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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亡命天涯 从维熙 12652 2021-04-30 13:35

  中篇

  阴阳界

  ·第九章·

  草芽迟迟不肯返青吐翠,山沟沟的小河还铺着冰凌。索泓一走在晋北的螺旋形盘山小路上,心里也如同揣着一块冰砣,冷在心坎,凉遍全身。举头望去,这儿峦峰重叠,云是灰的,山也是灰的;云在山里,山在云中,山和天浑浊一色,似在混淆着人间和天堂的差别。

  群山的绿意虽然珊珊不至,天空中的鹰鹞却开始觅食了。不,那不是一只鹰,索泓一终于把天上那只越来越大的飞禽,看个一清二楚——那是一只比鹰鹞要大上一倍的黑雕。它可能是把他看成了一头山林野猪,或者是离群掉队的骚狍子,竟然扇动着褐色的羽翼,朝他飞了过来。其实,索泓一此时早已走得两腿酸软,消失了和猛禽搏斗之力;出于一种动物共有的自卫本能,他慌乱地拽下他那顶丢了帽檐的蓝色棉帽子,在头上来回晃动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黑雕的俯冲袭击似的。不知是这顶破帽子当真发挥了威力,还是这只猛禽对这个逃犯的神态产生了怜悯,反正它俯冲到索泓一头顶上空时,突然改变了方向,片刻之后就消失在云雾迷蒙的峡谷……

  索泓一惊魂未定地坐倒在一块路旁山石上,他一边倒气儿,一边暗暗地骂着自己:索泓一呀索泓一,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昔日在文工团时你曾经制作过黑雕的道具,那是凶神的象征。据书本记载:它在猎取动物时,就靠它那张弯弓般的利嘴,上百斤的大野猪狂奔着,它伏在猪背上像“锛凿木”啄树皮一样,不断啄着野猪的脑门,直到野猪在奔跑中被啄食而死。你倒是真够聪明的,居然摘下棉帽让它啄!难道你肚子里的那点文化水儿,也都随着劳改粪排泄出去了?

  冷汗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索泓一掏出一块沾着馍馍渣儿的污旧手绢,慢斯斯地擦着额头,眼角,鼻窝,下巴。他扒开背包看看,四个黄馍已然荡然无存,他仔细地算计着吃下这几个馍馍的地点和时间,算计的结果明明是严丝合缝,但他心里总是感觉丢了一个馍馍似的,并幻觉出那只黄灿灿的馍馍滚下山坡,被浑身带刺儿的刺猬给叼进了洞穴。他感到肚饥,肠子一阵咕噜噜的鸣响,他把绉巴巴的手绢伸向嘴边,用门牙咬着一颗颗像盐粒般大小的馍馍残渣儿。暮冬早春的风,从峡谷的山嘴灌进来,戏弄着他棉帽下的两个耳扇,他耳旁陡然响起了元代作家马致远的诗词: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声如雷鸣,在峰峦中引起沙沙回声。

  是的,他在劳改农场去写那些“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时,曾经有一匹老得走路都打盹的瘦马,陪伴着他。后来那匹马被干部伙房宰掉吃了,劳改食堂喝了下水汤,他那个海碗里还飘着老马的耳朵,他把它泼进了马厩,以示对这匹老马悲惨命运的虔诚祈祷。

  在这太行山脉的峰峦之间,有西风古道而无瘦马,冰下有淙淙流水而无小桥人家,有枯藤遍岭而无老树昏鸦;有的是枯黄的衰草,磷峋的兀石,飘忽不定的灰色流云,还有一个和命运抗争的逃犯……

  霍地一下,把索泓一的饥饿感和苍凉情,驱赶得干干净净。他看见那只黑雕,从云片里重新露出身影,褐色的羽翅一动不动地在天空翱翔,它好像也因为饥饿在寻觅食物,当它肚饥难耐时,真有可能向地上的饥饿汉,发动一次真的袭击呢!索泓一有些紧张,他先系好棉帽耳扇下的垂带,又找来一根枯干了的枣木杖子,做好和黑雕拼命的准备。

  黑雕在天空兜了几圈,当真像飞机扫射般地俯冲而下,那姿势简直让索泓一不寒而栗,它从半空中突然收拢了翅膀,像天穹射下来的一根梭镖,笔直地向地面飞奔而来。索泓一慌了手脚,他挥舞着枣木杖子,驱赶着从天而降的瘟神;只听“嗖”地一声,黑雕从山石旁飞掠而过。索泓一闭上双眼,他甚至以为在劫难逃,将在这绵迹的太行山峦喂了猛禽;可是睁眼看看,一切都和刚才一样:灰的云,灰的山;黄的土,黄的路……

