩会因为自己而发生争吵呢!索泓一为此而深感内疚。
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这是列车在挂钩。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再一次的撞击,因为他看见了站台上飘飞着的米色风衣。她奔跑着,呼喊着,还不时举起手中的包裹,以国引起索泓一的注意。索泓一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站起身想启开车窗,并告诉她他在这儿;但是他喉头上似乎哽咽着什么东西,硬是喊不出声音。苏雪没有发现他,而这时列车缓缓移动了,他不敢再向窗外投视一眼,索性把头趴在小桌上,任那滚滚车轮把他和她拉开得更远、更远;让记忆长存,却永不再见……
一列火车当真鸣着响笛开了过来,踯躅在路心枕木上的索泓一清醒了,他迈出铁轨停步在铁路旁的小道上,目送着这趟列车的窗口,一个个从他面前飞逝而过。留给他的是山峦里车轮轰隆轰隆的回响,还有火车喷射出来一条长长的似云非雾的白烟。他目送着远去的列车,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拐进山谷,寂寞突然钳住了他的心,他感到春天的山像严冬一样荒凉。
太阳仿佛也被这列火车牵走了,它从两峰间的凹陷之处跌落下去,沉甸甸的大山暗影,顿时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银白色电线杆,披起褐色长裙;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束的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卷卧着的幽暗的蛇;锃亮的铁轨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的光斑,此时它显得异常疲惫,像要昏昏睡去了似的,变得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把山谷间的怪石,以及怪石缝间的乱荆杂木,都拢在她的怀里,让它们享受夜的恬静和安抚。
幽静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间或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牧童脆脆的鞭声,“叭一叭一叭一”地像锅里炒着豆子;接着山腰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亮,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如同缥缈在天上的一缕柔丝,时续时断:“小狗子——回家吃饭喽——”这声音使索泓一如痴如醉,只是他这个天涯浪子无人喊归。在河北冀中农村的一个砖厂,他倒是看见了往窑上背坯的妈妈,那儿不是他和她的家——是没挂劳改砖厂牌子的劳动大队。妈妈背上的土坯爆起得那么高,简直像一座泥块堆成的塔,不,也许更像当年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时,奴隶们背上背着的山。不要说喊儿吃饭了,当他和她对视第一眼时,妈妈吓得面色如土,手脚乱颤;她背上坯架子上的土坯,稀里哗啦地滚落到窑坡上。他不敢走上去帮她捡起土坯,也不能呼唤一声“妈妈”;母亲不敢看他第二眼,更不敢低吟一声“我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在逃犯。
母亲吆呼儿子的声音跌落了下去,野鸟的蹄叫声响了起来。那好像是“回声布谷”在催春: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赶一快一布一谷一”这悠扬悦耳的鸟啼,不但没有激起索泓一的春思;在他听来,倒挺像一只唱给他听的挽歌:
