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
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
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
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
——张籍《昆仑儿》
壹
云南自古以来多民族混居,每个民族都有奇特的风俗,人们见多识广,对各种奇怪的装束打扮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当赵老财衣锦还乡时,还是吓了众人一跳。
赵老财是知代村里的能人,敢闯敢拼。年轻时家穷,他跑去南方做生意,在外头混了几十年,年年都给家里捎回一大笔钱。如今年纪大了,有落叶归根的心思,便将儿子留在南方打理生意,自个儿带着老妻和仆从回来买房置地养老。
其中有名叫墨奴的老仆,身材高大,相貌极奇特。他不喜穿上衣,袒胸露腹,一身皮肤黑如焦炭,头发卷曲得像河沟里的螺子,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再配上黑漆漆的眼珠和白花花的牙齿,半夜远远看不见人,走到近前就和见鬼差不多。
虽说云南也有长脖子或者纹鬼面的民族,可他们都生活在深山里,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就算遇到了,好歹也是普通人相貌,知根知底,只是装束打扮奇特了点,哪有相貌差那么远的?
妖怪,这一定是个妖怪!
村人在墨奴连续吓哭了三个小孩后,找上门来要说法。
赵老财听完大家的担忧,哈哈大笑道:“这是海外来的昆仑奴,他们天生皮肤黑,看着骇人,性子却温顺老实。以前京中的高门大户都很喜欢购买几个这样的奴仆,给他们装扮起来做仪仗,才显豪门气派。今上不喜奢华,大户都收敛了排场。这个昆仑奴年轻时价格也不便宜,如今年纪大了,做仪仗不好看,胜在有把好力气,主家遇到些事把他卖了,旁人都嫌丑不想要,我便宜买了来,放身边做些粗活,看着也怪有趣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马哈只。”
马家在知代村也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马哈只祖上不是中原人,相貌颇有异象,只是数代通婚,渐渐淡化了外族特征,如今看起来和本地人也没什么区别。马哈只年幼时曾和父亲出过海,见多识广,读过不少书,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他听说此事,笑着替赵老财证言:“唐朝诗人张籍曾作诗《昆仑儿》来描写这些人的外貌,说是‘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如今和墨奴对应起来,真是恰当。”
村人半信半疑,出于对赵马两位德高望重的当家的信任,不再追究此事,只叮嘱自家孩子离墨奴远些,嫌他来自蛮地,习俗相差甚远,力气又大,万一有什么奇怪的蛮人习惯,吓着小孩就不好了。
可惜,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对孩子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要去干活,也没法时时盯着照管,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疯玩。
孩子们聚在一起,总要分个高下,看谁鸟窝掏得好,看谁抓鱼抓得多,看谁敢揪小女孩辫子,看谁胆子大,看谁敢冒险,看谁不怕爹娘揍……有勇气的是英雄,是好汉,没勇气的是懦夫,是窝囊废!
知代村的男儿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谁也不要做窝囊废。
如今,他们最爱做的游戏是捉弄墨奴。
最开始,大家是远远地偷看,发现墨奴不打人后开始靠近,对着他喊“丑八怪”“妖怪”“怪物”,再后来就是对他丢土块,做鬼脸,还偷过他的食物,回来拿着战利品得意扬扬地炫耀,仿佛打死了老虎般威风……
野孩子的恶作剧数不胜数,让人厌恶。
赵家人骂过几次,但碍于乡里乡亲的关系,倒也不好为个蛮人奴仆发脾气,更不好和这些不懂事的小孩较真,只好安抚墨奴几句,然后随他们去了。
墨奴相貌凶恶,脾气却极好,他从未对孩子们回过嘴,也没有生过气。不管别人说他什么,他都静静地听,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沉默地接受,从不反抗。他只喜欢独自坐在大树下,看着蔚蓝的天空或是清澈的河流发呆,就像一尊没有情感的乌木雕像。
孩子们欺负墨奴的游戏愈演愈烈,翻着花样出新招。
马三保是马哈只的儿子,最是聪明伶俐,总能想出些新点子。他带领几个胆大的孩子,打算在墨奴经常坐的河边大树下做个陷阱,让他掉河里去,看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孩子们设计的陷阱很简单,就是把石头撬松,泥沙挖开,再用树枝把石头撑起来,当墨奴那么大的块头压上去,树枝断裂,石头就会翻水里去。