  终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黑雕并没有把他当成猎物,它飞梭般迅猛地追捕的,是一只在山路上奔跑的兔子。那兔子一蹦丈八地向前狂逃,黑雕在后边紧追不舍。有一两次黑雕的利爪,已经快要碰到了兔子的脊背,可是这兔子突然改变了逃向,待黑雕缓缓地扇动着羽翼转过方向时,这只兔子又和它拉开了距离,于是黑雕再次振翅追击……

  索泓一的心抽缩成了一团,仿佛那只狂奔的狡兔,是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牵动着他的全部感情。常言道“狡兔三窟”,他希望这只狡兔,在这荒山野岭能有几个藏身洞穴;它随便往哪个窝里一钻,老雕纵然有回天之力,也奈它不得了。可是,那狡免显然似没有洞穴藏身,它只是以不断的突然停足,使黑雕从它头上俯冲到前边去,来略略喘息休整;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后地突然改变奔逃路线,和黑雕打着游击。索泓一在这出大自然的戏剧面前看呆了,他难以估计到那只四条腿的兔子,体躯内到底还蕴藏多少能量,它还能和这只暴戾的天敌周旋多久。使索泓一感到惊异的是,那只黑雕竟然抓它不住,有时爪尖已然就要挨着它土黄色的脊背了,它东蹿西蹦地又逃离开利爪。看着看着,索泓一好像悟出了一点新的见解:这兔子绝非一个雏儿,而是一只老兔子了,在自然界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它学会了赖以生存下去的本领。他所以萌生了这个判断并非偶然,因为他看见了那只兔子明明跑近了一块岩石的裂缝,但它并没有钻进石缝,以逃避黑雕的追歼;而是围着那块石头转了个圈子,又拐身向山坡下跑去。黑雕被激怒了,两翅扇起风声,嘴里发出嘎嘎嘶鸣,离弦箭般地向山坡俯冲下去;狡兔好像有意激起黑雕的杀性似的,围着山坡上一棵被雷电烧掉了皮的老橡树,和黑雕周旋了几个圆弧,待等黑雕追随它转得头晕目眩时,它才向一片密麻麻的矮树棵子里狂奔。黑雕似已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想一爪抓着狡兔的脊背,把它提上空中,身子紧擦着山坡疾飞;狡兔钻进了乱树棵子,黑雕欲收翅而不能,一下被铁丝网般的干树枝子架住了翅膀。

  “噢!”索泓一竟然呼叫出了声。

  在这蛮荒的山野,狡猾的兔子竟然架住了捕猎它的黑雕。他先是感到无比新奇,接着他雀跃地向那片乱树棵子奔去。他不敢走近黑雕,在离它有六七米的一棵倒木上坐下,静看黑雕在乱丝无头的树枝中挣扎。黑雕拼命地蠕动着它的体躯,企图使双翅从枝网中解脱出来,但效果适得其反,它每蠕动一次,翅膀被叉住得越牢。这倒很像劳改农场里,队长对付抗拒改造的右派使用的狼牙铐:你越是想挣脱腕子上的手铐,那弹簧手铐勒得越紧,一直勒进你的皮肉,直到你老实地就范为止。

  黑雕虽感劫难在即,但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这儿没有引起它警觉的任何动物,只有索泓一这个两条腿的人;他既能让它重返云天,也能对它宣布死刑审判。索泓一心神恍惚地望着这只绞刑架上的凶神,心里琢磨着处置它的方案:放它回天?简直是助纣为虐!从他心头升腾而起的报复欲念,绞杀着他的善良和宽容。燃着一堆干柴,像原始人那么吞吃带着血丝的雕肉?这固然能够解饥,增加他跨过太行峦峰去阴阳谷的热力,但是索泓一感到这么处置它,无补于他的精神——一个逃犯,他需要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而大自然舞台上,刚刚谢幕了的这台弱者制服强者的戏剧,仿佛启示了他什么人生哲理。想来想去,他决定雕肉还是要充饥,但是把老雕的翅膀和弯嘴保存下来,做个黑雕标本带在身边,用以警示自己:为了生存下去,要记住这只黑雕和那只狡兔!他开始收拢干柴。

