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别
秦皇暴政,重税赋,多徭役,苛刑法,焚书坑儒,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社会动荡。
壹
“阿鸣,你知道吗?项少主身高八尺余,我从未见过比他更高大的男人。听说那天他带人冲进太守府,手持长剑,以一敌百,所过之处,无人敢挡,威风凛凛如天神,大丈夫当如是。”
“阿鸣,你知道吗?项少主长得伟岸,眼睛有重瞳子,和传说中的舜一样,就是不笑的时候有些凶。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是杀人大魔王,吓得两宿没睡着,真替咱们娘子担心。没想到他对咱们娘子可温柔体贴了,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太离,每次说话都带笑的,连带对我们这些服侍的人也极好。我上次不小心把水弄到他盔甲上,他也没生气。”
“阿鸣,你知道吗?项少主笑起来可好看了,我觉得就像暖洋洋的太阳。”
“阿鸣,你知道吗?项少主最重情义,父母给他订了门亲事,夫人福薄,刚过门还没圆房就病逝了,他说夫人红颜薄命实在可怜,对妻族关照有加,大家都说他是好男人。”
“阿鸣,你知道吗?项少主出身显贵,却一点也不贪花好色,别人给他塞美人他都不要,这么多年只有咱们娘子一个姬妾。咱们这些陪嫁丫鬟再漂亮,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阿雅可喜欢项少主了,为此伤透了心,不过这也说明咱们少主是情深义重的好男人。不像姓刘那穷汉,稍微得点势就左一个右一个往窝里搂女人,也不想想自己劳苦功高的妻子,真是臭不要脸。”
“唉,阿鸣,你说像项少主那样的大丈夫也只有咱们虞娘子配得上吧?咱们娘子可是吴中第一美人,知书达理,文武双全。咱们项少主独身了那么多年,谁都看不上眼,遇到咱们虞娘子就派人上门提亲了。只可惜咱们娘子门第还是略差了点,被他叔父反对。不过我曾偷偷听见他和虞娘子说话,说他心里只有娘子,将来功成名就,娘子再生一男半女,定扶她为正室。”
“阿鸣,这世间不会再有项少主那样的男人了吧?就算有,也只有我们娘子那样的女子方配得上他。”
“阿鸣,我好羡慕我家娘子啊……”
“阿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好喜欢少主……”
马厩里,圆脸少女絮絮叨叨地说着心事。
她名字叫阿笑,是虞娘子身旁的侍女之一。由于项少主对虞娘子的疼爱,所以她们这些侍女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高看一眼。阿笑从小就服侍虞娘子,虞娘子嫁给项少主后,她也跟着一起陪嫁来了。
至于阿鸣,是虞娘子家里的一个小马倌,项少主听说他养马养得好,便一块儿带走了。
阿鸣是个无父无母的哑巴,也是老马倌的养子。听说那天老马倌喝得醉醺醺回家,看见路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鲜血尚有余温,似乎是个商队,财物被抢劫一空。他吓得酒醒,慌乱想逃,逃了几步,却在大石后发现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孩子全身有多处伤痕,他亲眼看见了父母的死亡却一滴眼泪没掉,一句哭声不出。老马倌心善,带他回了会稽,报案替他父母收殓,官员问他姓名家世,孩子听力正常,却无法说话。郎中来看过,查不出原因,只说是受惊失语。老马倌便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自己微薄的口粮分给他,给他起名叫阿鸣,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开口说话。
阿笑喜欢笑,更喜欢说话,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欢声笑语一片,她每天都过得兴兴头头。但阿鸣总是被大孩子欺负,不是被抢食物就是挨打,阿鸣不哭也不闹,被绊倒就站起来,被吐口水就擦掉,被抢了东西就当从未有过……看起来又笨又迟钝,像块呆呆傻傻的木头……阿笑看得生气,经常替他赶走那些不懂事的大孩子,对他多有照顾。阿鸣便成了阿笑的小尾巴,走哪儿跟哪儿。
阿鸣虽笨,养马却极有天赋,他仿佛能明白马说的话,养出来的马匹匹膘肥体壮,技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老马倌去世了,因为性格孤僻,丧事办得冷冷清清。阿笑担心阿鸣伤心坏了身体,特意送了些丧仪看望,却发现阿鸣并没有哭,他只是默默地办了义父的丧事,静静地接过义父的衣钵,成为府里的新马倌。阿笑看他还算冷静,总算放下心来,时不时在虞娘子面前替他说些好话。
虞娘子对阿笑极好,她很喜欢阿笑的活泼和忠心,就是有时嫌她太聒噪不够稳重,常叮嘱要谨言慎行些,别乱说话惹麻烦。阿笑却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不说就难受的人,最后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专门找阿鸣倾诉心里话,反正阿鸣不嫌她多嘴多舌,不会笑话她,更不会把她的小秘密到处说。
阿鸣性格孤僻,却很老实,他被欺负惯了,不擅长拒绝人,更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笑。所以,不管阿笑说的话题多无聊多没意思,他都会老老实实地听,就是表情毫无变化,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阿笑很喜欢这样的阿鸣,至少阿鸣从不让她闭嘴。
虞娘子将阿笑列入陪嫁候选时,阿笑既高兴又烦恼。陪嫁侍女的地位高,多数会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她高兴自己的忠心勤劳得到了虞娘子的认可,又听到关于项少主的传闻,什么以一当百人挡杀人,她既担心遇到个凶神恶煞、随便打杀下人的男主人,又挂心阿鸣老被欺负,便郁闷得再无法痛快说话。
做陪嫁侍女到底好不好?阿笑烦恼极了。不去,她担心虞娘子被欺负;去,她担心阿鸣没好日子过。阿笑翻来覆去,几天没睡着,眼睛下面都乌黑了,可惜决定权不在她手上。待得到陪嫁名单确定时,她忍不住去找阿鸣好好叮嘱一番:“你以后要保重自己,提防小人,不要被人欺负了,阿姊怕是再也无法照顾你了。”想到此去遥遥,不知何年再回,说不定两人这辈子再也无法见面,阿鸣会被人欺负得死去活来,她伤心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阿鸣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仿佛对她的离去没有任何难过。