孩子们皆赞此计甚妙,拜马三保为领袖。
他们趁着墨奴不在,挖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把陷阱布置好。马三保在检查陷阱时,一脚踩到青苔上,滑了一跤,慌乱之下他想扶石头,结果树枝断裂,连人带石头掉河里去了。
正逢雨季,河水比预想的深,比预想的急。
马三保年纪小,身高不足,泳技也不怎么出色,落水后脚抽了筋,扑腾着往下沉,眼看就要被冲走。
孩子们尖叫着想办法救援,有找树枝的,有找浮木的,更有想往下跳的。
忽然,一只漆黑的大手拦住了往下跳的孩子,一道黑影闪电般地跃入河中,姿态矫健,迅如游鱼,飞快捞住落水的马三保,带回了岸边。
马三保吐了好几口水,惊魂未定。
墨奴用流畅而不标准的汉话说:“不要玩水,危险。”
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一哄而散,各自归家。
墨奴再次跳下水,把水中的石头捞了起来,扫除陷阱,踩紧泥土,放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坐着看蓝天,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贰
马三保湿漉漉地回到家,遭到母亲的询问,他怕挨打,不敢说出自己要欺负墨奴却落水被救的真相,只含糊说和朋友在山泉水处玩水弄湿了身子,母亲将他训斥了好几句,便轻易放过了。
入夜,马三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今日之事,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次日,他拉上几个最好的朋友,磕磕绊绊地说了心里的想法,大家都有愧疚之心,决定和墨奴和解,再也不欺负他了。
男子汉,有错必认,有恩必报。
马三保带着母亲给他煮的鸡蛋做谢礼,来到了墨奴面前,勇敢道歉:“对不起。”
墨奴扯了扯嘴唇,苍老的脸上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没事就好。”他的声音很温厚,就像最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带着暖意。
马三保鼓起勇气,抬起头,第一次不带偏见和恐惧,认真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漆黑的面孔上布满了一道道岁月流淌的皱纹,显得丑陋,长期的压抑让他有些苦相……可是他的眼睛就像刘老二家的黑羊羔般温柔,根本不可怕。
墨奴静静地继续看着蓝天,他不太适应和人交流,也不想说话。
马三保对他的行为产生了浓浓的好奇:“你在看什么?”
墨奴说:“这里的天空很蓝,像海。”
“海有什么好?又危险又恐怖。”马三保撇撇嘴,“我爹小时候曾和我爷爷出过海,他说海上生活一点也不好玩,每天坐在摇摇晃晃的大船上,吐得稀里哗啦,蔬菜水果都吃不着,天天啃干粮,整个人都瘦了几十斤。运气不好还会遇到暴风雨,整个船都快被掀起来,和他一块儿出海的船队有艘船就是被浪掀翻的,船里上百人都喂了鱼,那时候的惨景,他现在还历历在目,经常拿出来吓唬我们。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坐船出海,最多去海边沙滩上眺望两眼就罢了。”
墨奴笑了:“你爹没告诉过你海有多美吗?”
马三保满脸不屑:“能比咱们云南美?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花。”
“你看看这片天空,美吗?”墨奴伸出宽大的手掌,似乎想碰触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
“真正的海比天空更美,就像蓝色的宝石,里面藏着无数的宝物。白色的鸟在天空中呼啸,还有跟着船只游的大鱼,将海面染红的日出日落,美丽得你永远都看不腻。”
马三保强调:“大海就算漂亮,还是很危险的。”
墨奴告诉他:“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越过危险,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得到珍贵的宝物。”
马三保的眼睛亮了:“什么宝物?”
墨奴想了想,问他:“你见过长脖子的鹿吗?”
马三保摇摇头。
墨奴便拾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起来,长长的蹄子,长长的脖子,足足有三层楼高,相貌奇特。
“你骗人!”马三保叫了起来,“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高、脖子那么长的鹿!它该怎么睡觉?脖子会断掉的!”
墨奴又问:“你见过黑白条纹的马吗?”
马三保迟疑:“我见过有黑白斑点的马。”
墨奴又在泥地上画了匹马,马身上一道黑一道白,斑纹看起来极其规整。
“你骗人!”马三保看得眼都直了,“哪有马可以长出那么好看的花纹?”
