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年了?也许是五十年,也许已经一个世纪。在我的脑子里,早已失去时空概念。终年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只见日出日落,四季轮回。正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我是三十三岁。现在有一百几十岁了吧?搞不清。似乎也没有必要搞清。只要还活着就够了。我仍然健壮地活着。肌肉发达,登山如飞。好像还是个小伙子。我相信自己已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像山石河流一样,成为永恒的存在。在我身上,人间生与死的梦魇早已失却。
但岁月的痕迹还是有的。我有一部相当可观的胡须。瀑布一样挂在胸前,开始是黑色的,后来变黄变白。白得纯净。再后来就不曾留意。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胡须又变成了黑色。黑得发亮。披披散散垂到地上,风一吹,如乌云翻卷,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我只好将胡须绕身盘结。这样利落多了。我已经完全成了野人。身上没有衣服。我从人类社会穿来的那身衣服,早被山间的木石扯得丝丝缕缕,荡然无存。我现在浑身**着。起初,我还时常摘些阔大的树叶,悠然吊在羞处:那完全是下意识。后来便醒悟到没有必要。文明社会已距我那么遥远,不会有人耻笑了。于是也就坦然。大自然的风霜雨雪已为我锤铸了一副筋骨。往胸脯那儿捶两拳像砸在石坨子上。人间烟火能养得这般模样?
我在深山老林里穿行,时常陶醉于生命的永驻。从古至今,多少人寻求长生之道而不可得,我却在无意间得到了。但我毕竟有超人的意志。我不能忘记心中的目标,我必须找到孤城。一个人失去目标而生命永驻,是没有意义的。
孤城,一个亘古就有的谜。
在人世间,不仅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就传说着深山孤城的故事,而且在人类最早的文字里,也记载着孤城之谜。当今世界上有一门最复杂最深奥的学问就叫“孤城学”。不少人因研究孤城而得了硕士、博士学位。老实说,对那些硕士、博士的论文,我没有丝毫的敬意。他们见过孤城吗?只靠传说和最早的文字记载那一点可怜的资料,进行猜谜一样的臆测、假想,一篇篇论文、一本本厚书便由此而生。这样的论文有多大科学性?游戏而已。的确,孤城学已堕落成一种高级游戏。人们已把一切充满猜测、充满神秘的东西,统统称为孤城学。孤城学本来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
我不。我要研究孤城,首先要找到孤城。做些实地调查,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然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剥茧一样把孤城之谜剥离出来。孤城不能永远在人类的想像中。我要把一个真实的孤城展现在人类面前。这是我少年时代就立下的宏愿。后来便一直做着准备。我没结婚。我不愿结婚。我知道,即使有了妻室儿女,也迟早会抛弃她们。那么,不如不结。
终于有一天,我上路了。也从此离开了人类社会。
但找到孤城,诚非一件易事。
不知路途,不知地点,连大略方位也没有。只知道在深山老林里。很深很深的深山里。那是一个谁都没去过的地方。但我决心要找到孤城。准备付出毕生的精力。一生就干这一件事。一件事就够了。人一生能干成一件事也就不容易了。尽管有这诸多思想准备,上路之后,还是感到寻找之艰难远比想像的还要难。不要说野兽的袭击等许多危险,单是饥渴、孤独,就叫人受不了。几次想中途返回,到底咬牙忍住了。我像在黑夜里走向一个无底深渊,一步步摸索着前行。不知道前头等待我的是生还是死。身子两旁阴风惨惨,虎啸狼吟。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勇气。渐渐地,我终于适应了这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于一个人在深山密林中穿行。我见到了许多在人世间永远也不会见到的奇景奇迹。但一年又一年,孤城依然杳如黄鹤。可我并不因此而怀疑它的真实存在。我相信终有一天会找到它。
那天清晨,我刚登上一个山头,猛见不远处的一个绝壁上站着一位白发老人。他身上背一架药篓,正慈祥地看着我。我忙上前打听。老人一言未发,只用手指指,就转身走了。他指的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似乎知道我在干什么。这有点奇怪。
我怀疑这是天意。我的精诚感动了上帝。于是派来一位智者指点迷津。
我结束了在深山里乱撞的日子,一直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又是三年零三个月又三天。我终于来到孤城下。那一刻,我简直是疯了。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
孤城,你一直神奇地活在人们的传说中,却没有人亲睹你的风采。今天,我却有幸看到了!我是人类虔诚的使者,历尽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向你朝拜来啦!