  他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棍。

  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把那只黑雕置于死地,才能剥下它的羽翼和外壳,把它的肌肉,化作为自己的肌肉。他缓缓地走近它,黑雕圆睁二目,摆出一副与他拼命的架势,使索泓一望而生畏。退下来,不甘心;扑上去,没胆量。直到他懦怯地绕到黑雕的背后,才鼓起勇气举起木棍,哗啦哗啦地一阵响,木棍虽然打中了黑雕,却也打断了乱树的枝条。尤其使索泓一心悸的是,负了伤的黑雕,扭转过脖颈直直地盯着他,那姿态犹如一条伏在树丛中的蟒蛇,向他昂起了不驯的头冠。这一霎间,他和它之间迅速地调换了位置,好像不是他在罚处黑雕,而是黑雕在罚处他。

  木棍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

  黑雕重新开始了在乱枝中的挣扎。

  他沉郁地望着它,记起了自己被绑在耻辱柱上的那个夜晚。那天,在劳改农场的大堤上,他光着身子,被绑在凉棚的立柱上,他没有这只黑雕的赳赳雄姿;他低垂着头,像是挨霜打了的葫芦。对比这只猛禽,他不过是个地道的孬种。

  猛然,他幻觉中出现了那只利爪下奔跑的狡兔,耳朵中似乎听见了这只兔子的吱吱哀鸣。他蓦地一惊,重新抓起滑落在地的木棍,把报复心理迸发出来的力量,都集于他的手臂之上,抡起木棍一阵乱打。乱木的枝条嘎叭嘎叭地断裂着,黑雕的羽绒也纷扬而落,待他喘息之际,看见那只黑雕不但没有死于木棍之下,反而因枝条的折断,它的一只翅膀已然开锁,它奋力地扇动着那只解禁的黑色羽翼,正欲带起另只翅膀腾空而起。索泓一顿感手足无措,就在他懵懵怔怔地发愣的时刻,那只受了伤的黑雕,翅膀突然奋力一扇,居然离树而起。它身子吃重地歪斜了几下,但没有重新坠落林网,围着树丛盘旋了一圈,便向上空升腾而去。不一会儿,它变成了云天之间的一个小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云天之间——它挣脱了死亡,枝头上只抛下它一团团的羽毛……

  索泓一颓然地坐倒在树丛之中。他揪头,他捶胸,深感无地自容。过了半晌,他嘶厉地高声喊道:

  “我是人吗?我……我还不如一只兔子!”“兔子——兔子——”山峦响起悠远回声。

  不久,另一种音响接瞳而起。那是叮铃叮铃地驮铃声,从山环里传了进来——一列和云天一色的毛驴队伍,背上驮着空煤篓儿,脖子下坠着铜铃,顺着盘山小路蹒跚而来……

  两天前,索泓一西行出了娘子关。在进了晋阳地界不久的铁路沿线,一个形迹若同乞丐的少年浪儿,指给他一条能混个肚儿圆的生路:“那地盘名儿很怪,叫阴阳谷;只要肯出力气干活,就能在阳间活着,不至于当阴间的饿死鬼!”“远吗?”“不近。”浪儿指指矗立的群峰,“就在那座大山里边。”“干什么活儿?”“当煤黑子。”“是国营大矿?”“公社大队土法开采的小窑。”“热闹吗?”索泓一要找冷僻的角落栖身。

  “要是热闹我还不离开那儿呢!对了,那儿毛驴倒是不少,进山、出山、驮煤、运菜,都靠那四条腿的家什!”小叫花子一龇牙,比划了一个毛驴爬山的姿态,“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受听倒是受听,就是清净得让人受不了。”索泓一顿时动了心,他拍拍浪儿的肩膀说:“小兄弟,跟我一块进山吧!卖力气吃饭,比抱着瓢讨饭吃体面。”“老哥,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扎一锥子也不会出血。”那浪儿笑笑说,“流浪汉有两句口头禅,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哥,咱们再见吧!”他走了。

  他也走了。

  他俩相背而行……

  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锃亮的铁轨伸向无限遥远的深处。过峡谷,穿索桥。几何学上两点之间的直线,在这儿是找不到的。这正像流浪汉的命运,永远走着曲线和圆弧。六二年的残秋,他逃离劳改农场和自由世界中间的那道界河后,就开始了弯弯绕的脚步。

  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去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轮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攘起一把尘土。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为随风而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愁解忧,可是他看见笼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人笼。夜晚,他凭借黑色天幕,摸回到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眼睛的苏雪,家就住在后海之滨。五七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惟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的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蔽了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留下了他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五七年的初夏,这棵梧桐的枝枝叉叉,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作客。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雅典家庭中的唯一宠儿。饭罢,苏雪执意要他到院子去走走,当他俩停步在这棵梧桐树下时,苏雪身穿飘逸的白底紫花的布拉吉,背靠着梧桐树干,诡秘地央求他做一件事。