墨奴再问:“你见过天生肚子长口袋的动物吗?你见过和马一样高大,有翅膀却不会飞的鸟吗?你见过金色头发碧绿眼睛的女人吗?你见过全是黄沙的国家吗?你见过……”
马三保愣愣地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伙伴们全围在了墨奴身边,闹着要听他说海外的故事。
墨奴对孩子们有求必应,他将曾经经历过的奇闻异事娓娓道来。
“天竺那边的女子,不戴首饰不出门,她们会在鼻子上穿孔,挂上金链。天竺人视牛为圣物,还会用鲜血来拜祭神灵。天竺的舞蹈是用来祭拜神灵的,所以她们的舞蹈带着情感,仿佛在讲述故事。我有幸陪主人看过一场舞蹈,那舞姬据说在天竺极出名,年纪很大,相貌不好看,身材也很胖,可是当她身披纱丽,扭动腰身,随意舞动脚上大串的铜铃时,她就是下凡的仙女,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她甚至可以控制只让脚间一个铃铛响,她转身之间,每根手指都在述说故事……”
奇怪的动物,奇怪的风俗,奇怪的人……
墨奴的故事源源不绝,新鲜有趣,听得人舍不得离开。
他兴致来时,还会掏出脖子上挂着的老旧骨笛,吹一段异乡的音乐,或粗犷,或哀伤,或缠绵,听得人仿佛置身异国他乡,亲眼见到他所说的一切景色。
大多数的孩子在知代村出生,在知代村长大,最远也只去过县城,墨奴讲的新鲜故事对他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子聚集在墨奴身边,欢声笑语不断。
墨奴出身蛮地,相貌和中原人审美截然相反,但他头脑灵敏,性情温和。他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胆大聪明的马三保,大家关系转好后,还会教他几句海外的语言和礼节,马三保总是学得很快。
“在天竺,‘那玛斯代’是‘你好’。”
“对。”
“‘爱尔威达’是‘再见’?”
“是的,你很聪明。”
“……”
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刘家大哥娶的媳妇进村了,刘大爷要散喜钱,好几十文呢,快去抢钱抢糕点!看新娘子!”
有孩子匆匆跑过来叫了一声,大伙儿顾不得听故事,飞奔而去。
在云南人眼里,女人要以黑为美,胖为贵。
刘家新媳妇又黑又胖,满脸贤惠,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刘家大哥娶得如此佳媳,在兄弟们嫉妒的目光中乐得合不拢嘴。刘家老两口在亲戚朋友羡慕的夸赞声中,又多撒了把喜钱让孩子们抢。
普天同庆,全村欢喜。
马三保家境宽裕,父母手头散漫,不在乎这一两文钱,他随大伙去抢了一文钱图个吉利彩头,又回到墨奴身边,很大方地将这文钱送给他:“给,买个包子吃,你再给我讲个新鲜故事。”
墨奴没推辞,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放入贴身的荷包。
马三保见荷包鼓鼓囊囊,似乎积蓄不少,打趣道:“墨奴,你把钱收得那么紧,可是要存着讨老婆?”
墨奴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们这种人?”
昆仑奴在中原地位极低,再丑再穷的女人也不愿嫁给他们。有时候在路上,不小心多看了未婚小娘子一眼,都要招来白眼和谩骂,除了少数在主家慈悲下娶到女昆仑奴的幸运儿,大部分都孤独终老。
墨奴今年六十二,从未娶过妻子。
马三保不懂这些,童言无忌,追问:“从未有过女孩喜欢你吗?”
“有。”墨奴看着远处喜气洋洋的婚宴,眼里流露出不一样的温柔,“曾经有过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她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未婚妻。”
马三保大惊失色:“她,她不嫌你丑吗?”话刚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低头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墨奴明白他的诧异,解释道:“那是我家乡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娜答,在中原话里是露珠的意思。”
他怀念地说:“娜答是我们部落里的第一美女。她黝黑的皮肤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睛像羚羊般明亮,牙齿又白又整齐,鼻子又高又挺。她的头发卷曲浓密,她将它们编成很多小辫子,然后别上最艳丽的花。她的身材丰满健硕,每次顶着瓦罐从河边打水回来的姿态都如女神般优美,全部落的男儿都争着对她献殷勤。”
马三保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想象着黑皮肤美女的模样。
墨奴唯恐他不信,继续道:“那时候的我是全部落最英勇的武士,我为娜答取来了狮子的皮毛,我在娜答的窗边一宿一宿地唱情歌,我在篝火边打败部落里的小伙子争得和她跳舞的资格……后来,娜答爱上了我,我们约好了,等我挣够她父亲要的彩礼便成亲。”
“你们成亲了吗?”马三保不太相信美女会爱上墨奴。
“没有。”墨奴悲哀地摇摇头,“我们的部落遭遇入侵,被打败了,战败部落的男女都要成为奴隶被发卖。商人们说东方人喜欢身材健壮的男奴隶,便将我和其他男人卖到了中原,娜答则被卖到了忽鲁谟斯……”
马三保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她吗?”