“早—晚—被—捕—”“—一抔—黄—土—”让我也像丁琳君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并不那么容易。逃出“楚河汉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沿着铁路线寻找落脚的码头,正是为了求生!死还不容易,在烧石灰窑时往窑门的烈火里一钻,如果怕烫得难受,找个气派的死法儿,像爸爸五七年跳楼时那样,随便从哪个山崖上往下来个后空翻,那样死能死得浪漫而潇洒。流星陨落时,要放射出生命的火焰;一分钱钢镚儿坠地时,还发出自己生命的音响。我不是无思维的陨石和钢镚儿——我是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万物之灵,怎么能那么轻生去寻死呢!不远处出现了一星光亮,那是铁道旁边搬道房漏出来的一线光束。他本来不想去打扰那个搬道工,但小房内的熊熊炉火,使他深感夜行的寒冷和饥饿,便去叩响了那扇术门。
“哪儿来的?”长着一张枣红脸的老头儿审视着他。
“那边——”索泓一含糊其词,用手随便一指。
“那边是哪儿?”老头儿却不含糊。
“娘子关!”“去哪儿?”“阴阳谷。”“你的工作……”“民办学校的教师。”大概是他脸上的风尘,没有完全湮没一点仅存的书卷气,老师傅对他产生了怜悯和信任,把他让进小屋来,给他倒上一杯开水,对他说:“铁路上有严格规定,道叉房不能留宿过路人。说句粗话,列车上的几千条小命,都在我手心攥着呐,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索泓一从背包里掏出在娘子关买的金银面馍馍。一口水,一口馍,他狼吞虎咽地喝着嚼着。剩下四个冷馍,他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装进背包,不失礼貌地起身告辞:“谢谢老师傅,我走了!”“进山的道你熟悉吗?”“不熟,摸索着蹚吧!”“黑天瞎火地咋个摸法呢!”老师傅绷紧他那张枣红脸,两眼望着玻璃窗外黑幽幽的山谷,“踩上活石头,会摔下去喂老鹰的。”“我小心点就是了。”索泓一再次向老师傅道谢。
“这么办吧!你围上我的老羊皮袄,在我那张床上迷糊一会儿;天麻麻亮时我叫醒你。不过,万一有巡道车开过来,你得立刻走人;不然,我这饭碗子就砸了!”还算幸运,这夜没开来巡道车。索泓一在暖和的炉火旁囫囵个儿地睡到天明。大清早,老师傅煮了一锅挂面,给索泓一满满地盛上一海碗,里边还洒上胡寂粉和辣椒面儿。索泓一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这是辣椒面儿的作用,还是发自肺腑的激动之情:他掏出了五块钱,想留给这位老师傅,老头儿又给他塞回口兜,说道:“这年月虽说粮食比金子贵,可还有比粮食和金子更贵重的东西哩!知道吗?”索泓一噙在眼里的泪水,刷地滚下腮边:“老师傅,昨天我瞒哄了您,我是个……是个……逃出劳改农场的右派……”老头儿灰白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惊恐地说:“别再讲下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快走吧!”索泓一向老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搬道房。那枣红脸的老师傅追了出来,叮咛他说:“阴阳谷那地盘倒是僻静,混口饭吃不难。记住,最好在喝水吃饭的时候张开嘴,其他时候紧上嘴巴当哑巴,可千万不能再向谁袒露你的身分了!”“我记住了!”索泓一连声答应。
“从这山嘴往里拐,翻过两道山梁,就能碰到驮煤的驴驮子,跟他们走就能到那儿。”老师傅指了指插入云彩的山梁。“还有,到大山洼里,要多找野菜吃,那地盘老乡身体内缺蔬菜里边的什么素……净是坐地炮和武大郎!”驮铃响处,索泓一当真看见了头一个侏儒。
他个头矮矮。大脑袋、粗脖儿,外带内八字脚。赶驴的驮夫们,都喊他“面缸胡”。这可能因为他体形没有曲线,从头到脚像一只盛粮食的缸瓮之故。虽说他外貌丑陋,但哄着毛驴队伍中的头驴,索泓一猜想:这侏儒一准是驮夫们的头头。
