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漆漆的,老槐就醒了。
老槐醒了就吸烟。老槐当然要吸烟,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过去老伴活着时还有人劝他少吸点,眼下没人劝了。其实过去劝也是白劝,老伴知道的,但黎明醒来时,老两口说什么呢?无非说些吸烟不吸烟的事。老伴说你坐起就吸烟也不嫌嘴臭,老槐说又不给你亲嘴。老伴说吸烟不长寿,老槐说我十四岁就给自己打了棺材。老伴说省点钱给孩子们,老槐说娘们!自从老伴死后,黎明就显得格外冷清,老槐只能吸闷烟,听鸡打鸣,再不就是听儿子那屋里动静。这不是想听不想听的事,而是你非听不可。那屋有动静传来,老槐耳朵不背,还能不听?儿子和媳妇屋里常在黎明时有动静,不是床腿嘎嗒嘎嗒响,就是小狗子吱哇吱哇叫。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干啥。小狗子这小娘们**太大,老槐一直这么认为。**太大就会叫唤,就骚。
老槐今天醒来特别兴奋,只吸三袋烟就下床了,他不再听小狗子的**声,她早晚得把儿子折腾死。他早就厌烦了她的声音。他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干。老槐下床拉亮电灯就往床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一根小铁棍;这正是他要找的物件。他把小铁棍放到灯底下看了看,锈了。有些生锈了。上头蒙一层灰黄的锈斑,他用袖口擦了擦,掉一层铁屑。老槐有些感慨,铁棍老不用就会锈,铁棍塞床底下已有几年了,几年不用还能不锈,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铁棍是敲钟用的。就是以前上工或者开会敲钟用的。钟不是真的钟,而是一块犁铧头,敲起来比钟还响,一村人都能听到。那时老槐一天敲几次,小铁棍也是滑溜溜的,敲过了往袖筒里一塞,上工开会拾粪赶集上店走亲戚,走哪带哪。铁棍是他的玩意儿,就像他的烟袋一样从不离身。但现在它锈了。老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只破鞋,包在小铁棍上来回使劲打磨,他必须把它弄光溜了。
老槐从没当过干部,却当了几十年的敲钟人,老槐其实还有点讨厌当官的,讨厌那个指手画脚的熊样。老槐不喜欢干活,就是那种老实巴交在田里死干的那种活。年轻时喜欢到处跑,当兵、做生意、摸鱼捞虾,只是什么名堂也没干出来,最后只好仍然侍弄土地。好在老槐也并不讨厌土地,他只是讨厌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他还是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和人说些天下事什么的。比如他就最喜欢开会。老槐当敲钟人纯粹就是因为这个。
开会实在是个很快活的事,不用干活,还能听天下事。解放几十年,村里每次开会,老槐永远都是第一个到场。庄稼人开会不当一回事,喜欢磨磨蹭蹭,再不就是带一堆活顺便做,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一边交头接耳说笑,会场乱哄哄的。老槐不。老槐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头,只端个烟袋,眯起眼仔细听,什么活也不做,开会就是开会,开会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会场太乱了,村干部老讲,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没人听,还有人笑。老槐便不耐烦,猛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吼:闭上嘴,**拧的!会场立时静下来。没人敢得罪老槐。老槐曾把一个人用铡刀劈成两片。村里人不怎么怕干部,却怕老槐。连干部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干部鬼得很,老槐喜欢开会,就让他专门负责敲钟,既重用了他,又免去了自己的麻烦。啥时开会,只要给老槐说一声就行了:“老槐叔,后晌开会,你敲敲钟。”管保误不了事。开始敲钟是没报酬的,后来给记工分,一举数得,老槐很乐意。你想,当全村人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老槐却早就知道要开会了。而且啥时敲完全由他掌握,吸一袋烟也行,吸两袋烟也行,掖好烟袋,拿出小铁棍突然就敲起来:“当当当当!……”在寂静的村子里骤然弄出一片辉煌的声音,大家全部从家里探出头来打听,那实在是件很快活的事。
昨晚村长冷不丁跑来,说老槐爷明天早饭后开会,你敲敲钟。老槐乍一听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然后恶狠狠地说:“狗日的你早该说开会啦!”
