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礼早起买菜,一走进市场,两旁卖菜的都向他打招呼:
“老马早哇,买块豆腐?”
“老马早,买点萝卜?新鲜的!”
“老马……”
老马就很感动。那些卖菜的,老马有的认识,有的并不认识,但他们都和老马打招呼,而且都带着热情的巴结的目光。老马就很感动。老马一感动就买了满满一篮子菜,差不多是一路买过去的。回到家老婆尖叫一声:“送回去!”老马放下篮子,说:“小点声,让邻居听见了。”老婆就把声音放低了一点,且一字一顿:“我说你送回去!”老马说:“买都买了。”老婆冲菜篮子踢了一脚:“谁让你买这么多!”老马说:“人家都打招呼。”老婆就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打招呼是想让你买菜!”老马说:“我知道是想让我买菜。”老婆说:“知道了还买?”老马说:“我不就是去买菜的吗?”老婆说:“谁让你买这么多!”老马说:“人家都打招呼。”老婆就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却忽然打住,因为她发觉又绕回去了。这是最叫她恶心的事。和马万礼吵嘴,每次都往回绕,不知怎么就绕回去了。于是老婆恨恨地说:“要是去汽车制造厂,人家打招呼你也买?”老马一边坐下吃饭,一边说:“也未可知。”老婆就吃了一惊:“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老马就不再理她,心想你连也未可知都不懂,还吵什么呢,真是的。其实老婆不是不懂,也未可知不就是说不定的意思吗?就是说说不定也会买一辆汽车来,老婆吃惊的就是这个。她盯着老马看了好一阵,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就凭你?”老马没有看她,却露出一点笑意,有点怪怪的。然后抹抹嘴,拎起包下楼上班去了。老婆就有点心神不宁。她当然不反对他买汽车,可是他怎么会有钱买汽车呢?要是真有钱买汽车,就说明这钱来路不正。她知道马万礼当收发员三十多年了,经手的汇款单不知有多少,要冒领尽是机会,别是这么多年攒了一笔黑钱?
老马并不知道老婆在家瞎寻思,下了楼骑上自行车就奔邮电局。他每天都是这样,先去邮电局取来邮件,再去文化局。自行车是公家配的,还是十几年前那种老式加重永久,显得很笨,但载东西稳当。每天上百斤邮件全靠它。如果单是文化局机关,邮件就不会这么多,问题是还有个歌舞团也在这个大院里。歌舞团是文化局下属单位,向来经费紧张,不想另请收发员,一直由马万礼代办。当初歌舞团领导说,每月给老马补贴二十块钱,老马说啥钱不钱的。以后就真的没给老马贴过钱。但歌舞团偶有演出,会送他一张后排票,老马就很满足。
马万礼载着邮件出邮局,经过槐树三岔口时,红灯亮了。老马叉开腿停在那里,冲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笑了笑。老太太并不领情,板着脸用小旗指指他的车轮子,车轮子压线有两厘米,老马赶紧往后退了退,又抬头冲她笑笑。老太太厌恶地扭转头不再看他。老太太很熟悉这张脸了,虽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张脸几乎每天的这个时刻都出现在槐树三岔口,也每次都冲她笑笑,就怀疑这个长着一副长脸的老东西不怀好意。其实马万礼绝没有向她调情的意思。马万礼见识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歌舞团三十年前退休的女人都比她漂亮。他冲她笑笑,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不可爱。万一哪天不小心违反了交通规则,说不定会处罚得轻一点。比如刚才压线两厘米,只用小旗指指而没有罚款,就说明这两年没有白笑。他记得这老太太在槐树三岔口值勤有两年了,经常训人罚款的。至于这样做划算不划算,老马没有算过。马万礼只是小心做人。有时候在街上碰上个巡逻的警察,他也会点头笑笑,并且心里有点紧张,尽管老马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有些事难说呢,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小皮没干过什么坏事,就被警察捉去关了十几天,后来才弄清是因为他和一个强奸犯长得特像。