进山的驮篓里驮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早春的荒谷,增加了一点春的色彩;特别是偏骑在押队毛驴上的一个年轻媳妇,简直和这荒坡秃岭的容颜有失谐和。时正四月,乍暖还寒,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薄棉袄,葱绿色的裤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的露出一股与山野相悖的艳气,她和这群灰儿巴几的毛驴,以及满脸风尘的驴夫相比,若同是另个世界的东西,阳错阴差地错投到这太行山怀抱的野岭里来了。索泓一尾随着这只驴队,走在离驮子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能恍恍惚惚看见这个小媳妇的脸盘儿:她约莫有三十岁里外,眉眼甜甜,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笑靥,仿佛眼前这荒芜的山谷和灰色的秃石、枯草对她说来都不存在,她正沉陷在什么有趣的回忆里——这真是个蛮有味儿的一副表情。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来看,索泓一曾认为她是个骑驴出嫁的媳妇,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她脚上穿着一双蒙住白布的白鞋——这是丧志而不是婚志。
瞧那神情,她和这群驮夫并不陌生,无论哪个赶驴的汉子朝她笑,她都回报那男人一个笑眼。有时,她偏腿坐在驴背上,感到寂寞时,还拿声作调地和那“面缸胡”逗乐儿哩!“喂!胡(武)大郎,”她招猫逗狗地喊着,“这群人里,就你还是个光棍;眼珠子就别往上看了,你身高三尺,找个二尺半长的配对儿算了!”那侏儒身子虽矮,说话却高得过广播喇叭:“小白鞋,我想攀高攀上你哩!反正躺在炕上有找齐的地方,不就行了吗?!黑灯瞎火的,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独穗的铁秆高粱,哪个是多穗的矬子高粱?”山弯里响起一阵哄笑……
连毛驴也呜哇地叫唤起来。
秃荒的山,蛮荒的人。索泓一找到了和这褐石秃岭底蕴一致的东西。尽管如此,索泓一对这女人,仍然百思不得一解。因为这些粗俗至极的话,并没使她有丝毫的不快和恼怒之情;正相反,她在驴背上也和那些驮夫一样,笑颤了腰。“真是少见的轻薄的女人相”,他想。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那女人笑了一阵,又一次向牵头驴的驮夫,笑嘻嘻地喊道:“我说‘面缸胡’,来上一段让大伙开开心吧!在弯弯山道上骑驴,可太门人了!”“行。不过得有来有往。”“说。
“拿我开完了心你也得让驴把式们开开心。”那小矮子扭回脖子来,朝这女人叫道,“鸡蛋换醋 ,谁也不能亏了谁!”“行!”那女人脆脆地应了一声。
那矬巴汉子“叭”地甩了个响鞭。在叮铃叮铃的驮铃声中,他扯开了破锣嗓子:
山沟沟的毛驴一对儿灰
小媳妇上驴赶脚的追
小媳妇骑驴打洋个伞
光着腚儿挽着个髻
小白鞋儿水红袄
里边裹着白娇娇
小媳妇你可别害臊
吹灯上炕咱睡觉……
下边的词儿不堪入耳,索泓一只觉脸上臊热难耐。可在驮夫的嬉闹声中,那女人毫无羞耻神色,她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在毛驴识途,蹄子哒哒哒哒地迈得十分安稳;不然,索泓一真担心她会从驴背上滚下悬崖呢!只听她笑颤颤地回答那矬巴汉子说:“白姑奶奶正缺你这么个儿哩,有你我就省得断后了!”“给你种一个吧!”矬矬的侏儒停住了头驴,沿着驴驮子往后走,“你不是有言在先,让我们拿你开开心吗?”头驴停蹄,后边的十几头毛驴也都戛然止步。那些驮夫扭着脖子,直眉瞪眼地观看矬巴汉子和‘小白鞋”之间将要发生的戏剧。“小白鞋”并不慌忙,她依然偏腿坐在驴背上,待那侏儒走近她时,她从口兜掏出一把糖球儿说:“说是说,笑是笑,这是为了打发道上的冷清。来,把这把糖块儿给弟兄们分着噙化了,省得嘴里干渴。”“我不吃这糖豆子。”“你真敢要光棍?”那女人跳下驴来,挺胸叠肚地问。
“刚才讲好了的嘛!”矬巴汉子仰脸看着她,一脸焦渴难耐的神气。