可不。从大队改成村,几年了就几乎没开过会。这是老槐最恼火的事。当然老槐恼火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乱摊派,比如粮价低,比如小狗子的**,还有什么社改乡、大队改村,胡**折腾。但在老槐看来,不开会毕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倒不是因为不开会冷落了他的小铁棍和悬在树底下的犁铧头,也不是因为他感到有什么问题需要开会解决,而是他认为开会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于开会解决什么问题,当干部的讲什么话,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讲国际形势,可以讲计划生育,可以讲积肥造田,也可以讲打狗养猪,随便。或者就像老村长那样,讲话什么都讲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只见他肚子一挺一挺的很来劲,来劲就行。老村长就爱开会,老槐就比较赞赏。当干部怎么能不开会呢?你想想一个村那么多人,居然几年不开会,没人讲话,也没人听讲话,这像个什么样子!老槐每次见到老村长,都要愤愤然一番。老村长就很感动,说老槐兄弟你还记得我开会的事。老槐说咋不记得你讲话咕噜咕噜的,老村长就很惭愧,说是哩是哩,咱肚里不是没词嘛。老槐就很宽容的样子说啥词不词的有个声音就行,老百姓又不计较。然后老槐骂一阵子新村长,说如今的年轻人再不懂开会是多么重要了。可是不会开会怎么能当好干部呢?这道理也是极明白的。
村长终于要开会了,这使老槐很高兴。
等他一切收拾停当打扮整齐,天已大亮。老槐站在院子里,看儿子媳妇还没起床,心想狗日的们刚才折腾累了大概在睡回笼觉,可是开会不能耽误。就响亮地咳了几声冲窗户吼:“该起床做饭啦,一会儿村里要开会!”
喊声惊动了小狗子,不一会儿小狗子从窗棂眼望望外头说:“大,你喊啥,吓人一跳?”
“开会!”
“开啥会?”
“我哪知道开啥会!”
“关你啥事?”
“我得敲钟!”
“想敲就敲呗。”
“我得吃饭!”
“哧哧哧!……”
小狗子隔窗棂笑起来。小狗子上身赤着,老槐能看到她白生生的胸脯,忙一转脸去了灶屋。他记得昨晚还有剩馍馍。看来等不及小狗子做饭了。他对小狗子的嘻嘻哈哈向来没有办法。小狗子能干,里外全靠她张罗,还办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呢。平日里也孝敬,就是爱没大没小和他顶撞。老槐不和她理论,去灶屋拿了一个干馍,就出院门去。他本想直奔门前槐树底下敲钟的,猛想还是太早,大伙都没吃早饭。可他又不愿再回院去,说不定小狗子会跑出来撒尿。是的,一泡晨尿也该撒了。老槐就曾经撞上过,她随便披一件衣裳,敞皮露肉地就往厕所跑。老槐气得跺脚,说你们就不能买个便盆放屋里!小狗子在厕所里应道,臊气烘烘谁往屋里放?还要拾进拾出的我嫌烦!从此老槐晨起就特别当心,生怕碰上她。小狗子好像并不在乎,依然披件衣裳慌慌张张往外跑。看见老槐还笑笑说憋不住了憋不住了。老槐总是转脸躲开,他当然不能说憋不住了就去尿,这话题无法继续。可他心里嘀咕,女人憋尿到底不如男人。
老槐蹲在院外的老槐树底下,手托干馍啃得咔嚓咔嚓响,瞄着他的几畦子黄瓜长得欢实,心里怪舒心。儿子媳妇都不让他种黄瓜,说嫌麻烦还不如买着吃。儿子是乡里兽医,手里很有钱,小狗子也有钱,大把大把的票子。他们说大,你歇着吧。老槐说我要种黄瓜卖了打酒喝。小狗子说给你钱,打酒能花多少。老槐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种黄瓜。小狗子说黄瓜不值钱种啥种。老槐说我种着玩你们管得着吗?小狗子说种吧种吧哪天我把鸡都放出来给你啄了。老槐说你敢,打断你的狗腿。小狗子就哧哧笑,笑得浑身的肉乱哆嗦。老槐就很生气,怎么能这样笑呢?笑得叫人心里乱乱的。骚货。小狗子时常叫他想起那个大车店的秧子。那个秧子就爱撩人,撩得人光想和她斗气,斗得有滋有味的。
今天的会开得很红火。几年不开会了,大伙都觉稀罕。老槐敲完钟,提个小板凳第一个到会场,连村长都还没来。老槐不管别人,独自坐在村委会那个土台子前头,吸着烟心里很踊跃。开会了,日他娘又要开会了。老槐并不指望大伙来得那么快,他想一个人慢慢享受这个过程。你想啊,这真是很美妙的,大伙又要坐到一起开会了。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见面都难了。一个村的人见面都难,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仅仅为了让大伙见见面也应当开会。今天大伙来得出人意料地快,而且没人带活计。到得早一点的纷纷向老槐打听开什么会。到会最早的当然是一群老头老太。一个个笑眯眯的像娶孙子媳妇。弯腰老皮笑嘻嘻坐老槐旁边搭话,说老槐你今儿又是头一个?老槐挪开一点转脸说狗话哪次开会我不是第一个?