“四十六年了。”
墨奴没有正面回答。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老旧的骨笛,再次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哀伤缠绵的曲调幽幽缠绕在这花海里,混杂在婚庆的喧哗喜悦里,更显寂寥。
马三保不太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不知为什么,听着这样伤心的曲子,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盼着娜答还活着,能和墨奴重逢……
可是中原和忽鲁谟斯之间隔着广阔的大海……
娜答永远听不到墨奴的曲声,墨奴永远看不到娜答的笑颜,他们之间的爱情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除非,墨奴能出海……
云南没有海。
叁
每个月,镇上都有集市。
墨奴有时会随赵老财去集市上挑东西,马三保曾遇到他几次,不知为何,墨奴对彝族的小伙子特别感兴趣,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
马三保觉得很奇怪,曾私下问过墨奴。
墨奴磕磕巴巴地说:“他们的衣服,好看。”
马三保更不明白了。
云南多民族,好多民族的服装都很漂亮,尤其是苗族姑娘的头饰和铃铛,走一路响一路,吸引多少人回头。
彝族里英雄好汉倒是不少,但很多部落都推崇一生只洗三次澡,分别在出生、结婚和死亡时,脸上和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怎么也谈不上好看。
就算好看,也是彝族的女孩好看啊!
莫非是,因为大家都黑乎乎的,所以互相觉得好看?
墨奴的审美真是没救了……
马三保扶额,善良地决定不打击他了。
过了很久,墨奴忽然开口问马三保:“你能偷偷帮我做件事吗?”
马三保毫不犹豫地道:“好!”
墨奴迟疑半晌,方道:“这件事,你要偷偷做,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
马三保不解,但看在那么多日子里关系密切的分上,还是答应了。
墨奴仿佛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珍藏的荷包,严肃请求:“在下个集市上,你能给我买套彝族男人的衣服吗?普通款式,带黑色包头,不要新的,要旧的。”
马三保愕然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墨奴不语。
马三保忽然懂了,惊叫道:“你想逃跑?!”
三月二十七开始连续三天都是彝族的左脚舞会,晚上会有大批彝族人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彝族男子皮肤黑,衣服也低调不起眼,头上又是大包头,只要稍微用布将脸遮掩一下,趁着夜色溜走颇具可行性。
马三保连连摇头:“不行,逃奴是会受到严厉惩罚的。”
墨奴单膝跪在他身前,眼里满是哀求:“我答应过娜答,一定会去找她的。娜答答应过我,她要等我一辈子。四十六年了,我逃跑过很多次,可是都失败了,如今我已老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天涯海角,生死永别。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跑成功,去海边找船只。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渡过大海,到达忽鲁谟斯。
他不知道娜答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等他。
万死不辞,只为一个承诺,一段爱情。
他无怨无悔。
面对这样的墨奴,任何的拒绝都是残忍。
肆
奴隶不能有私财,奴隶不能自己买东西。
墨奴虽知让六七岁的孩子去帮自己买东西,并不是什么稳妥的做法,可是他没有朋友,自己去买更显眼,所以别无选择。
马三保也算大胆,独自溜去集市,找了个身材高大的彝族大爷,假借父母名义,高价买了套旧衣服,又买了些耐放的干粮,放在背篓里背着往村里跑。
可是,村里逛集市的人不少,有眼尖的发现了他的行为,奇怪他手里怎会有银钱,又奇怪他有银钱买的却不是自家会用的东西,有多事的怀疑他偷家里的钱做坏事,便告诉了他父母。
马哈只听完大怒,连夜审讯儿子,逼问他钱从哪里来的。
马三保被竹条加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宁死不肯供出墨奴,硬是编谎话说是路边遇到的人请他帮忙买的。
哪个路人会把那么多钱给小孩子,让他帮忙买东西?