马万礼回到文化局收发室是八点半,准时。然后开始分发邮件。邮件很多,有包裹、书刊、信件、汇款单之类,应有尽有。以前都是把邮件分好送到各办公室的,楼上楼下跑半天。自从苏盛做办公室主任后,就安排老马说你不要送了,让他们自己下来拿。马万礼说苏主任这不太好吧,以前都是送的。苏盛说没啥不好。怎么没啥不好,苏盛没说,老马张张嘴没敢再问。不让送就不能送,分好邮件放在各部门信袋里等人来拿。虽说不用楼上楼下跑了,可老马心里却有点失落,好像剥夺了他某种权利。明摆着一件事只做了半拉就不让做了,不痛快。不痛快归不痛快,老马却一点没表现出来,苏主任是看我年岁大了,怕我累呢,他这样安慰自己。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像,苏盛那天说这话时阴着脸,平日也没见他有什么关心的话,更不见有什么关心的事。据说苏盛是从省委机关调来的,有点小来头,来了就任办公室主任。这人平时不苟言笑,对下级这样,对上级也这样。不卑不亢的。文化局正副局长七八个,都对他很客气,好像苏盛是上级派来的一个大员。机关一般干部都对他敬而远之,有些揣摩不透。有一天几个人来收发室拿信,聚在一起聊天,说起苏主任都有些戒备。人事处的老周说,这人有点阴。大伙说你有什么根据?老周说你们跟他去厕所看看就知道了。大伙笑起来,说你们人事处是在厕所考察干部啊?老周笑道,不是人事处,是我自己的观察,比如厕所有三个小便池,如果这人一进去就解裤带,就近在第一个小便池撒尿,而且尿得很响,这人就比较爽快,没什么弯弯绕。如果进入厕所选择中间的小便池,此人一般比较稳重,且有城府,能做大事。如果进厕所就往里去,在第三个小便池撒尿,甚至去大便间撒尿,此人就有些阴,心理不太健全,喜欢算计人。不信你们去看看。当时说过,大家哈哈一笑,好像没当回事。但过后几天,几个人又碰在一起,说老周你眼太毒。老周说怎么啦?几个人说苏主任撒尿真的都在第三个小便池。说这些话时,马万礼都在场,但他没插嘴。老马从不参加议论人的。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个收发员,不好随便说人。而且老马从来都是把人往好处想。自从不让送发邮件后,老马就显得郁郁寡欢。以往去各办公室送信件,大家都和老马打招呼,有时还拉他坐一会儿,显得很亲切,心里就很踏实。现在不行了,各办公室仿佛成了他的禁地,老马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外人。有一天老马分好邮件,又习惯性地往办公室送,刚到楼梯口就碰上苏主任,苏主任瞪了他一眼,说老马你怎么不记事?不让你送你怎么又送了,让他们自己拿。老马一愣,脸涨得赤红,忙说我忘……忘了,转头又回来,心里就有些难过。苏主任随后跟到收发室,拿了自己的信件,又翻看一阵其他人的信件,然后挑了几封信拿上,走时说几个局长的信我带上去了。老马呆呆地坐了很久,真是有些蒙了。以后苏盛每天下来拿信,都要顺便把几个局长的信带上,也每次都翻看一遍所有的信件,就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后来渐渐就有人对马万礼说,老马我的信你单独放好,不要叫别人看到。平日信件都是摊在一张桌子上,任由人翻检的。老马听了这话有些不懂,但还是按要求把那人的信件放进抽屉。接着又有不少人都提出这样的要求,老马也都一一照办。至于汇款单,几乎人人都要求保密,不要被别人看到。老马就渐渐明白了一点什么。二十年前,大家可没这些讲究,好像也没啥要保密的。现在不同了,似乎人人都把自己裹了一层,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不想让外人知道,更不想让外人掺和。其实老马早就感到了这种变化。只是以前不明显。以前所有的信件汇款单都是只经过老马的手,而且都由老马直接送到办公室,送到每一个人手上,保密度相对大得多。现在不让送了,信件邮件汇款单都摊在那里,像办展览,谁来了都要翻一遍。于是就有许多人要求保密。老马不怕麻烦,而且很乐意接受这种委托,因为这说明大家还是信任他的。一个人被人信任并且是受这么多人信任,是个不容易的事。
文化局加上歌舞团,上上下下二三百人,就是一个小社会,而且是个非常活跃非常有能量的小社会。这个小社会又和大社会联系着,由此演绎的故事抵得上一个三千人的工厂。其间马万礼的收发室就是他们沟通大社会的一个主要渠道。从来来往往的信件中,老马能够猜出每个人的社会关系、人际交往以及他们的亲密程度,还能知道每个人的收入状况。比如文艺处的老梁是个电影评论家,就老有电影厂、电视剧部给他来信,还经常收到报纸、杂志的一些汇款单,当然数量都不大。比如人事处的老周是个孝子,和老家山东就常有书信往来,除此就几乎没有别的交往。会计室的老倪发信多往纪检部门。苏盛的信件往来都在省委机关之间。汪局长是个画家,书画界交往就很频繁,和日本、香港也有通信。崔局长管基建后勤,常有工程队什么的来信。文局长是一把手,人也文质彬彬,待人也和气,和外界联络极少,几乎没什么信。文局长老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据说夫妻关系长期不好。这大半年常有一个女孩子来信。老马能分辨出男人和女人笔迹的不同,甚至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子笔迹的不同。女孩子给文局长的信每星期都有,有时两天一封,落款地址不断变化,一时南京,一时上海,一时北京,一时西安。但老马一眼就认出是同一个人写的,而且都是从西安发出的,因为有邮戳为证。另外,还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信件,没有落款,只有“内详”字样,还有的写上“亲拆”。