老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老皮。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口松木棺材。老皮被老槐冲一顿,怪没趣转脸和一旁的张老太说话去了。张老太也是老槐不怎么喜欢的一个人,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因为这人没立场,见啥人说啥话。比如老槐和老皮的棺材谁的最好,她就从来没个一定的态度。老槐说自然是我的棺材好,那是最好的柏木做的,如今连柏木都见不到了,这样的棺材还不好?张老太就说那是那是,柏木稀罕,沉甸甸的一拍{口(左)当(右)}{口(左)当(右)}响。弯腰老皮给张老太说柏木算啥?死沉!到时候往地里抬能把人压死,还是我的松木棺材好。那是真正的哈尔滨红松,木质又好又轻,抬也好抬,你说呢?张老太就连连点头,说松木稀罕,咱本地没有,本地没有的当然是最好的。张老太主要是被弯腰老皮的什么哈尔滨蒙住了,她不知道哈尔滨是个什么东西,哈尔滨红松这名称就显得气派,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听说过,反正她是没听说过,就像砀山酥梨、符离集烧鸡一样,大约也是全中国有名的。有一次老槐经过张老太门口,正好听到弯腰老皮在她家偷说他的棺材怎么怎么的。老槐就很记恨。
老槐侧耳细听了一阵子,弯腰老皮和张老太在说别的事,没说棺材。没说就好。哪天我要请一些人,大伙当众说说清楚,究竟谁的棺材最好,这事不能算完。
终于要开会了。村长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乎乎的有些秀才气。讲话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长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但今天会场秩序特别好,一千多人静静地翘首望着台上,没谁说话也没人干杂活。秀才讲话很清楚,每一句都听得清。老槐很赞赏,肚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于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声音极大,把秀才吓了一跳。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却没人吃惊。大伙都知道老槐开会向来是要随时发表意见的。上头讲得好,他就大声喝彩,讲得不顺耳,他会随口大骂:“放屁!”“胡说!”等等。当他发表意见时,并不在乎讲话人和会场其他人的态度。在老槐看来,开会就像唱戏一样是个热闹事,为什么不能随时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开会讨厌别人小声嘀咕,但他自己却喜欢即兴插嘴。这不一样。别人说话是扯闲篇干扰开会,老槐插嘴是和会议内容密切相关的。看来秀才还不太适应老槐这种打断讲话突然喊好的办法。他冲老槐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话。内容是介绍村办企业的情况,说企业发展势头很好,产品销路也好,等等。这个内容秀才讲了有十几分钟,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个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单调而热烈。大伙都在静听,没人再发笑。倒是秀才有些发窘,这算怎么回事呢?只他一个人鼓掌,就显得整个会场反应漠然,那么就不如不鼓掌。其实大伙还是挺关心村办企业发展情况的,都在伸长脖子等下文,秀才讲了上头这些话是仅仅通报情况呢,还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着要听下文,没人理会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计较说老槐你别乱打岔,他会跳起来和你理论一番,那样会更误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讲,说企业发展虽然好,但资金不足,号召大家自愿投股,年底可以分红。这话一出口,底下就议论开了,会场嗡嗡响,群众反应热烈。弯腰老皮当场站起来说:“我投一千块!”又有人站起来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笑着说,大伙别急着表态,可以回家从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内到村委会交钱。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这会开的!