阿笑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模样,略感宽慰。她想,阿鸣或许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所有友情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乱世无情,没感情也是种福气,至少不用为生离死别而悲伤。
未料,过了几天,项少主来访,在马厩遇到了阿鸣。
项少主发现阿鸣伺候过的每匹马儿都特别精神,就连桀骜不驯的乌骓也愿意主动和他亲近。军中不可无马,养马需要好马倌,有好马才有好骑兵。项少主和旁人打听了阿鸣,知道了他的本事后,大喜,立即将他要走,说要带回军中做马倌,专门侍候最好的马。
项少主爱马如痴,他心尖尖上的肉,虞娘子数第一,乌骓就是第二。项少主年少气盛,是性情中人,不太擅长掩饰喜怒,他疼虞娘子疼得如珠如宝,宠乌骓宠得无法无天。乌骓略有几分不适,他就恨不得住马厩去亲自伺候,为此还用鞭子抽过几个照看马匹不够细心的马倌。阿鸣细心勤快,又懂马的心思。乌骓被伺候得格外舒服,毛色又油亮了两分,对这个新马倌很是喜欢,甚至喷着响鼻,允许他摸自己的鬃毛。
项少主爱屋及乌,对阿鸣也很是喜欢,经常夸他忠厚,甚至破例让他入了亲兵名额,享受亲兵待遇。
阿笑得知此事,喜出望外。她想,阿鸣终于懂得要出人头地了。
贰
阿笑并不知道,阿鸣没有从军的兴趣,他害怕血,讨厌杀戮。
阿鸣永远无法忘记五岁那年的噩梦。他的亲生父母是一对小商贩,走南闯北,运气不错赚了几个钱。秦皇暴政,很多百姓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只好做山贼,社会动乱,豺狼横行。父亲见世道越来越乱,母亲又怀了孩子,便决定不再走商,想回去买几亩地过日子。父亲也算小心谨慎的人,尽可能跟随商队行动。奈何山贼成群结队,越发猖狂,商队人再多在他们眼里也只是群羔羊。
阿鸣亲眼看到父亲被山贼砍死,母亲见势不妙,将他藏在附近的石头缝隙里,轻声告诉他:“不要哭,不要出声。”紧接着,商队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杀死,母亲跪在地上,抱着肚子苦苦求饶,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没有心的豺狼将利刃捅入了母亲腹中,母亲的鲜血在草丛中一直流,流到了阿鸣脚下。她想看儿子最后一眼,却不敢看儿子最后一眼,她的眼里只有彻头彻尾的绝望。
杀死母亲的山贼“悲天悯人”地说了句:“这世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过受苦罢了。”
母亲用最后的气力答道:“要好好活……”
山贼听得莫名其妙,只有阿鸣知道,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同行十七人,只有阿鸣一人活了下来。
从此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商人的长子变成了马倌的儿子,从聪明伶俐的男孩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从衣食无忧的自由民变成挨打受骂的奴仆。他从云霄落到了地底化作污泥,他甚至不知要怎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可是为了母亲,他要拼命活下去。
地狱般的遭遇给阿鸣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精神创伤,原本活泼开朗的他再无法表达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无法开口说话。
所幸,阿鸣遇到了两个好人,帮他渡过了最大的难关。一个是老马倌,一个是阿笑。
老马倌是阿鸣的恩人,是他给了阿鸣衣食住处,让幼小无助的孩子得以生存下去。
阿笑是阿鸣的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带来春天般的温暖。
老马倌收养阿鸣的时候,弄不清他的出生年月日,只看阿鸣幼时身材比同龄人瘦小,随便说了个年龄,恰好比阿笑小了半岁。阿笑在他面前便以阿姊自居,这个称呼直到阿鸣长大,身高远远超过了阿笑也没有更改。阿鸣的名字也是阿笑取的,老马倌没有文化,左右想不出名字,准备随乡下孩子般叫他狗蛋。恰好阿笑听虞娘子说故事,故事里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便向老马倌提议给他起名阿鸣,老马倌觉得此名颇有吉兆,拍板定下。阿鸣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喜欢阿笑。他已失去了老马倌,决不愿再失去阿笑。
所以,阿笑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
纵使身边每个人都说项少主气魄非凡,得天时地利人和,乃天命英雄,只要紧紧跟在他身边,未来封王拜相未尝不可。可是战场始终是战场,刀剑无眼,变化莫测,就算项少主再有自信护得住虞娘子,就算虞娘子再疼爱阿笑,时时带在身边,阿鸣还是不放心阿笑的安危。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项少主爱马,便动了个小心思,故意在项少主来马厩时偶遇,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勤勉,再费尽苦心地讨好乌骓,显露出养马的本事,从而被带去楚军旗下,陪在阿笑身边,随项少主出征。
阿笑不疑有他,只以为是阿鸣命好,格外欢喜。阿鸣不知用什么表情来再现重逢的喜悦,只好木木地带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笑不知何时和其他侍女一般对项少主有了思慕之心,她觉得虞娘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得到了世间最好的男人。每当她看见项少主和虞娘子舞剑弄琴,心里总有些暗暗的羡慕。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虞娘子从不把献殷勤的侍女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打趣,因为她知道项少主对她们不屑一顾。碰壁的次数多了,大家都很沮丧,渐渐歇了心思。阿笑对虞娘子忠心耿耿,早就将所有心思埋葬,从不往项少主身边凑,反倒得了虞娘子的喜爱,因此越来越受器重。
阿笑的小小心思只愿说给阿鸣听:“虽然我喜欢项少主,可我更喜欢项少主对虞娘子的一心一意。如果他喜欢虞娘子之外的女人,哪怕是我,我也不稀罕他了,喜新厌旧的男人有什么好?阿鸣,你说是吧?”