歌舞团的书信最多,情况也复杂得多。别看歌舞团本身演出不多,演员个人大都没有闲着,有的外出走穴,有的参加电视剧拍摄,有的去大酒店或娱乐场所临时表演,个个忙得气喘吁吁。演员信件多,汇款单也多,几如雪片般飞来,有的几百块,有的几千块,一次寄来几万块的也有。这么多年,老马经手的汇款单无数,从未出过差错。至于信件,神秘也罢,不神秘也罢,老马从不向人说起,守口如瓶,甚至也不向本人卖人情,仿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老马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但有时老马又想,那些需要保密的信件寄到家不是更保险吗?但老马渐渐又明白了,那些需要对同事保密的信件,对老婆或丈夫更要保密。汇款单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不比从前了,夫妻之间特别是年轻夫妻之间,互相都藏着一点什么。
今天的邮件特别多,老马匆匆忙忙分拣着,随手把那些嘱咐过要保密的信件汇款单藏进抽屉里,那感觉像在做贼。又有文局长一封信。还是那个女孩子的,这回是从本市发出的。这几天一天一封信,好像有点急。老马把信拿在手里,似乎要掂掂它的分量,他在想要不要把文局长这封信也单独藏好。凭直觉,他认为这封信是应该单独收好的,就是苏盛也不宜让他看到。但文局长没有发话,没发话就不能自作聪明。老马犹豫着又把文局长的信放下了,藏在一大堆信件的底下。刚放好苏主任就来了。苏主任进来了就翻信,老马说苏主任今天没你的信,苏盛说知道。还是继续翻。老马知道有崔局长一封信,有汪局长两封信,他是要捎上去的,就没再说什么。但他的眼始终看着他的手在那里翻,崔局长和汪局长的信都让他找到了,已经拿在手里,还在慢条斯理地往下翻,把每一封信都看得很仔细。不知怎么,老马有点紧张起来,照这样翻下去,文局长的信终会被他发现的。他真的不希望这封信落在他手里,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苏主任好像感到了他焦灼的目光,忽然转过脸说你老盯着我干什么?老马吓得一激灵,忙把头转向一旁,装作整理报纸的样子,余光却仍然瞄着。文局长的信终于被他抓在手里了!在苏盛把文局长的信抓到手里的一刹那,老马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苏盛刚走,歌舞团的小皮就来了。小皮是歌舞团跳集体舞的,日常生活中在单位也是个一般角色。但小皮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抽烟都是大中华,穿衣服都是名牌,尽管有人说那都是冒牌货。他平日信不多,也很少有外头邀请演出。但小皮一直对人说他出外演出并不少,都是一些比较有品位的娱乐场所,他说咱拍不了电视,去歌舞厅表演一下总可以吧。去年被警察当成强奸犯误抓放回来以后,心里就一直窝火,却又非常自卑,因为歌舞厅也不太请他了。但他的汇款单却一点儿没少,有时比过去还多。他是文化局加歌舞团唯一张扬自己每星期都有汇款单的人。每次汇款单来了,他好像都知道,到老马那里取过夹汇款单的夹子看着,却并不急着领走,仍交给老马说先放你这里,我出去办点别的事。老马说你先取走不好吗?小皮就说我怕丢了。那张汇款单常在老马那里放二三天,当然很多人都会看到。等小皮来领取汇款单时,常常只剩这一张了。今天又有一张小皮的汇款单,是四百元,和以往差不多。也是看了看又走了。老马就摇摇头。
一天下来,老马的收发室人来人往,信件邮包汇款单也大多取走。临下班时,老马把剩下的锁好,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喘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今天特别累。
老马走出收发室时,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不想文局长正从楼梯口下来。老马看见文局长就站住了,他看见文局长冲他招了招手。老马站在那里,心里有点自责,他觉得没把那封信处理好。他希望文局长给他说点什么,因为他相信文局长明天还会有一封信。文局长走到老马跟前站住了,文局长的神情有点局促,有点慌张,还有点羞愧。他不安地看着老马,终于说话了:“老马,明天——”老马立刻接口说:“明天我把你的信单独放好,下班时你来取。”老马说完,转过身逃也似的走了。他怕看到文局长尴尬的神态。他相信他已经说出了文局长想说的话,何必叫人家为难呢。老马推着自行车出了文化局大门时还在想,明天得找小皮谈谈,因为只有他知道,小皮的汇款单都是小皮自己寄的,几百块钱寄了领,领了寄,何必呢?人值钱不值钱不在这上头。他喜欢文局长,也喜欢小皮,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怪可怜的。
《上海文学》200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