这会总共开了不过大半个钟点,大家已纷纷起来离开会场,老槐还愣坐在那里发呆,嘴巴张得老大。怎么能这样开会?这叫开会吗?往常老村长起码要开大半晌的。秀才几句话就把大伙打发了,还说他肚里有词呢,有屁!老村长光“咕噜咕噜”就能凑合两个钟点。好不容易开个会硬让这小子糟蹋了!
老槐不过瘾。
不过瘾也得散会。老槐只好起立,拾起小板凳往回走,走得无精打采。他原准备开大半天的,这么早就回去干啥呢?走近前头路口,一抬头看见弯腰老皮张老太还有几个老东西在那里说笑,老皮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还在说投股不投股的事,老槐就有些恼火。这老杂种刚才在会上就存心出风头,村里有钱人多啦,我家小狗子就比你有钱,轮得上你带什么鸟头!老槐一直怀疑他故意在张老太面前逞能。这二年他和张老太来往甚密,在她家一坐就是半夜,说这说那的。张老太从年轻守寡,两个女儿已出嫁多年,差不多都要娶儿媳妇了,不大有人来看她。张老太一个人发闷,很欢迎老皮去她那里,有时候还煮鸡蛋给他吃。看来指望张老太公正评说谁的棺材好是没指望了。张老太是个傻瓜,从年轻时就是个傻女人,她懂个啥!
老槐不愿和他们搭腔,转弯避开十字路口径直回家去。小狗子早已到家,腰里系条碎花围裙正给鸡伴食,胸前鼓凸凸直晃荡。邪门,越是不愿意看到那地方越是看到那地方,两只眼不听使唤似的。小狗子说:“大!锅里有饭热着呢,你快吃吧。你儿子吃罢去兽医站了。”老槐闷声说:“不吃了!”转身又去了院外,蹲在黄瓜地里抽一阵子烟,心里还是烦。就提个水桶从手压井里汲水,一桶桶往瓜垄里浇。清亮亮的水哗哗流淌着,老槐渐渐愉快起来。黄瓜秧已经上架,开始开花了,左一朵右一朵黄灿灿的。大车店那个秧子就最爱扯一截黄瓜秧野草秧什么的吊头上,几朵黄花灿灿地垂下来,一走路浪荡浪荡的。那时老槐才二十来岁,推独轮车做生意,赶早赶晚都要在秧子店里歇息。秧子迎上来:“老槐,知道你要来留着床呢。”老槐用指头弹弹她的胸脯:“不留我去你屋里睡。”秧子打开他的手笑嘻嘻说:“就怕你没那胆!”老槐弯腰抄起她双腿就往屋里抱你看我敢不敢!秧子蹬腿直叫唤你个愣种快放了我!住店的客人都跑出来看,大声喝彩说老槐别放她!秧子被他摸得浑身发痒笑得快岔气了,央他说老槐别闹了我亲你一口行了吧?老槐就停住了说你亲吧,秧子就抱住他脖子在他腮上“叭”地亲出个响来。老槐这才放下秧子,说秧子往后你别说我敢不敢了我啥都敢。秧子说你敢把前村花牛杀了我就服你。老槐说花牛是谁,秧子说花牛是个二鬼子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到处欺负人。老槐说花牛是个汉奸?秧子说没错。他欺负你了?常来找茬。老槐说你放心你该早说。当天夜里,老槐提上大车店里一把铡刀去了前村,找到花牛一铡刀劈成两半。老槐提着鲜血淋漓的铡刀回到大车店,秧子吓得直发抖,说天爷这咋办你真把他杀了,老槐说杀了就杀了我不杀也会有人杀他。秧子说日本人找来咋办,老槐说日本人才不会心疼他呢,你要害怕就跟我走我娶你,我家离这里百多里地,日本人找不到的。秧子说我舍不得这个店。老槐一跺脚娘们!回屋睡去了。那晚秧子拨开老槐的门钻进他被窝里,秧子说你来吧我要报答你。老槐一脚把她踹下床去:“滚!”