阿鸣被推了两把才反应过来,狂点头。
阿笑继续说:“虞娘子真幸运,能嫁给那么好的男人,我的未来却不知道在哪里。虞娘子说决不随便处置我们的婚事,定要把我们嫁给如意郎君,还问我们要什么样的男人。哎呀,女孩子哪好意思说什么嫁不嫁?哎,说起来项少主胆子可大了,杀人打仗都不带眨眼的,他上战场咱们虞娘子一点也不担心。虞娘子说她和项少主是一条心,项少主活她也活,项少主死她也死。我想这才是情深义重。哪像我娘,我爹那么疼她,结果我爹去世不到半年她就改嫁了,说是要保护我和妹妹混口饭吃,结果看着我们在后爹手里挨打受骂她也只会哭。对不起,我知道后爹生活担子重,有时脾气暴躁也难免的,我不应该抱怨后爹,生活那么艰难,他养活我和妹妹这没血缘关系的孩子已是厚道人,我更不应抱怨我娘,她是真心爱我的,只是有些事情无能为力。可我真的好想我亲爹,我爹生前最疼我,最喜欢我笑,我皱皱眉头他都会难受死……”阿笑每次想到亲爹,眼泪都会在眼眶里打转。
阿鸣放下马刷,摸摸她的头,表示不要哭。
阿笑继续往下说:“阿雅对虞娘子开玩笑说要把我嫁给阿初,两个叽叽喳喳的最好配一对。阿初是个好人,可不适合我,他老喜欢埋汰我,眼珠子总盯着阿雅看。我也知道自己相貌比不上阿雅,聪明比不上阿静,能干比不上阿梓,不应该奢求那么多,我只想要个普普通通、能和我同生共死的男人,就像虞娘子和项少主,像你爹和娘一样。”
阿鸣沉默。
“对不起,对不起。”阿笑察觉失言,赶紧打着自己的嘴巴道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爹娘的,我嘴巴大,又说错话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阿鸣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阿笑小心翼翼地问:“你真不生气?”
阿鸣再次摇头。
阿笑幽怨:“虞娘子说我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好,我也想忍着不说话,可就是做不到,阿鸣你也讨厌我多嘴吗?”
阿鸣继续摇头。
阿笑释然,开心地道:“阿鸣人最好了,我最喜欢和你说话。”
阿鸣看着靠在稻草堆上的阿笑,哪怕在最阴郁湿冷的冬天,她的笑容都比阳光灿烂。阿鸣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百灵鸟,无忧无虑,欢快动听,仿佛能唤来春天,将冰冷的土壤解冻,将枯死的柳条抽出新芽,带来幸福的气息。
阿鸣知道阿笑是个笨女孩,喜怒哀乐总是流露在脸上,忠诚,没有心机,容易被哄,容易信任人。
阿鸣知道阿笑是个热爱生活的女孩,她喜欢说话却不喜欢说人坏话,大部分话题都是围绕世间美好的东西。她会兴致勃勃地将春天开的一朵花的颜色描述给阿鸣听,也会兴高采烈地述说厨子做的新菜,就连邻居大娘子的儿子学会走路也会让她开心地叨唠一番。至于虞娘子的事更被她放在心尖尖上,虞娘子用的东西、虞娘子说的话、虞娘子做的事永远不会错,每样她都会虔诚地膜拜,真心地赞赏。在她眼里,一朵花,一粒沙,一箪食,一瓢饮,简简单单的东西都是有趣的。在她心里,她认识的每个人都不是坏人,哪怕行事有些不妥,也是为生活所迫,情有可原。
阿鸣喜欢这样的阿笑,善良而美好,鲜活而生动。他知道阿笑对自己或许是同情,是友情,甚至是姊弟情,就是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是阿鸣却无法这样看待阿笑,她是最特别的那个人。所以阿鸣从不嫉妒阿笑喜欢的项少主,他心里觉得也只有这样的英雄才配得到阿笑的倾心爱慕。
有时候,阿鸣恨自己不会说话,无法讨阿笑欢喜。有时候,阿鸣感激自己不会说话,哪怕是睡梦中也不会泄露心中的秘密。
更多的时候,阿鸣害怕,如果让阿笑知道自己的心意,阿笑会再也不愿理他。
他只盼能永远像现在这样默默地陪着她。
叁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以宋义为上将军,封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兵五万救赵。
宋义停军安阳,拒不发兵,每天饮酒作乐。项羽求见数次,请其征赵未果。军中粮草越发短缺。
今日已是停在安阳的第四十五天,阴雨连绵,楚军又冷又饿,原本高昂的士气也渐渐散了,大家虽不敢公然违背军规,但私下怨声载道。
项少主的亲兵待遇比普通士兵稍微好些,多少能填饱肚子,但下雨无法操练,大家天天蹲在帐篷里闲得无聊,就开始想婆娘。
虞娘子身份高贵,不敢亵渎,但她有几个如花似玉的陪嫁侍女。侍女们倾慕项少主者不少,可惜少主眼高于顶,不管是马还是美女,统统只要最好的那一个,所以他得了乌骓就看不上旁的马,得了虞姬也看不上别的女人,硬生生撕碎了侍女们的一片芳心。项少主不要就算了,女孩子年纪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虞娘子心疼自家侍女,不愿送她们去给老头做妾室。项少主便发话,等侍女年纪大了,便将她们许配给自己最优秀的亲兵为妻。