  “说吧!我有求必应。”索泓一诧异地凝视她。

  “教我变魔术吧!”她说,“我想在舞台上当你的助手。”“我是从小耳儒目染,才干上这个行当的。其实这是没有出息的行业,不信你去问问你爸爸!”索泓一朝他爸爸的房间努了努嘴。“你个性内向,不适合于登台献技,还是安心搞你的舞台美术设计,更符合你的气质。”“我可以从内向转向外向,行星是围绕恒星转的!”“我是恒星?”索泓一被这个形象词逗笑了。

  “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她抿着下嘴唇,不眨眼地望着他。

  索泓一无奈,只好让步说:“行。只是这儿没有可变的玩艺儿!”“有。”她背向树干的手一伸,拿出一副扑克牌,“我早就准备好了!”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我这魔术师却叫你给蒙了,刚才你手里并没有扑克牌呀!”“这是个秘密。”她一笑,眼睛变得细长,越发显出猫咪的柔顺和调皮,“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索泓一伸手去接那副扑克牌时,她忽然又把双手向后一背。接着,她像个投降的士兵那样,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在原地转了两圈,表示扑克牌已经消失。她笑吟吟地说:“你找吧!”索泓一开始寻找那副失踪了的扑克牌。他先看看她的袖子,袖口敞开着,露出手腕以上的白皙胳膊;他再看的腰围,紧腰布拉吉裹着她纤细的腰肢,无处可以藏下那厚厚一叠扑克牌;最后,他狐疑的目光,盯在了她的前胸上,那儿是少女浑圆的双乳和挺立着的乳峰。索泓一像躲避夏日夜空的闪电强光一样,迅速地垂下自己的眼帘……

  “你找呀!”她娇嗔地催促着。

  索泓一抬起头来,觉得脸在发烧。

  “你搜身吧!”她语音陡然跌落下来。

  索泓一再次望望举着双手的苏雪,双手蠕动了一下又回归了原位。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和她倒换了位置,她举着双手却分明在进攻,他却成了个被解除武装的溃兵似的。在苏雪面前,他不知所措。

  她主动退却了,眯着细长的豆荚眼说:“想不到,魔术师被我这雏儿给糊弄了。瞧!它在这儿藏着呐!”苏雪闪开身,指着她身旁的梧桐树干。

  噢!原来那树干上有个洞穴。扑克牌是从那儿变出来的,又是从那儿变没了的。苏雪看索泓一满脸惊愕神色,强耐着笑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她爸爸妈妈常在这棵梧桐树下石桌上玩扑克,发现树身上有个天然洞穴,就把扑克牌放在这儿。她早想用这个天然道具来骗一下真魔术师,今天是如愿以偿了。

  此时,苏雪的笑声犹如银铃贯耳,可是眼前景物皆非。梧桐树的枝头绿意已荡然无存。它就像他的经历一样,从生命的夏天走向了生命的秋天,任萧瑟秋风凋谢着盎然青春。当然,这颗梧桐到了早春时节,还会抽芽返青,而他的早春时节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才能光临呢?!他望着院内灭着灯火的一间间屋子,突然感到心冷,苏雪和她的父母或许已经早就睡下了,但愿一个逃亡囚徒的脚步,不要惊扰了这一家人瑟静而绚丽的梦……

  索泓一踯躅着脚步,缓缓离开了苏雪的家门。是哪本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警句:失去了的才更显得其珍贵。索泓一非常眷恋他和苏雪昔日白雪般洁净晶莹的感情,因而几次停步,几次回首,听落叶沙沙,看梧桐在秋风中默立。街巷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从本栏深处收起最后一缕目光,立刻拉低了帽檐。这个动作是没有经过思索的本能行为,在火车站长椅上过夜时,他总是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时,他把帽檐拉得贴近了眼睛。仿佛这顶帽子是成了他变魔术的另一个道具,在严酷的生活大舞台上以假乱真,以求生命的沿续和永存。

  还算幸运,和他擦肩而过的是一男二女,没有穿官衣的警察。他从下三路看到一个老头儿的拐杖,一双老年妇女爱穿的软底鞋。似乎第二个女的比较年轻,他看见她古铜色的长裤靠着膝盖的部位,浅黄色的风衣下摆在飘动……这三个行者,仿佛是刚刚看夜戏归来,边走边争论着《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造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但是索泓一蓦地一怔,他分明地听到了对话中有苏雪的声音,这个声音像在枝头的悦耳黄鹏,他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继而转回头来。