秧子就哭了,说老槐兄弟我真的不能嫁给你我还有老娘,老娘说我要不养她她就嫁人,这么大岁数了再让她嫁人人家不笑死。老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咬了一口。老槐三岁时死了爹,娘倒是没嫁人,却整天和一些男人鬼混。老槐小时候不懂,渐大,就仇恨那些男人,也仇恨娘。十四岁,老槐刨倒林上的柏树,给娘打一口棺材放院里。也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门外。里外两口棺材一摆,再没有男人敢登门。一个十四岁的恶狠狠的少年什么都敢干。老槐娘半年后上吊自杀。老槐一声没哭把娘埋了。从此老槐成了一个人物。娘要嫁人,这是个麻烦事。老槐对秧子说你别哭了,我不逼你。秧子说要么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老槐说倒插门?秧子说别这么说,不一样吗?老槐摇摇头。秧子又哭了,秧子真喜欢他。
老槐走了,推着他的独轮车。
老槐还是常来,赶早赶晚都住这里。老槐不怎么会赚钱,他只是喜欢推着他的独轮车到处走走。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放不下秧子。她的蜂腰隆胸,她的挂着野花野草的浪里浪荡的样子,老让他心神不定。每次住店,老槐总要无故找茬或者弄点什么事情出来,秧子也老是和他过不去。两人像冤家斗个不停。
冬夜,老槐睡不着,躺在床上把墙擂得咚咚响。
咚咚咚!咚咚!……
隔墙住着秧子。
秧子每次都把他安排在隔墙。一道木板墙,喘气都听得到。秧子爱撒尿,一夜好几次,秧子的便盆老是叮叮咚咚的。老槐说你给我换个房间,秧子说这房间咋啦?老槐说我睡不着。秧子说你咋睡不着,我就睡得安稳。老槐说你的尿真多,秧子说你这人下流,不能不听?老槐说我不能不听,秧子说我不能不尿。老槐说你给我换房,秧子说不换。秧子提把茶壶又住便盆里倒水,叮叮咚咚的。老槐浑身起火,大吼一声不睡啦!秧子你起来给我做饭我要赶路!秧子捂住嘴哧哧笑,说缸里有面井里有水院里有柴想吃啥自己做。老槐说我住店给你店钱吃饭给你饭钱你该给我做饭。秧子说天冷你自己做吧我再睡一会儿。老槐气呼呼起床,从井里打两筲水,一筲倒锅里,一筲倒面缸里。缸是大竖缸,里头有二百斤面,老槐洗洗拌草棍在缸里搅,拌一个面疙瘩有百多斤,抱起来放锅里点火就煮。面疙瘩太大,半截露出水面,锅盖不能盖只能敞锅煮。老槐看着他的杰作,独自笑了。院里芝麻秸烧了半垛还在烧,中间又添一次水。秧子不放心,看他老在烧火就起床跑来,一见这样子就叫起来,说老槐你这是做的啥饭?老槐得意洋洋说搅疙瘩汤。秧子说你作践人,有这样搅疙瘩汤的吗?一个疙瘩百多斤!老槐乜她一眼说我只会这样搅疙瘩,你咋不起来做饭?秧子操起一棍子就扑上去打你个坏种你糟蹋我的面我的柴火你别躲你别躲呀!老槐拦腰抱住秧子按在灶间一阵狂吻,秧子用棍子敲他脑袋{口(左)当(右)}{口(左)当(右)}响,老槐撕开秧子棉袄把头拱进去一阵热烘烘的体香让他醉了,秧子扔了棍子说声你抱我去我屋!那时才四更天外头还黑蒙蒙的。老槐抱起秧子去了她的卧室丢在床上就解衣裳,秧子说你轻点我是头一回。老槐吃一惊你是头一回?