这个消息一传出,亲兵们都乐坏了,个个奋勇杀敌,争先表现,只盼娶个美人儿回家。
美人儿有好几个,究竟要选哪个?这是自认在项少主心里排得上号的亲兵们最纠结的问题……
军中帐篷潮湿,带着入骨的寒意,堆满干稻草的马厩则温暖多了。上将军自个儿寻欢作乐不管规矩,士兵们也不想回帐篷,不当值时会来这里歇脚喝水,坐在稻草堆里和朋友谈天说地,也算苦中作乐。
亲兵也有等级,通常以战功而定,功高可以做官。将军身边亲兵个个武艺高强,杀敌无数。阿鸣凭养马成亲兵,是亲兵里的另类,平时没少被大家欺负。大家聚在马厩聊天时,总是让阿鸣烧水做饭,跑腿打杂。阿鸣也不反抗,特别乖巧听话,大家使唤得非常顺手,又知道他是哑巴,说话也就不避他。
阿虎勇猛,立功无数,最得项少主欢心,说不定将来能做校尉。项少主最近赏了他一匹青鬃马,膘肥体壮,是难得的好马,阿虎爱得不行,没事就带着朋友往马厩里跑,唯恐阿鸣照顾得有半点儿不尽心。
“瞧你美的那德行,马是能暖炕还是能生孩子?要我说,啥时候项少主把美人儿赏到你怀里再笑也来得及。”说这话的是阿初。他自诩立功比阿虎更多,只恨运气不好,那天服侍项少主身边的是阿虎不是他,没得到这匹青鬃马。如今看着膘肥体壮的好马,再看自己的坐骑就怎么也不顺眼了,只要有机会就开口打击阿虎两句,装得云淡风轻,把好马说得一文不值。
阿虎抱着宝贝马,正美着呢,听他泼冷水,横了一眼,冷笑道:“我倒知道某人没事追着雅娘子转,还想献殷勤,结果被雅娘子一盆洗脚水泼得畅快淋漓,就这副德行还想项少主把美人儿赏你?滚远点去吧,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阿初怒了,差点扑过去和阿虎打起来,同袍情深,大伙都知道他们只是做个空架子,很容易就劝了下来。
男人除了吃饭睡觉干活,空闲下来就喜欢想女人。军营里女人稀少,血气方刚的好男儿更是想女人想得挠心挠肺。话题很快被牵扯到虞娘子身边的美人儿身上,紧接着就起了争论。
“雅娘子太傲了,不是过日子的料。”
“熊瞎子,你眼珠子是瞎的!咱们军中虞娘子是第一美人,阿雅就是第二!那腰细得用力拗一下就得断,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皮肤白嫩嫩的,还绣得一手好花。也就你这粗汉,就知道养猪种田,美人给你也是糟蹋,让少主在乡下给你聘个村妇就得了!”阿初气势汹汹,他对雅娘子的倾慕明眼人都看得出。奈何雅娘子的美貌众人都看在眼里,竞争极大,尤其是虎视眈眈的阿虎,两人玩命似的比杀敌比立功,比献殷勤,就是盼项少主高看一眼,把雅娘子许配给自己。如今听阿雄说雅娘子不好,心下大怒,当即要为心上人死掐。
“小雏鸡,你就不懂了吧?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不懂事。”男人之间的感情可以从称呼里看出来的,越亲厚越是绰号难听,阿雄仗着年长几岁,毫不客气地反驳,“媳妇又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过日子的,当然要找好生养能持家的。衣服上绣几朵花顶个屁用!能吃还是能喝?依我看,还是梓娘子最好,虽然容貌比雅娘子逊色几分,但胜在粗脚大手,高挑丰满,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我听说她娘生了六个孩子,想必她生孩子也不差,贤惠能干,做一手好菜,最适合居家过日子,有这样的媳妇放在家里,干活都有劲。”
“媳妇要那么能干做什么?自然是聪明为上,我看静娘子最好,嘴巴甜,能干,和谁都处得好,估摸再难缠的婆婆都挑不出错。媳妇聪明家里最省心,我那个大伯就是娶妻不贤,娶了个厉害媳妇,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二伯吸取教训,娶了个懦弱媳妇,结果被自己娘折腾得鸡飞狗跳。还是三叔最聪明,娶了个嘴甜会做人的媳妇,家里和和睦睦。我看静娘子就很好,性格太招人喜欢了。”阿苟能识几个大字,最有理智,素来是同伴里的狗头军师,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娶你个仙人板板,竟敢和我抢阿静!明明是我先看上的!狗蛋你不要脸!”刚成为亲兵没多久的阿晓跳出来叫,紧接着被和阿苟亲近的阿雄一掌拍翻到草堆上,想站起来又被阿初绊了一脚,摔倒在地,气得半死。
大家哈哈大笑,阿初取笑道:“就你这蠢样,应该把阿笑许配给你,以后两口子一个叽叽喳喳,一个咋咋呼呼,两个傻瓜正好相配,连名字都差不多,岂不是天定良缘?”