这孩子撒谎都撒不圆!
马哈只挣下那么大份家业,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头脑极好使。他将家里从头到尾搜了一番,终于在柴房搜出马三保藏匿的尚未交给墨奴的衣服,拿着衣服比画了一下尺寸大小,再盘算一下最近和儿子接触过的高大男子,很容易就将墨奴推断出来。
孩子和昆仑奴说说话倒没什么,可是被昆仑奴利用却是大问题!
此奴私藏银钱,诱骗孩子为他购买服饰干粮,显然有背主之心,乃阴险狡诈之徒,断不可信。
马哈只拿着证据找上赵家,把东西丢到赵老财面前,让他给个交代。
赵老财勃然大怒,当下派人将墨奴抓起来,绑在树上抽鞭子。
牛筋做的鞭子,每鞭下去都是一条血淋淋的伤痕。
赵老财恨极他的背主行为,一边抽一边骂:“把你卖给我的人曾说过,你以前有过逃跑的事迹,我看你老实敦厚,还不相信,如今看来,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念你年迈,对你那么好,给你吃,给你喝,也没死劲差遣你做活,你倒有闲暇诱骗孩子,生出逃跑的心思,简直岂有此理!今日不给你这畜生一点颜色看,我赵老财就不在村里混了!”
马三保听说墨奴挨打,急急跑过来求情:“赵爷爷,别打了,墨奴没有诱骗我,是我主动帮他买东西的!他不是逃跑,他只是想家了……”
赵老财怒道:“赵家花钱买了他,赵家就是他的家!”
马三保都快急哭了:“你放过他吧,我,我花钱把他买下来好了。”
村人哄堂大笑,有好事者问他:“小三保,你有多少钱?”
马三保回去拿来了装钱的竹筒,将里面的铜板全部倒出,数了数,捧在手心:“我有七十六个钱,要是不够,我可以欠着,以后一定还你,求求你别打墨奴了。”
村人笑得直不起腰:“小三保存了七十六个钱啊!以后可以讨老婆了。”
平日里和马三保交好,又经常听墨奴讲故事的孩子们,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墨奴挨打,马三保哭求,纷纷仗义相助,都拿出了自己买零食的钱,有一两个钱的,有五六个钱的,也有十几个钱的,凑在一起要给墨奴赎身。
此时,村人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不笑了。
王石头的娘扯着儿子耳朵问:“平日里,你亲妹妹让你掏钱给她买根头绳你都不愿意,如今倒大方起来了,这墨奴给你们灌了什么迷汤,怎么个个都向着他?”
王石头是个憨人,老老实实地答道 :“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我喜欢墨奴。娘,我长大后想出海,去看看没见过的世界,看长脖子的鹿,还有黑白条纹的马……”
出海?!
马哈只曾说过,这是送命的行为啊!
王家娘子只觉得天塌了,她家只有王石头一根独苗苗,还指望他为父母养老送终,若是出海有个三长两短,让做爹娘的怎么活啊?