他有点不信,秧子二十几岁了虽说没嫁人平日却常和男人搂搂抱抱一副浪样。老槐不信说你骗我揍扁你!秧子说你以为我名声不好真有什么事全是假的我得应付那些住店的男人。老槐其实也是头一回,他并不知道头一回和不是头一回有什么不同。他手忙脚乱地和秧子睡了真的遇到严重的障碍,若不是秧子咬紧牙迎合他真的不能成功。事毕,秧子从身下抽出一条白毛巾扔给老槐你看看你个杂种!老槐愣了老槐看到一朵红花。秧子转脸抽泣起来,说老槐你别走了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一个女子太难了。老槐喘息良久终于说好我来我回家收拾收拾就来。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老槐还在后悔,当时干吗要回家呢,一个穷家有啥好收拾的?老槐回家的路上碰上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老槐爱看热闹,看着看着抄一根棍子打将上去。在一条漫河里,八路军一群土兵正和日本人肉搏。老槐冲进去连连打翻七八个,打西瓜一样打得脑袋开花。战斗结束,老槐才发现腚上挨了一刺刀。八路军战士看他摔倒在地,就把他和其他伤兵一同抬走了。治好伤,老槐稀里糊涂当了兵。好像带兵的说他是个英雄,老槐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是英雄就不好回去了,打完仗再去秧子那里吧。老槐换上军装打了二年仗,受过几次伤。日本人投降当晚,当了逃兵,他太想秧子了。那会儿部队已离家上千里。老槐像个鬼似的找回故乡又寻到大车店时,大车店已被炸平,秧子早嫁人走了。
老槐在废墟上坐了一夜。天明两眼肿得像红灯笼。
老槐后悔了一辈子。
小狗子一天不见影,傍黑买回来一台彩电,往老槐屋里一放,说大,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看电视,就算有人陪你了。老槐说我不看放你们屋里吧,小狗子说俺屋有台黑白的凑合看你就别谦让了。老槐说我睡得着觉。小狗子说行了行了嘴硬,要不赶明儿我给你找个老伴,说着笑起来。老槐气得哼一声,一抬头又看见她胸前一对宝贝在涌动,心想他们该要个孩子,可惜了一对好**。
老槐其实爱看电视。以前电视机在小狗子屋里,他不好常去,儿子不在家有诸多不便,电视机又是小狗子陪嫁来的,就不好说放我屋里。这下好了,老槐嘴上不说,心里怪舒坦。这娘们骚归骚,知道疼人。
老槐晚上不再烦闷,吃过饭就搬个小板凳坐电视机旁,像开会一样认真,也随时发表意见。从广告、新闻联播、电视剧到体育节目、文艺晚会,有什么看什么。一会儿喊好,一会儿拍巴掌,一会儿骂放屁,一个人看得热火朝天,小狗子贴门缝偷听,捂住嘴哧哧笑。
忽然有一天,张老太忸怩着来约他去家里坐坐,说弯腰老皮也去了在等他。老槐脸一黑说啥事?张老太说也没多大的事。老槐说我不去老皮在我就不去,张老太说老皮不能不去他求你去呢想给你说道说道。老槐就很生气说有啥说道你对他说,往下少吹他的哈尔滨红松,那算个什么鸟木头用指甲都掐得动,我的柏木让他试试我跟他没完!哪天都抬出来让大伙分个高低!张老太闹个没趣讪讪地走了,老槐冲她背后吐一口呸你还想当说合呢你也是那块料!