  是把他看成贼了?还是他的身影唤起了苏雪的心电感应?两个老人踽踽而行之际,苏雪也正侧过身子向他的背影眺望呢!闪电的强光。

  无声的雷暴。

  尽管他和她目光交织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他分明地看见苏雪因惊愕而张开的菱角形嘴唇;她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就是索泓一,因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这一瞬间,索泓一觉得自己是一株被雷电扒去了树皮的枯树,不;简直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内疚伴随着的自尊,同时撕扯着他那一颗滴血的心。他忍耐不住这种折磨,迅速扭转身躯,向马路对面疾行。

  “索泓一——”“索泓一——”……

  这声音终于像缥缈在云际间的一线游丝,变得非常微弱了——他躺在北京站内角角上的一把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颊,貌似因疲倦而昏昏睡去的一名普通旅客,其实,他头脑里正回荡着这微弱的心电讯号。他憎恶自己的冒失:已然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野鬼了,还去续哪门子阳间人的梦?!路灯下的短暂邂逅又匆匆诀别,不仅破坏了她一个人的平静,或许连她的父母都会因此而得了失眠症呢!右派是什么?是瘟症是鼠疫,是垃圾,是狗屎。昔日在劳改农场,被大雨淹死的饿死鬼丁琳,常以古人对于粪便的形象解释而自嘲:人闻之拂袖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此即“黄金塔”也!索泓一早已成为这样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人面狗脸地去寻什么旧梦,实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矣。

  有人在拨动他脸上的帽子。索泓一已经习惯于接受车站夜巡民警的检查,他安详自得地闭着双眼,果然,不一会儿那顶这颜的破帽子,又给他扣在了脸上。不过,索泓一还是在“平安无事”中嗅出了一点反常,在给他摘帽子和扣帽子的一霎,他鼻子嗅到了一股清冷的幽香。“或许是个女民警吧!”他暗暗揣度着,“女民警也是人,她也具有女人所有的癖好!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夏娃一定也爱脂粉一类的玩艺儿,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类美容品罢了!”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股清冷的幽香,使他想起了儿时家中庭院的那株紫丁香。每到夏日丁香盛开的时节,淡紫色的花朵开得重重叠叠,索泓一常常蹬着木凳,折几束下来,把它插进瓶子,让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妈妈则把两束紫丁香,从瓶子里拔出来,一束夹在他的左耳上,一束夹在右耳上。然后,她拉着他的小手,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去照镜子,并招呼爸爸说:“快来瞧瞧咱们的宝贝儿子!头发再留得长一点儿,简直成了女孩儿家,这样儿真比得上白雪公主!”爸爸从椅子上欠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他耳缝夹着的丁香花,插回到花瓶里去;同时,用浓重的界音训斥妈妈说:“男儿就该是男儿!你怎么总想把他打扮成女儿家?!”妈妈反驳着爸爸:“这不是逗他玩吗!”爸爸振振有词地说:“叫他用墨笔默写岳飞的《满江红》。”索泓一反抗着爸爸的决定。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一直拧到书桌前。当索泓一被迫铺开仿纸,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下《满江红》的第一句——“壮怀激烈”四个大字时,妈妈正站在他身旁,用温厚绵软的手指,揉搓着他那只被爸爸拧红了的耳朵呢!爸爸终于走完了他铮铮男儿的路程。妈妈善良、柔顺,只凭命运的摆布,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瓣落红,只能顺着大潮飘浮而去,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索泓一感到剜心般的疼痛,便从长椅上坐起来。他怕睡着了,耽误了西行火车的开车时间。他要去看妈妈,并突然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使她因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而兴奋得颤栗。他要仔细地看看妈妈的额头纹,看看妈妈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的纤巧的手。因为这双手不仅在他的耳缝夹过紫丁香,还给他缝过衣扣,织过毛袜——那是他终生也难以回报的无私的母爱……