“我呸!”阿晓仿佛受了侮辱般怒了,“谁要阿笑那婆娘?身材瘦得和麻秆似的,没前没后,大风一刮就没影了。皮肤黑嘴巴大,长得又不好看,又喜欢多嘴多舌,叽叽喳喳吵得脑仁疼,谁娶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阿鸣在旁边刷马,仿佛没有注意这边动静,只是用力咬了咬唇,几乎咬出血来。
大家继续尽情讨论,话题越发猥琐起来。
“阿笑虽瘦且丑了点,但那双脚还是不错的,细细白白,小小巧巧,把玩起来不错。”平日里最猥琐的阿健忽然开口。
“你怎么偷看人家的脚去了?真下流啊!告诉我哪里看的?”
“上次行军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去河边给虞娘子洗衣服,不小心弄湿了鞋子,偷偷在河边晾干。我偷了她的鞋子,那丫头追着我,求我还她,我让她叫我好哥哥才还她,还鞋的时候我还趁机摸了两把,她哭得那个眼泪鼻涕一起流啊,那场景笑死人了。我威胁她敢告状就把这事广而告之,那丫头就没敢说。”
“哈哈,阿健你果然是个贱人,真是色高胆大不要脸啊!你不是答应不说的吗?”
“自家兄弟,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我说,在河边晾鞋,也是她不检点在先。”
“就是就是,不守妇道的女人。”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身上传来了火辣辣的痛,回头看去,却见阿鸣两眼通红抄着条马鞭朝他们抽来。
这胆小怕事的哑巴是失心疯了吗?
变故发生得太快,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来,大家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怎会怕个哑巴马倌?
众人勃然大怒,三五招便将阿鸣的鞭子夺下,围着他拳打脚踢。
阿鸣被打得满地打滚,嘴里却咿咿呀呀地叫不出声音,干脆一口咬在阿健腿上。
阿健被咬得差点跳起来,夺过马鞭,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阿鸣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松口,险些把阿健腿上的肉给咬下来。
他知道那天在河边发生的事,阿健说的根本不是事实!阿笑并不是害怕才没有将被调戏的事情告诉虞娘子,只是事后阿健回过味来,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便低声下气地和阿笑求饶,说自己不过当她是小妹妹,忍不住逗她玩,若是被虞娘子知道告诉项少主,他会被狠狠责罚,说不准要送了性命。阿笑素来心软,虽然生气,也知道虞娘子会让项少主重罚调戏她侍女的人,项少主对虞娘子的抱怨都很放在心上,出手会很狠,若是让阿健送了性命也不值得。所以她让阿健承诺不再犯,不将此事告诉别人,便作罢了。况且,女孩子被男人调戏,名节会受损。
阿笑事后找阿鸣偷偷哭过,掉了不少眼泪。阿鸣最怕阿笑哭,她哭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只有笑容才适合她。他们俩万万没想到,阿笑的善良和隐忍,反倒给了恬不知耻之人恶意造谣诋毁自己的机会。
阿鸣实在无法再忍耐,他无法痛骂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只能用鞭子宣泄胸中怒火。
在没有悬念的战斗面前,勇气没有任何作用,战果已定。阿鸣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过他也在阿健腿上留下几个带血的牙印。
军中斗殴是大忌,好事者远远看见这般景象,立刻报告给项少主。项少主在宋义将军处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正不自在,看见自家小兔崽子还不老实,觉得在别的将军处丢了面子,勃然大怒,勒令将他们六个统统捆来面前,亲自审问,誓要重重治罪。
阿鸣被五花大绑着,因伤势过重,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项少主知道他不能说话,便绕过他问其他亲兵。
大家争先恐后将罪过推到他身上:“我们坐在马厩好好的,是阿鸣莫名其妙地朝我们抡鞭子!我们只是不得已还击而已!”
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马倌单挑五个杀敌无数的沙场战士,这理由傻子都不信!何况英明神武的项羽?
阿笑在虞娘子耳边说了两句,虞娘子掩唇笑了:“这谎话撒得也颇有几分意思。”
项少主自觉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怒发冲冠,命人取铁鞭来,要亲自执刑。众亲兵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很想说出事实真相,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阿鸣。
可是项少主问他们在讨论什么惹阿鸣动怒,他们能说是私下议论虞娘子身边的侍女?看着旁边和虞娘子亲热说话的阿笑,还有随立在侧的雅娘子、静娘子和梓娘子,他们痛苦地发现说真话会更倒霉……最后还是阿苟脑子转得快,知道此时最好把祸水引到其他地方。他想了想项少主最近恨什么,赶紧低下头,“羞愧”承认:“我们错了,是我们主动惹的阿鸣,可是项少主,我们也不想这样做的啊!咱们跟了项少主那么多年,项少主素来怜下,对我们那么好,从来不让我们饿肚子。可是现在军中粮食匮乏,那该死的宋义将军的亲兵,仗着自己跟着上将军,硬说地位比我们高,挑吃捡喝,把咱们的粮食侵占了一部分去。我们不敢和宋义将军的亲兵对抗,怕惹您在上官面前不好做,忍无可忍就偷吃了阿鸣的食物,想着他那么瘦小,吃不了多少……”
阿苟想到可能挨罚,眼泪都出来了。
阿健回过味来,跟着道:“项少主,咱们跟着你征战那么久,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啊?”
其余人也想通关键,纷纷跟着附和,大编瞎话,有多委屈就说得多委屈。
阿虎闷闷道:“项少主,我们在这里闲了那么多天,都快闲出鸟来了,啥时候才能上战场再杀一场?”