“行。咱俩到那树棵子里。”矬巴汉子毫不怯阵:“走!”那女人扭着腰肢,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那侏儒紧倒着两条短短的八字脚,跑起来还追她不上。她停步回头吆呼说:“快点呀!我等你哩!”待等那矬巴汉子走近她,她迈了几大步,俩人又拉开了距离。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累得那矬汉气喘吁吁,还没挨近到那女人身边。
驮夫们哄笑着,吵嚷着……
索泓一醒过闷儿来了:这女人有意在要戏矬巴汉。固然,这是在戏剧舞台上难以见到的剧目,形象既可笑又可乐;但索泓一仍然觉得这女人实在太残酷了。看看那些驮夫们,麻木的脸上只是堆满了笑,仿佛这是他们在漫漫山道中,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也是惟一的乐趣。
这样的追逐,大约进行了有五分钟,矬巴汉子终于自叹腿短,而舍弃了对“小白鞋”的欲念:“小白鞋”从树棵子中捡起一根黑雕遗落在乱枝中的一根翎毛,在手上玩弄了一阵,又用那羽毛抹了抹她的脸,幸冲冲地插在了那矬巴汉子的后脖梗里,向驮夫们宣布她的胜利:“给我儿插上个草标,改天进城卖了他。不多要价,一百斤粮票!”那侏儒叫着骂着:“这根翎,是‘小白鞋’给我的相亲礼。早早晚晚,我要像老雕抓兔子那样……哼!”索泓一马上从另个世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山区里这些驮夫,显出原始的愚昧和粗俗,但他们还享受着自由和欢乐;自己虽然比他们进化脱俗,却是个鹰爪下不如兔子的逃亡之四。毛驴脖子上的驮铃,又开始奏乐了,它们迈着缓慢而均匀的步子,开始了向山梁背后的跋涉。索泓一不敢靠近毛驴队伍——他怕显形;又不敢远离毛驴队伍——他怕迷路。他和毛驴拉开不长不短的距离,向峦峰之顶登攀。
他很钦佩这些驮夫们的脚功。他们有驴不骑,却偏偏走着崎岖的山路;他们似乎早就磨就了一双铁脚板,走在羊肠石路上如走北京的柏油马路。索泓一早就像醉汉一样蹒跚了,他甚至觉得崖顶吹来的风都是他迈步的阻力;因而不得不走走停停,还间或在路旁石头上歇腿喘息。
驴驮子快行进到山顶了。那些驮夫停下脚步,在背风的凹洼处,打间吃干粮。风里送来一阵阵焦糊饼子的气息,使他更感迈步之艰难。他几次想快走几步,到那驮夫圈圈里去讨口吃的;但是刚才山路上那些粗俗鄙琐的情景,使他举足不前。突然,他在脚下发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小包包,抖开看来,竟是十几块糖球。他立刻记起这是驴背上的女人,耍戏侏儒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他甚至下意识地感到这些糖球,像山道上的驴粪蛋一样肮脏,但是他一把攥在手里,就难以再把它抛回到山道上。他看看那些驮夫们,没有闲情来注意他这位浪子,两把就把十几个糖球塞进嘴里,像嚼硬茧豆一样,嘎崩崩地发出声响。虽然,几口糖水流淌进肠胃,并不能解除他爬山之饥,但只要是像牛那样反刍草料时蠕动着嘴唇和舌头,他心理上就感到安慰。正好,路旁有块大青石,他斜靠在这块石头上,眯缝起眼睛,一边嚼着糖渣子养神,一边静待驮铃声起,他好尾随着驴驮子向阴阳谷进发。
背后有山石遮风,前边有春阳斜照,索泓一心头升起微微的暖意。他脸上有点骚痒,最初他以为是山蚂蚁在脸上爬行,叭地拍击了一下,没拍住什么东西。他手刚垂下来,脸上又骚痒起来,他睁开眼看看,发现一根茅草茸茸在脸上晃来晃去。昂头一看,索泓一立刻失去了平静,原来是那个偏腿骑驴的女人,趴在他头顶之上的青石板上,把一根枯黄的茅草穗穗伸下来,在拂动他的脸腮呢!她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茅草耍逗他,索泓一更是不得一解。只见她嘻嘻地笑个不住,并不因索泓一发现了她,而收敛起她的放肆神情。那神态,仿佛他是一只大蛐蛐,她正用长长的茅草逗蛐蛐玩哩!索泓一难为情地从石下站起来:“你这是……”“我到这块大石头后边来撒尿,刚刚蹲下就看见你躺在这儿。”她依然趴在青石板上,笑吟吟地说。