老槐从没把张老太当一回事,村里也没多少人把她当一回事。张老太年轻时几乎是任人耍弄。那时张老太还叫曼曼,有后生说曼曼你真俊让我亲亲你,曼曼说你骗我的我知道我不俊,后生说你咋不俊圆圆脸圆圆奶圆圆腚可俊了,曼曼就低头转身把自己看了一遍说真的到处都圆圆的,后生趁机就把她拉到墙角抵住了乱摸,曼曼就笑得一脸满足,后生要干啥就干啥。又有后生说曼曼后晌在沟南高粱地等你,曼曼眨巴眨巴眼说有事吗?后生说我要和你睡觉。曼曼就红了脸说我不你又耍我,后生说你不去我就在高粱秆上吊死,曼曼忙说别别你别上吊我去就是了。后晌曼曼果然赴约。事后才猛然想起高粱秆上是吊不死人的。曼曼就是心眼太软,没个主见。老槐也曾带她去过几次高粱地,曼曼倒是心甘情愿的。有一回还是曼曼主动找他,说老槐哥后晌我去沟南高粱地割草你去不?那时她看老槐老是发闷,想让他解解闷儿。老槐并不喜欢她,但每次都是找曼曼解闷,高粱棵按倒了咬牙切齿一阵子发疯然后一泄如注软耷耷歪到一旁酣然大睡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老槐从小没爹娘,曼曼很可怜他;老槐自小走南闯北,曼曼又很祟拜他。曼曼说老槐哥你娶我吧,老槐翻翻眼说我才不娶你。曼曼也没怎么难过,后来就嫁给了瘸子张三。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还是经常应邀和别的男人睡觉,她总感到无法拒绝任何邀请她的人,她乐意帮助任何人。张三常揍她,晚上关在屋里揍。但白天就不行,曼曼比张三跑得快,曼曼一边跑还一边笑说你这人真是的。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老槐就没再找过她,他主要是看不起张三。后来老槐握把刀子去找过张三,说瘸子你要再揍曼曼我就宰了你。张三吃一惊,说曼曼是我老婆。老槐说放屁曼曼是大伙的老婆!张三张张嘴看看他的刀从此不敢再打曼曼。曼曼就很开心,说张三我还是最疼你和别的男人只是玩儿。村里女人并不怎么恨曼曼,她们知道她就那样有点傻,自己男人只不过捡她便宜,男人总要偷鸡摸狗的。男人知道自己女人不管还是喜欢偷偷约曼曼出去,这事就是要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才有情趣,如果曼曼脱了裤子天天躺大街上,就不会有男人动她。世界上什么事该怎么做都有个讲究。
老槐第二天知道,张老太喊他去不是说棺材的事,是她和老皮合伙住了,想请他去凑个热闹,有点祝贺的意思。村里好多老头老太都去了,弄几个菜还喝了酒。这不叫结婚,因为没去乡里领结婚证。反正村里干部也不管,老了就找个伴同居。听说还喝醉了几个,一群老东西居然嬉闹了半夜。年轻人没谁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要做。老槐听说后有点闷闷不乐的。连着几天没出门,也不再一天三遍地看他的柏木棺材。他忽然很讨厌棺材,也忽然觉得和弯腰老皮的棺材之争没任何意义。
第四天开始,老槐早早起床就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小狗子吃一惊,说大,你怎么啦不过年不过节的?老槐瞪她一眼说不过年不过节就不能收拾屋子?小狗子疑惑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明白。其实老槐也不太明白,干吗心血来潮似的打扫屋子。于是无端地有些发窘,就不敢直视小狗子,大咳一声洗脸去了。
日子还是那么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老槐有时候去张老太那里串串门,老皮总是很殷勤地敬烟倒茶,绝口不再提他的哈尔滨红松。老槐当然也不会再说他的柏木棺。一场官司也就从此消解。老槐晚上还是爱看电视。每天儿子回来都很晚,小狗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忙来忙去。听到她的脚步声,老槐心里就很安稳,那是一种浓浓的充满温暖的气息。小狗子忙完了就在屋里洗澡,这是老规矩了,一年四季都要洗。小狗子洗澡不怎么避老槐,有时窗帘也不挂的,赤着身子在灯影下冲搓,哗哗啦啦动静很大。老槐就不大敢出门。但他能准确地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衣裳什么时候搓腿搓胸什么时候洗澡结束又穿上衣裳的。小狗子洗完澡通常都会端一杯茶到老槐屋里陪他看一会儿电视,她身上就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很纯净地散出来。老槐就拼命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电视画面,决不让一点余光散在外头。小狗子说几句闲话也就走了,老槐这才松一口气放松了目光,电视内容也才渐渐明白。先前电视上放什么,他其实一点也没看进去。