阿初拼命和阿鸣道歉:“阿鸣对不起,是兄弟刚刚冲动了,忘了前些日子听说宋义的人抢过你食物,只想着你吃得不多可以分些给我们,可没想到那是你仅有的食物,还怪你小气。我能明白你的愤怒,是兄弟不对,兄弟该打,要不你再抽我们一顿?”
“都是宋义将军不好!早早打入赵地哪有这些破事?”
“项少主,我还想立功娶媳妇呢,啥时候打仗?”
“项少主,大家饿得不行,军心浮动啊!”
“项少主,我们委屈啊!”
“项少主,我们就算饿着肚子也要追随你!”
“不争气的废物!”项少主是真性情的人,脾气刚烈。他再次想起了在宋义将军处三番四次碰的钉子,想起宋义将军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想起他帐篷内丰富的美食、漂亮的歌姬、动听的音乐,再想到自己忠心耿耿的将士饿着肚子受委屈,怒不可遏,一巴掌将几案拍得粉碎,将所有怒火都转移到宋义身上,哪里还管几个亲兵打架的事?军心动摇,食物短缺,阴雨连绵,亲兵打架,虞娘子心情不好……统统都是那宋义狗贼的错!
项羽护短护得理不直气却壮,对几个犯了点小错的亲兵也宽容起来。处罚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让人打了二十军棍,不准再犯。执刑人知道项少主的心思,打起军棍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毫不伤筋动骨。
众人对阿苟的灵机妙计感激不尽,也不太去找阿鸣的麻烦了。
肆
楚军停安阳四十六日,项羽于晨见宋义,杀之,提其头,言之将士:“宋义想和齐联合谋反,楚怀王暗令我将其杀死。”诸将惧于其威,不敢抗拒,暂推项羽为上将军。桓楚报此事于楚怀王,楚怀王命项羽为上将军。
项羽率军渡河,与秦军大战九次,章邯败走,继续北上,进攻王离。
楚兵以一当十,呼声动天,逼退章邯,一鼓诸侯军之势。诸侯军与项羽攻王离,斩杀苏角,生擒王离。
大破秦军之后,项羽于辕门召见诸侯将领,诸将无不跪着前来,不敢仰视项羽。至此,项羽为诸侯上将军,诸侯归附于他。
伍
天下动乱,民不聊生,百姓没有不怨恨暴秦的。各路诸侯军中将士大多给秦服过徭役,受尽鞭挞折磨,如今秦军投降,正是发泄心头恨的时候,纷纷将秦军当奴隶来使唤。
阿鸣身边也来了个原秦军的老头子,头发花白,走路颤巍巍的,还和年轻人抢着做叉粪挑水等活计。
阿鸣是恨秦的,若非秦朝暴政,就不会有那么多山贼,他的爹娘也不会死。
阿笑也恨秦,她亲爹就是在服徭役的途中病死的。
阿虎交代阿鸣:“以前他们欺负咱们,如今也该轮到咱们欺负他们了,兄弟特意给你留了个最好欺负的,尽情使唤,别让这些老兔崽子爬到头上来。”
老头名叫王寿,是个很好的老人,他读过书,学过医,是得罪了人之后被抓去从军的。他很善良,不愿伤害任何人,上官见他年纪老迈不堪大用,便让他做了秦军中的郎中。他不但会医人还会医马,正好有几匹马儿在战场上受了些伤,便让他来救治。
王老头发现阿鸣是哑巴,便主动给他施针医治。他的医术比乡下郎中高明,几次针灸下来,虽不能让阿鸣开口,却让他睡得安稳许多,没有再做噩梦。阿鸣实在没法为难这样一个好心肠的老头,常常想办法护着他。
渐渐地,两人熟悉后,王老头劝阿鸣学写字,这样别人就能知道他心里的意思。阿鸣答应了,他指手画脚试图让老头知道自己想先学阿笑的名字。
老头见状,乐不可支。他念了一首很好听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阿鸣不太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却隐隐约约记得音调,似乎在年幼时听过父亲对母亲吟唱。等他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后,顿觉这是世间最美好的语言,只配阿笑。
秋天,项少主和虞娘子带着侍女们赏红叶。
阿鸣在放马。王老头好奇,想看阿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结果一眼看见了虞娘子,忍不住夸赞:“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倾国绝色当如是。”
阿鸣弄明白诗歌意思后大喜,他家阿笑可不就是这样的美女吗?他只恨没有早认识王老头,恨自己不识字,竟不知有这样好的话可以形容出阿笑的美貌。在他心里,什么虞娘子,什么阿雅阿静阿梓阿猫阿狗,统统没有阿笑的一根头发丝儿好看,不管多少女孩站在一起,他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最瘦小的阿笑。
可阿笑总是很自卑,若听到有人这样夸赞她,定会开心吧?于是阿鸣拼命用木炭学写字,想博阿笑开心,可是《诗经》里的字都好难,阿鸣怎么也学不会。
阿鸣和王老头相处的日子虽短,却极投缘,若非怕旁人闲话,他恨不得拜了王老头做先生。
王老头却乐观地道:“有机会的,天下很快就会太平了,我也可以回去看孙子了。”闲时絮叨中,他说自己的孙子年龄和阿鸣差不多,很是聪明伶俐,就是被他这个罪人拖累不能读书,如今秦朝覆灭,他可以回家教孙子了。反正项少主应该不会要他这样的老头儿当兵,很快就会放他回家,只要想到这美好的未来,他就算受诸侯军欺负也是兴兴头头的。
原来,很多秦兵也痛恨秦的暴政,只是君有命不得不从,无可奈何。如今秦朝覆灭,大部分人都没有怨恨,甚至松了口气,盼望着明君出现,重回太平盛世,大家回家种田养猪娶媳妇,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可是,他们的愿望和妥协并没有减轻诸侯军的怨恨。
大家只要想起秦朝给予的痛苦,就忍不住把这份痛苦发泄在这些俘虏身上,折磨、欺辱,甚至毒打……诸侯军将领统统当看不见,就算死了几个也不过当死了几条狗,正好节约粮食。二十余万秦军,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秦军不堪折辱,心生怨恨,他们私下联络,暗做打算。
消息传到了项羽耳中。
项羽大怒,他对秦朝深恶痛绝,对秦军也没什么好印象,平白拿着军粮养着他们已是恩惠,没想到他们还那么不识抬举,简直养出了一群白眼狼。他召集黥布、蒲将军等人商议,众将认为,秦兵数多,若入关中后其心不服,必引后患。项羽遂下令,将秦降卒二十余万于新安城南连夜坑杀。
陆
王老头被凶神恶煞的诸侯军拖走时,正是子夜。
秦军身上的军衣被剥下,武器被卸下,被逼站在巨坑面前,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直到被一批又一批地推入坑中填土活埋,他们才明白过来。
“上将军为什么要杀我们?”