王家娘子当场抱着王石头,哭天喊地地闹起来,非要他把脑中不切实际的东西去掉。
王石头不服,弱弱地辩驳了两句,屁股立刻挨上了巴掌,痛得嗷嗷直叫。
其他孩子的父母脸色也变了,纷纷质问自己孩子在墨奴处听来了什么。
谁也不愿意自己孩子被灌输那么危险而奇怪的思想,更不愿意孩子为了荒唐缥缈的故事就冒险离家千万里,去海上受风浪之苦。
这一切,都是墨奴的错。
父母们将怨恨的目光投向墨奴,逼着赵老财想办法让墨奴不能再妖言惑众,影响孩子的成长,最好能把墨奴卖掉,卖得远远的,再也不能回来。
赵老财觉得丢了面子,鞭子打得更狠、更毒。
墨奴没有反抗,没有求饶,没有哭泣,他默默地看着蓝天,眼里只有绝望……
马三保不顾鞭子冲上去,哭着对他说:“墨奴,对不起。”
墨奴低下头,看着这勇敢的孩子,笑了:“我的名字不是墨奴,是安哥拉。”
马三保点点头,含泪将这个名字的发音牢牢记在心里。
伍
赵老财想卖墨奴,可是墨奴年纪太大,又有背主的名声,谁也不愿意买。
赵老财也不愿杀死墨奴,一来是生意人不做亏本生意,二来不愿杀生冒犯祖上积攒的福气。
他和村里长老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几次,最终决定把墨奴弄哑,送到石场干活。
石场砸石头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只有犯人和走投无路的穷人才会去做,很多人熬不上几年就死去了。那里有穷凶极恶的监工,严密的监管,进去的人插翅难飞。
听说那碗哑药灌下去的时候,墨奴没有反抗……
听说要被送入石场的时候,墨奴也没有反抗……
他的眼里连泪珠都没有一滴,脸上只有麻木不堪的疲惫。
或许是他知道,这辈子,他再也无法离开中原,去见他心爱的娜答了。
马三保私下哭了很多次,他无数次忏悔为何不能在买东西的时候更谨慎一点,不要被多嘴的婆娘看到,也无数次忏悔自己为何要答应墨奴的要求,导致他受这般折磨。
来不及了……
孩子们再也听不到墨奴宽厚的嗓音,听不到奇妙的故事。
村人用最严厉的手段打击了他们对大海的向往,扼断了刚刚萌芽的梦想。
王石头继续跟父母学种地……
李小二跟舅舅学生意经……
花儿跟母亲学织布……
月儿跟姥姥学绣花……
总有一天,他们会忘了墨奴的故事,忘了海那头的风景,忘了童年时萌发过的梦想。
这才是知代村人的生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没有风波,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
忽鲁谟斯,这是他们再也不会接触到的名字。
陆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花开花谢,转眼便是两年。
马三保随父亲去了大理,大理有苍山,有洱海。
洱海蔚蓝,广阔无边,大理人都说它和真正的海没有区别。
可是大海的水怎会是淡的?
大海的海面怎会没有巨浪?
真正的大海怎会没有跟随船只游动的巨鱼和海怪?
打鱼少年吹着笛子泛舟而过,欢快优美,含着情意,有采莲的女孩在莲叶丛中抬起头,被同伴打趣,羞答答地笑。
紧接着这边山歌响起,那边山歌接,哥哥唱来妹妹接,歌声里洋溢着自由和快乐。
马三保忽然想起了墨奴的曲子,想起他从未得到的幸福,心里阵阵绞痛。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畏惧大海,而是充满了深深的向往。
他不想再过平凡的生活,想去冒险,去和风浪拼搏,去看看从未见过的世界,哪怕是死了也甘心。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他想见墨奴……
回到知代村,马三保用所有积蓄买通了石场监工,混了进去。
那天天气格外闷热,黄雾四散,日光晦暗。
马三保在一大群砸石头的男人里一眼就认出了黑漆漆的墨奴。
墨奴没穿上衣,原本挺拔的腰身变得伛偻,骨瘦嶙峋,仿佛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他拼命地拖着沉重的石头,肩膀被运绳索磨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痕下面是疤痕,新旧疤痕重重叠叠,极其可怕。
“安哥拉!安哥拉!”马三保对着他叫。
墨奴抬起头,睁大浑浊带血丝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马三保。
马三保不顾危险,冲到了墨奴面前,将带来的白面馒头塞入墨奴怀里:“我来看你了。”
墨奴张开口,嘶哑地“啊啊”了两声,无法回应。
马三保再次难受起来,他安慰墨奴:“你再忍耐段时间,我很快就长大了,我会赎你出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出海,去忽鲁谟斯找娜答,好吗?”
墨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很久,苦笑着摇了摇头。
狂风乍起,吹乱了石场的沙尘,呛得人直咳嗽。
林间雀鸟似乎受了惊吓,纷纷展翅高飞,发出凄厉的哀鸣。
墨奴脸色变了,他丢下馒头,拼命做手势,示意马三保离开。
马三保满不在乎:“没事,我和监工说好了,可以待一个时辰呢,你可以趁机休息下。现在风大,我们去大树下坐会儿好吗?你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给我吹笛子听,我怀念你吹的曲子。”
骨笛又破又旧,不值钱,经过墨奴拼死抗争,得以保留。
这是墨奴从家乡带来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和娜答的唯一牵绊。
马三保试图利用骨笛,将和墨奴的感情重新拉回两年前。
墨奴却不领情,他一个劲儿推着马三保往石场门口走。
马三保以为他不原谅自己,委屈得都快哭了。
墨奴指手画脚,怎么也无法表达出心中的意思。
两人一个比画一个猜,牛头不对马嘴,怎么也无法交流。
墨奴急坏了,举起巴掌,似乎要打他。
马三保被他的狂暴吓了一跳,有些伤心,有些愤怒,他想墨奴大概是变了,不待见自己了,只好离开。
忽然,地动了!