  候车室声音嘈杂。对面长椅上一个婴儿,正浸在母亲怀里,因奶头干瘪、无奶而哇哇大哭;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为了谁侵占了谁的座位而粗野地叫骂。尽管如此,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忙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条条长椅上睡得十分安然;那神态就像耳畔爆炸一颗原子弹,也驱赶不了附在他们身上的睡魔似的。当然,候车室里也有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打扮的人,他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四兜中山装,他们的脸色和他们的铁灰色制服一样,对这些声音毫无表情。女的两手穿梭般地织着御寒毛衣,男的在长椅的空隙间鸵鸟般地踱步。索泓一看见靠着大理石柱的一个戴着圈套圈近视镜的青年人,把厚厚的一本卷了书角的书,贴在了鼻尖上去看,书皮上印着三个大字(艳阳天)。那读书青年的身后,光洁的大理石墙板上,镶嵌着富有生气的金字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一个看上去比他的衣衫还要褴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好站在那金色的“万岁”下面,往嘴里塞着从地上抬起来的面包渣儿。

  一股扑鼻而来的霜脂气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又一次嗅到了曾唤起他童年回忆的清冷幽香。难道那个女民警又蹓跶到这儿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侧脸望去,周围没有一个戴大壳帽的警察,却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长椅的尽头;她正向他这儿眺望呢。那儿正好是灯光的暗影部位,他看不清姑娘的脸,但是她那略带忧郁的悲悯目光,一下子钳住了他的心。姑娘大概是发觉他看见她了,便从灯光的暗影中走了出来,天哪!她竟然是苏雪。

  “我早就来了。”她显得很疲累。

  “你……你是去外埠出差?”索泓一分明意识到她是追踪他而来,还是心口不一地询问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蠕动了一下圆圆的下巴颏。索泓一了解她的示意,茫然不知所措地和她走出大厅。这时,他才恍惚地猜测到刚才用手指挪开他那顶遮颜破帽子的人,不是女民警,而是苏雪;也许是怕惊扰他困倦的梦吧,她一直守候在长椅旁边,等他醒来。

  车站前的广场,灯影清清,人影寥寥。他俩在一根灯杆下停步,久久地相对无言。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站过夜?”倒是索泓一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前天文工团就传达下一道命令。”苏雪低声地说,“索泓一从劳改农场逃跑了,有可能流窜到北京,团里谁要发现他的踪迹,马上报告给人事保卫科。”“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个在逃犯了!”“嗯!”“你爸妈也知道我是逃号吗?”“嗯!”“他们知道你来车站找我吗?”“他们代替不了我,我不是几年前的幼稚单纯的女娃娃了!”索泓一认真地打量了苏雪一眼,她的额头虽然还没有出现皱纹,但脸上雀跃的孩子气已消失尽迹。五七年到六二年底,对人生的长河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浪花一闪的弹指之间;她这个有幸生活于社会中上层家庭的人,眼角眉梢也留下了时代无形的烙痕。

  “你大概想象不到,把你送去劳改以后,团里对我开了几次‘帮助会’。他们追问我,在你被押上囚车的一刹那,我为什么要落泪?”苏雪回忆起五年前的时光,两眼盈出了晶莹的泪光,“老索,从那个时辰,我和稚气的苏雪诀别。我说我所以掉眼泪,是得了热伤风;打喷嚏、流鼻涕、外加流眼泪。这些纯属感冒的病理反应。说着,我拿出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以使他们无懈可击——其实,那是我爸爸为我免受灭顶之灾,找了个在医院当大夫的朋友,补开的一张假证明。结果,假的蒙过了真的。我过了五七年的大关!”“你爸妈都好吗?”索泓一有意支开政治性话题。

  苏雪偏偏把政治又拉了回来。她说:“妈妈好像得了惊吓症,常在梦里喊着‘蛇出洞了’;爸爸身子倒还结实,可是他自诩为冬天的寒蝉。他说这是焚书坑儒,知识分子的短促春天完结了!”“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索泓一挣脱着政治对他的缠绕——他怕听这些。

  “之后呢?”“流浪。”“去哪儿?”“东西南北中。”“我来车站的时候,曾问过爸爸,能不能叫你在我们家住些日子。爸爸虽说脸色变得苍白,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妈妈却连连摇头,还阻拦我来车站。这年月,使平素看上去坚强的人变成鸡囗般的懦弱,却也使弱不禁风的人变得坚强——我推开门就跑了出来。”“谢谢你的这番情意。”索泓一低声地喃喃。

  “别这么说……”苏雪语声跌落下来,她哭了。

  “苏雪……”“……”“开车的时间快到了。”苏雪昂起头来:“我去买站台票。”“不必了,我……”索泓一阻拦着。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几件爸爸的衣裳,你们高矮差不了许多;你穿着可能肥一点,能挡寒也就行了!”说着,她用手绢沾了沾眼角上的泪花,向售站台票的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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