索泓一的脸陡然充血:“我……我走开!”“用不着。”她怨而不怒地说道,“我早撒完了!”索泓一实党这个女人俗不可奈,只好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背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她。
“你干啥躲着我,我又不是老虎!”“……”索泓一不愿意和她搭讪。
“这山里只有野猪还有黄羊。”索泓一仍无反应——他实在厌恶这个女人。
“哟!我这是进了乱坟岗子,和死人说话哩?”她声音尖利起来,“这真是活见鬼了。我那包糖球儿,就说是喂了狗,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哩!”索泓一心里“格登”一声。是啊!是他嚼了那包糖球,此时那块包糖的手绢还摊在地上呢!驴儿偷走了,橛儿又没有拔掉,想赖账也赖不掉,索泓一内心失去了平衡。他嗫嚅、尴尬、内疚、羞愧……不觉低下头颅。
“看样儿比牲口通点人性。”她说,“还懂得害臊哩!”索泓一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糖是他吞下肚子的,理应受骂;可是他不甘心让这个女人,指鼻子划脸地数落。他懵懵怔怔地站在山路上,竟然想不出个应付之策。最后,他从口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了青石板上的女人:“给。这是糖钱。”也许只有近距离的目光流盼,索泓一才会有这个新奇的发现:她还有着一张妩媚的脸庞呢!典型的南瓜子脸,下巴额有一道丰腴而好看的肉褶,鼻梁隆起,笔直地通向眉心。她的眉毛黑而浓重,阵子晶亮有神,美中不足的有一点,她的右边眼珠似乎向鼻梁方向多靠了半厘米,和左眼有失对称。不过,这一只斗鸡眼看人时,比另一只眼睛显得更为专注,她眼睑下若隐若现的镶嵌着少许浅浅雀斑,使这个本来粗俗不堪的女人,却又有了几分脱俗的雅气。这是个矛盾,是个索泓一难以解释的谜。
她似乎并没有认真地端详他,把两块钱往口兜一装,问道:“你是哪个镇甸的?怎么看着眼生。”“过路的。”“去哪儿?”“那边。”“看你就像个讨吃鬼,硬要人面狗脸地假装斯文。”她撇了两片嘴唇,露出鄙夷的神气。
索泓一很怕露出他劳改犯的本相,忙不迭地说:“那些驴驮子已经上路了,他们正朝这儿看呢!”风里传来的叮铃叮铃的驮铃声,解脱了索泓一的困境,她跳下那块大石头,朝索泓一辣辣地盯了一眼,便朝毛驴队伍追了过去。她边跑边喊:“好你个矬巴汉,也不喊姑奶奶一声就挥鞭,姑奶奶非叫你在炕头跪着顶灯,一直顶到星星落不可!”驮夫们似都急于赶路,僻叭僻叭地甩着响鞭,没有人再和这个女人搭讪。这女人难耐寂寞,偏身骑着毛驴,又从口兜里掏出一把葵瓜籽儿,一边嗑着,一边向索泓一招呼:“喂!快跑两步,骑驴进山吧!”索泓一只当充耳不闻,拖着沉重的双腿,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累死你这头犟驴儿!”她指桑骂槐地诅咒着索泓一,“让老雕扒你的膛,囗了你的五脏!”索泓一仍然没有回声。
“驴毬儿戴礼帽,混充那门子圣人?”她对索泓一不依不饶。
索泓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路上没有金元宝,只有驴粪蛋儿,你总低着脑袋干个啥?”她嘻嘻哈哈地向他喊着。
索泓一当真抬起头来了。这倒不是受命于她的指令,而是受自己理智的驱使:是啊!为什么总是耷拉着脑袋行路呢,这不是等于无声地告诉人家,你是个逃跑出来的劳改犯吗?树上的蝉,为了生存使自己蜕变成和树皮近似的颜色;就连那只架着黑雕翅膀的兔子,不是也和山上的茅草浑然一体吗?!悟到这些,索泓一不情愿地朝那驴背上的女人笑了笑。算作对她一连串“挑衅”的回答。
其实,索泓一的投笑纯属应付,毫无对这女人招待之意;但那女人却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等候索泓一和她同行。事已至此,索泓一也只好违心地快倒了几步,追上这女人,和她一块往前赶路。
“你是想混口饭吃,去挖煤的吧?”“是的。”“这事儿好说,包在我身上了!”她给索泓一吃着定心丸,“只是那活儿太苦了,不知你的身子骨儿,承受得了那活儿不?”索泓一茫然地点点头。