老槐接着看电视,下头好像是打仗的故事。老槐一开始还有点走神,渐渐就被吸引住了。是八路军和日本人在打仗,仗打得极惨烈。一道漫河里躺满了尸首,双方剩下的人还在肉搏,都已经精疲力竭,就看谁能坚持住了。这时从河坡子路上冲下来一个中国青年人,穿着破衣烂衫,却长得十分精壮,手持一根枣木棍直扑下去,一棍一个连连打倒几个日本人。这个中国青年农民的参战,几乎一下子改变了双方力量的对比,真是奇妙极了。几十个满身是血已经东倒西歪的八路军战士突然间如有神助,一时杀声震天,很快消灭了剩余的敌人。战士们把这位青年抬起来欢呼,说他是个英雄。后来这青年人随八路军走了,他成为一名机枪手。机枪手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可他老是想逃跑,有一次逃跑已经成功了,却又自己回来了。直到日本人投降那夜站岗时,他才真的逃回故乡。他老是忘不了那个相好的姑娘。那个姑娘叫秧子,开一家大车店和老娘相依为命。那个相好的小伙子说好来找她的,结果一直没来,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当兵去了。一年后老娘死了。秧子埋了老娘,原说第二天去找那小伙子的,不料当晚来了一伙土匪。他们把她的店洗劫一空,又**了她。临走一把火烧了她的大车店,大车店成为一片废墟。秧子披头散发,愣愣地在废墟前站了很久,然后抓一把灰抹在脸上,慢慢转身去了荒野。从此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伙子从军队逃回找到这地方时,秧子和她的大车店已经消失了一年多。小伙子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说秧子早嫁人了。小伙子蒙蒙地在大车店旧址坐了一夜,从地下扒出一把灰包好揣怀里。后来他回到老家,在门前栽了一棵槐树,槐树下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从大车店旧址带来的那把灰,一样是他从军队带回的一把匣枪。他讨厌枪,这一生决不愿再看到它。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
老槐有点纳闷,这故事不是说我的吗?电视上咋会知道的?只是秧子后来的遭遇老槐并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她很平淡地嫁人了,把他忘了,或者至多有点恨他。却不知原来秧子遭了这么大罪!老槐也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平淡,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但关于那把匣枪的事,老槐确实不记得了。他想肯定是人家编上去的,怎么会有枪呢?并且连同一把灰埋在树下,这有点像城里人干的事,黏黏糊糊的,老槐可不是这种人。这么想着,却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锨,关上电视出了院门,在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挖起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老槐挖得气喘吁吁。突然,“嘎嘣”一声响,老槐忙弯腰往外掏,一把已锈成铁疙瘩的匣枪已抓在手里。老槐的手有点发抖,他半跪在土堆前,把匣枪上的土又拍又吹,凑着月光再看,一点不错就是一把匣枪!老槐吓得魂都飞了,他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闹鬼一样。几十年了就从来不记得埋过什么枪,可没埋过咋会又扒出来一把枪呢?老槐双手捧住那块铁疙瘩泪流满面,也许真的埋过,也许?……
《天津文学》199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