整个石场开始摇晃,无数石头从山上滚下来,遇树折树,遇人砸人,靠近山边的几个矿工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被落石砸中脑袋,生死不知。
“天怒了!山怒了!”监工发出凄厉的呼喊,“快跑!”
所有人都抱头逃跑,几百号人同时拥向门口。
马三保年纪小身体轻,很快就被挤倒,被推到旁边,还被踩了两脚。他吓坏了,想站起来又发现腿被踩伤了,只好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矿上的石头都被挖掘得很松,落下时互相碰击,疯狂滚落,有块巨石砸在树上,又砸在其他的石头上被反弹起来,竟袭向坐在地上的孩子。
马三保愣愣地看着巨石,不知如何躲避。
忽然,他眼前一花,整个人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巨石落地,一声闷响,溅起数点血花。
白色的石头下有黑色的身影,鲜血流淌,染红了黄沙,染红了绿草……
“安,安哥拉?”马三保爬过去,轻声问,“你还好吗?”
墨奴的整个下半身都被压在巨石下,砸得粉碎。
马三保哭了,他拼命地推石头:“你撑着,我马上救你。”
可是八岁的孩子如何推得动上千斤的巨石呢?
地动开始减弱,山不摇了,碎石依旧不停地往下落。
墨奴睁开眼,一把拉住马三保,将他紧紧按倒在地,埋入巨石的遮蔽中。
巨石挡住了碎石的侵袭,偶有几片小石子划过,也无法造成生命危险。
墨奴的血越流越多,呼吸越发急促,黝黑的脸也渐渐失去血色。
马三保一直在哭,哭得伤心而凄厉。
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墨奴,这样的愧疚让他的心难以承受。
“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只是想见见你……”
马三保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融入满地的鲜血,他颤抖地伸出手,使劲想给墨奴按住腰上的伤口,可是怎么也按不住生命的流逝。
他是那么的无能,什么都做不到。
道歉在牺牲面前有用吗?
这样的绝望几乎将他逼向崩溃。
马三保最终低下头,将自己隐入阴影里,他没有勇气面对墨奴谴责的目光。
忽然,有只微凉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掰开他握得紧紧的拳头,抚上他的掌心,马三保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抬起头,他第一次看见了墨奴的眼泪。
昆仑奴和中原人,老人和孩子,好人和坏人,眼泪没有区别。
墨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在黑色的脸颊上滑出一条透明的痕迹。
他的眼睛在哭,他的嘴角却在笑,没有任何步入死亡的伤心,只有深深的解脱和快乐。
快乐?
他为什么感到快乐?
马三保想不出现在的状况还有什么值得快乐的。
墨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越来越冷,他挣扎着取下了从不离身的骨笛,轻轻放在了马三保掌心,然后合上了他的手,握紧。
他张了张嘴,再次“啊啊”地叫了两声。
马三保从他的口型看懂了,那是“娜答”二字。
“啊啊——”
“娜答。”
“啊啊——”
“娜答。”
马三保忽然懂了。
墨奴将骨笛放入他的手中,也将生命放入了他手中。
他相信这个勇敢聪慧的孩子,会走出云南,走向大海,完成他无法完成的事情。
他盼望他能实现两人的梦想,抵达海的另一边,他心心念念的所在。
那里有奇珍异兽,有独特的风景,有忽鲁谟斯,有娜答,有故乡……
马三保握紧了骨笛,发誓道:“安哥拉,我长大后一定会出海,如果在忽鲁谟斯找到娜答,我便将这只笛子交给她,然后将你的事情统统告诉她。”
墨奴笑了,笑得极开心。
风停了,云静了,世界归于安宁。
柒
墨奴的墓修在小山上。
赵老财感其恩义,出钱买了口上好棺材;马哈只为他净身,给他裹上最好的白布;村人自发为他送葬,葬礼上,人人面有愧色,为曾经的偏见懊悔难当。
孩子们在墓前种了很多花,还种了一棵树。
几年后,树上招来了百灵鸟。
从此,春、夏、秋、冬,四季都有花海和鸟语陪伴着他。
马三保进了学堂,读书极刻苦,晚间还习武健身,对祖父和父亲留下的航海资料也认真钻研,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偶有闲暇,他会坐在墨奴的墓前,一遍又一遍地和他描述自己的进步,或者静静地看着蓝天,幻想着大海的瑰丽,幻想着异国他乡,以及未知的一切。
云朵在天空中不断变幻,是长脖子的鹿,是不会飞的鸟,是黑白条纹的马,还有眼睛如羚羊般明亮的漂亮女孩在云间笑……