“我看你不像高粱地里钻出来的‘盲流’……”她试探地问,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你喝过几斗文化水儿?”索泓一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别像嘴里含着热豆腐似的,你到底从哪儿来的?”“那边——”“刚才我问你去哪儿,你回答‘那边’,眼下我问你从哪儿来的,还是‘那边’;‘那边’是哪儿?美国?澳地(大)利亚?还是小日本?”她嘴唇一碰,跳出一串外国国名。
索泓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山野俗妇,还知道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虽说她对有的国名咬音欠准,但仍然引逗了他的好奇。他侧脸看她一眼,她也正在歪头窥视着他,目光撞击过后,那女人向他发难道:“你或许不是那边派遣到大陆来的特务吧?‘那边’天天叫喊着要反攻大陆呢!”“不是。”索泓一心跳起来。
“那……你到底是只啥林子的鸟儿?”“我是……”索泓一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我看你两只眼珠子虽说挺大,却闪着贼溜溜耗子般的眼光。”“大嫂,我这眼睛有病,被石灰烧过。”索泓一慌乱地回答。
“谁是大嫂?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她拿腔作调地说,“那些窑黑子喊我‘小白鞋’,你该喊我白大姐!”“你进山去干什么?”索泓一第一次向她提问。
“卖货!”“什么货?”“你看——”那女人指指驴驮子上的背篓,“各色花布,针头线脑……外带油盐酱醋,曲酒白干,还有……”她低头嘻嘻地笑了两声。
本来,索泓一就不想知道她的一切,他之所以与她搭讪,完全出自于自卫的需要。他向她提问,是为了避免她向他提问,这样以攻为守的搭汕,可以掩饰自己不露马脚。
“这么说,你是个售货员了!”他继续问道。
“山里叫货郎担。”“山路这么难走,为什么不叫男售货员进山?”“这……这可是个秘密。”她用手背捂着嘴,低声笑着,“不过,告诉你一点其中奥妙也没啥要紧,要是男的进山,这些驮炭的驮夫,未必愿意在驴背上驮这些东西;我一进山,他们心甘情愿当我的运输大队。”“为什么?”“刚才你不是看见了么,我能给他们解闷!”“只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索泓一忍俊地说。
“哟!漫荒野岭的深山沟里,男人上炕认得媳妇,下炕认得鞋。不信,你进山一瞅就知道了。”她毫无愧意地摆起龙门阵,“对了,进了那小煤窑里还认得煤,爬出那小煤窑洞口,认得酒,认得向,虽说山墙上也涂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白漆字儿,却没和尚和尼姑翻的那经书。你听——”索泓一屏气细听,驮铃声中传来那矬巴汉吟唱的爬山调儿。他声音沙哑而粗犷:
小白鞋上绣着棵绿白菜哥哥我不知妹妹几更在
小白鞋立刻对唱:
乌龟背上驮着个绿蛤蟆
妹妹我想哥想得满坑爬
矬巴汉继续唱道:
小白鞋家门口有条大黄狗
去妹妹家我不知该咋走
小白鞋挑着嗓子答唱:
你光着脚丫子手提着鞋
绕开前街你走后街
矬巴汉声音陡然高了:
小白鞋家宅有只鹅
哥哥我色大胆小心哆嗦
小白鞋的回应尖利刺耳:
妹子我住的西厢房
你别敲街门敲后墙
“好——”驮夫们喊叫着。
“真够妹子的!”“就看‘面缸胡’你的本事了!”矬巴汉红头涨脸地奔了过来,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小白鞋,那神情就像一只充了血的公牛。小白鞋毫无慌乱神色,指指她身旁的索泓一说:“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表弟!”矬巴汉仿佛刚刚发现索泓一存在似的,张开两厚厚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