“饶命啊!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啊!”
……
他们的哭求得不到任何怜悯,坑里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
阿鸣很早就被拖出来挖坑,挖了半天,他也不明白这些坑是做什么用的,等知道时已来不及了。
他看见和自己交好的王老头绝望地站在被活埋队伍的末尾,赶紧跑过去拖住了他的手,咿咿呀呀地想向诸侯军求情。他不明白项少主为何要杀这些秦军,他只知道王老头是个好人,他想活着回去看孙子,不想死。
阿鸣不成话语的乞求没有用,很快被踢到了一边。他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头和旁人一样被赶入坑中。
月光里,黄褐色的泥土纷纷撒在他花白的发间,哭声中,王老头在坑中站得笔直,发出了最凄厉的哀鸣。
阿鸣听过这样的声音,就像被屠刀穿透的牛羊,带着透骨的绝望。
有谁知道,他曾有过的希望?
泥土毫不怜悯地撒下,脚、胸口、脖子,直至将整个人埋没。
王老头看见了跪倒在坑边脸色发白的阿鸣,他在死亡边缘,流着泪,发出了最后的声音:“好好活着。”
紧接着,巨坑被填平,坑里还有微弱的声音。
阿鸣看看自己满是泥土的手,仿佛二十多万人是死在自己手上般,斑驳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去。
“好好活着。”
阿娘的话,王老头的话,重叠交织在耳边。
反抗是死,妥协是死。
打仗是死,投降是死。
阿鸣感到了无力,他不知在这乱世洪流中,怎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柒
阿鸣病了,病得很重。
项少主关心阿鸣的身体,不但亲自看望,还派阿笑来照顾他。阿笑知道阿鸣对王老头的感情,也知道他的病来自心头,劝慰:“你可是被王老头的死吓到了?”
阿鸣沉默不语。
阿笑也没见过那么大规模的杀人,怕得几天都没睡着,但她听虞娘子说过,这些秦兵不杀会威胁到项少主的安危,便很努力地自我安慰:“项少主是天命英雄,那些秦兵虽然命苦,可是……也不能怪项少主的,他也有苦衷的。要是那些人背后对项少主捅刀子该如何是好?虞娘子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牺牲是要咬牙付出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对不对,可是我们这些下人自然要听主人的,项少主对我们那么好,他做的事定是对的。”
阿鸣面无表情。
“阿鸣你不要难过,这事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决定的。”阿笑继续努力劝,“这就是命。虞娘子说这世间没有比项少主更重要的事情,只要能除掉威胁项少主的东西,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何况这些秦兵的命?他们的命还能比项少主和虞娘子更重要?你别难过了,这事不能怪你啊。我听说这世间有轮回,他们这辈子那么倒霉,下辈子肯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或许是阿笑的不懈努力,或许是时间的力量,阿鸣的情绪总算稍稍回转过来,继续做他的马倌,只是更不愿和人来往。
阿笑也不复以往爱说爱笑,沉稳了许多,偶尔来马厩,倾诉着自己无法对别人说出口的话。
“阿鸣,你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项少主的负累会怎么样?”
“阿鸣,别担心,这种事不可能,项少主那么厉害,全天下都要拜服在他脚下,我们跟着他肯定安全。”
“阿鸣,刘家那混混越来越强大,要是项少主输了怎么办?”
“阿鸣,我说笑的啦,刘家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暂时嘚瑟,哪是我们家少主的对手啊!”
“阿鸣,你说项少主输了,我们会死吗?”
“阿鸣,阿雅和阿静都说,如果项少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们就跟着一起死,绝不做负累。”
“阿鸣,如果有那一天,我也不能做项少主的负累呢,死有什么可怕的?眼一闭就完了。”
“阿鸣,我其实有点怕死……”
“阿鸣,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
捌
谁也不曾想到刘邦的势力涨得那么快,实力那么强。
楚霸王四年十二月,刘邦、韩信、刘贾、彭越、英布等五路大军向困守垓下的十万楚军发起进攻,决战就此展开。楚军后勤断绝、无粮而守,被迫迎战。此战,楚军伤亡四万余,韩信率领全军压上,彻底包围了楚军大营。
夜晚,楚军闻四面汉军大营中传来楚歌声,以为刘汉已尽得天下,顿时人心惶惶。
项羽决意带亲兵和虞娘子一起突围,虞娘子为不拖累心爱的男人,竟举剑自刎。项羽大悲,含泪点齐亲兵,准备突围而出。
阿鸣是亲兵,养马多年擅长马术。他临时被叫去集合,不知虞娘子死讯,只知以虞娘子在项少主心中的地位,项少主要走定会带上虞娘子,阿笑也会跟在虞娘子身边,便主动跟随左右。待到军中,左右四顾,不见虞娘子和阿笑,他心里不安,却无法开口询问。待随军走了十余里路,却见阿初不停拭泪,念念叨叨都是雅娘子的名字,说什么今生无缘,来生再见。
阿鸣琢磨再三,懂了。他瞬间调转马头,往楚军营而去。
楚军营怕是被汉军占领了,他回去岂不是找死?