安哥拉,这是我们的梦。
捌
洪武十三年,冬。
三十万明军进攻云南,剿灭元朝的残存势力。
年仅十一岁的马三保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至南京,成为太监,十四岁进入朱棣的燕王府中服侍。
燕王朱棣见马三保聪颖好学,很是器重,留在身边成为亲信,并派学识丰富的官员为亲信们授课,允许他们随意阅读藏书。
马三保勤奋好学,很快成为学识渊博的人。在朱棣登基称帝过程中,立下大功,更为朱棣赏识。
永乐二年,正月初一,朱棣封赏有功之臣,为表恩宠,赐马三保“郑”姓。
从此,马三保改名为郑和。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帝造福船六十二艘,命正使郑和、副使王景宏率士兵二万八千余人出使西洋。
郑和开启了他的航海之旅。
玖
明使来访,带来了大量的宝物与和平。
忽鲁谟斯国主热情接待这些来自远方的使者,皇宫处处歌舞升平。
使者问:“贵国可有叫娜答的昆仑女子?能替我寻她吗?”
国主虽觉此要求有些莫名,但不是什么大事,问清楚娜答的年龄和来历后,命能干官吏去各处寻找。
国主的要求,下面执行得很快速,不过五天,便找到了娜答的下落。
那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鹤发鸡皮,浑身是病,走路颤巍巍的。主家慈悲,看在她一辈子忠心的份上,允她颐养天年。
老妇人来到明使面前,不解用意,弯腰见礼,紧张不已。
明使起身相迎,亲自扶起,未语泪先流。
岁月残忍地摧毁了她的美貌,她没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黑色肌肤,没有女神般婀娜的身姿,也没有羚羊般的大眼睛,没有卷曲浓密的长发,鬓边也无法再别上艳丽的花朵。
她是娜答吗?
她是安哥拉心心念念的美人儿?
明使掏出破旧不堪的骨笛,轻轻放在她满是皱纹的掌心。
老妇人用昏花的眼睛看了半晌,猛地激动起来,她拉着明使的袖子,发出和年龄不相符的凄厉哭声,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一连串的询问声。
通译赶紧训斥了这不分尊卑的老妇,将她的话转述给明使听:“她问安哥拉在哪里?”
明使懂了,他示意老妇坐下,给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很悲哀,故事的结局很美好。
他告诉娜答,安哥拉睡在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他将自己的心情附在这骨笛上,带给她,盼望她仍记得自己。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妇从激动中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抱着骨笛,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让通译告诉明使:“娜答一辈子没有结婚,一直在等着安哥拉。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此生再无遗憾,可以去找他了。”
过了几日,听说娜答寿终正寝了。
她抱着安哥拉的骨笛,在自己带大的养子养女哭声中,含笑而逝。
明使离开了忽鲁谟斯。
那夜,明使独坐船头,莫名其妙地大哭了一场。
幼小的树苗变成参天巨树,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竟成了真。
他的哭声中没有悲伤,只有感动。
安哥拉,你听到了吗?
郑和是我国明代伟大的航海家、外交家和军事家。曾率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队,七次出使西洋,历时二十八年,比西方著名航海家哥伦布、麦哲伦航海早半个多世纪。
据《明史·郑和传》记载,郑和出使过的城市和国家共有三十六个,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剌加、勃泥、苏门答腊、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西洋琐里、苏禄、加异勒、阿丹、南巫里、甘巴里、兰山、彭亨、急丹兰、忽鲁谟斯、溜山、孙刺、木骨都束、麻林地、刺撒、祖法儿、竹步、慢八撒、天方、黎代、那孤儿、沙里湾尼、不刺哇;部分专家学者认为郑和还到过澳大利亚、美洲和新西兰、南极洲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