“呸,认识那么多年,就知道他是怕死的胆小鬼!”
“逃跑还跑错方向了,往汉军营去了。”
“该不是想投降吧?”
“项少主,你那么多年白厚待他了。”
“罢了,咱们继续往前冲……”
没有理解,只有嘲笑和不屑,所有人都以为阿鸣疯了。
阿鸣冲到了楚军营,原本喧哗热闹的地方早已冷冷清清,虞娘子的尸体被端端正正地放在软榻上,血迹已干,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她身旁是梓娘子的尸体,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匕首,刺入自己的小腹,似乎是刚死不久,血尤暖。屋外树上挂着静娘子和雅娘子,原本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被大家爱慕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她们的死亡,有对主人的忠心,更多的则是出于对落入敌军之手的恐惧与恨恶。
那么漂亮的女孩,运气好点儿就被当成礼物送给老头子军官做妾室,运气不好就沦为军中玩物。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心高气傲的她们无法承受的。
阿鸣砍断静娘子和雅娘子脖子上的绳索,将可怜的女孩们放在地上,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疯狂地寻找阿笑。他害怕极了,怕找到的阿笑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汉军的军号声渐渐靠近,危险也渐渐靠近。
阿笑到底藏在哪里?
阿鸣张开口,拼命想呼喊她的名字。他必须说话,一定要说话,为了阿笑,那是他的唯一。他平生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没用。
汉军号角再次逼近,军营里藏身的地方太多,阿笑到底在哪里?
阿鸣差点疯了,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喉咙里竟憋出了个沙哑的音节:“笑——”这一个字仿佛是打开被封闭的瓶子的仙法,憋了多年的语言如流水般蜂拥而出。
“笑,笑,阿笑,阿笑,阿笑——”
他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阿笑,你在哪里?在哪里?”
汉军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唤,围攻而来。
箭射来,马倒下,阿鸣摔落地上,他不顾身上的痛苦,继续拼命地狂奔。
忽然,他在路边发现了一串小巧的脚印,蹒跚着迈向溪水旁。
楚军中,只有阿笑才有那么小的脚。
阿鸣顺着脚印冲去,却见溪流边,全身湿透的阿笑坐在岸边哭。
她还没有死……阿鸣出生以来,头次感激老天的厚待。他冲过去,不顾男女之别,紧紧抱住了阿笑,死也不要松手。
“对不起,我没死成。”阿笑像个愧疚的孩子,哭得涕泗横流,“阿梓抢走了匕首,阿雅和阿静用了绳子,我没有找到多余的绳子和匕首,所以想投河自尽,可这里的水太浅了。”
阿鸣轻轻拍着她的背,如那么多年来她安慰他那般安慰她:“没死就好。”
阿笑继续痛哭忏悔:“对不起,我撒谎了。阿笑是个懦弱无能、没有勇气的笨蛋,要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好害怕,阿笑不想死。我好没用,对不起虞娘子,对不起项少主……”
阿鸣没有回答,他知道像阿笑那么热爱生活的女孩子怎会想死?这世间没有人喜欢死。
阿笑泣不成声:“虞娘子死了,项少主走了,我该怎么办?”
“好好活着。”
“可是,怎么才能活下去?”
“总会有办法的。”
“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
坚定的承诺,在绝望的谷底燃起了希望,也带来了幸福的喜悦。
阿鸣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可这一刻,阿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会不会太晚?
玖
两道小小的身影趁着汉军在楚军营中大肆掳掠,悄悄逃走,融入了深深的夜色之中。有几个汉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可是看身形以为是附近农家迷路的孩子,觉得没有威胁,并未放在心上。两天两夜的逃跑,他们终于来到了官道上,状若乞丐,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泥巴。
此时,项羽在乌江自刎,享年三十。
他死了,留下一代枭雄的传奇,留下了霸王别姬的凄美,留下宁死不愿过江东的傲骨。
此时,阿鸣正背着阿笑走在官道上,疲惫不堪。
天下很大,路却很窄,不知通往何方……可能会很艰苦,可能会没有尊严,可能要受尽委屈。可是,他们有很多很多的决心。
不管遇到任何事,任何困难,他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一直活到满头白发,儿孙满堂。
拾
汉五年二月甲午,刘邦于泛水之阳即皇帝位,定都洛阳,国号为汉,立王后吕雉为皇后,太子刘盈为皇太子,追尊母为昭灵夫人。
江东的小小村庄里,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妻子喜欢叽叽喳喳说话,丈夫却是个闷葫芦。
“阿鸣,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那时怎么会说话了呢?”
“阿鸣,我现在明白了,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阿鸣,咱们不要同生共死,如果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你死了,我也活下去,好吗?”
“阿鸣,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好。”
项羽,秦末著名军事家、中国军事思想“勇战派”的代表人物,是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一代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