孤城森严雄伟,矗立在半山腰,金光闪闪。远远看去,白云绕城,苍鹰盘旋,好似一座极具规模的仙宫道院。但它不是仙宫,也不是道院,确切是一座人间孤城。
我很快就证实了这一点。
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曲曲折折爬上半山腰,到底用手摸住了孤城。我迫不及待地贴壁细听,能隐隐听到孤城里车马之声,还有鸡鸣犬吠、牛哞驴鸣,而更多的是人语。人语很古,语声“兮兮”。听上半天,亦不知所云。间或有吵骂打斗之声,不久平息。依然是鸡鸣犬吠,“兮兮”人语。
我惊得呆了!
在这个世界上,本有许多不解之谜。如埃及金字塔、百慕大三角、玛雅文化,等等。但和孤城的神秘都不可同日而语。因为那些都是僵死的遗迹。而孤城至今是一座活着的城!一座活着的人类化石!
我确信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因为在我之前的任何一位博士,都不曾提到这一点。仅凭这一点,已经不虚此行了。
但当我围着孤城转了数日之后,却又万分沮丧了!因为这是一座无门城!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这虽然是又一个重大发现,却使我的研究工作无法进一步深入。假如这么回去,未免太冤。如果我回去后仅仅提供一个孤城确实存在的资料,将肯定会被人嗤笑。还用你证明吗?谁说过孤城不存在了?
我不甘心地围绕孤城,走了一圈又一圈。试图找到城门,或者别的可以入城的方法。但全然无效。我一屁股坐在孤城下的一块怪石上,彻底打消了入城的念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耐心等待着,希望有人从孤城里走出来。我不相信孤城的人和外界没有任何来往。但我同样失望了。孤城里头热闹非凡,但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或爬出城外。也许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城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那么,我只好在外面做些研究了。
至于孤城里的人种血统、衣食住行、风俗民情、建筑风格,孤城的起源始末,经历过几世几劫,等等等等,都只好暂时悬在那里。那些题目都太大,太复杂。仅靠外部的观察、倾听,还不能作出任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孤城从亘古能“活”到今天,肯定有它独具的生存之道。
之后,我便每天绕城观察,细细揣摩。孤城呈方形,和中国古代城池并无太大差别。但是城墙特高,高耸入云。你根本看不到顶端。使孤城整个看来,更像一口竖井。一口触天的竖井。看得人头昏眼花。游云擦着半天空的城墙悠悠而过,竖井像要随时倒塌。这么高的城墙真是闻所未闻。
经过多日观察,我终于发现了城墙的又一特别之处。城墙壁上有数处接口:第一处接口在丈余处,第二处接口在两丈余处,第三处接口在三丈余处。再往上就看不甚清了。想来,还会有许多接口。从这三处接口看,每截城墙都不是同一时代修建的。砖石的大小、厚度、规格都有明显区别。就是说,这么高的城墙不是一次,而是不知多少次建起来的。每次加高一截,每一截代表不同的年代,最后才成了这个样子。说不定以后还会继续加高。把城墙戳到天外去,也说不定呢。但修建这么高的城墙作何用途呢?如果是防野兽,好像没有必要。有第一截也就够了。是防外人进去,还是防孤城人出去?想来有这因素。但有第二截、第三截也就够了。那么到后来,是为了隔风、隔云、隔音?这是一个疑案,暂且放下。
不久,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在四面城墙中间,有四道城门的痕迹!如果不仔细观察你简直看不出来,从痕迹上看,每一道城门都很阔大,足可以通车跑马。但不知什么缘故都被堵死了。从堵塞的砖缝看,也不是一次完成的。先从两旁堵,城门越来越窄,窄到仅可容人侧身而过。又从上头堵,一段段往下,使城门变成狗洞大小,而终于堵得严丝合缝。从砖石规格分析,每一次堵门的年代都不同,和城墙的加高相呼应,似乎同步进行。由此想来,其用意是一样的。
这就怪了。
就是说,孤城本不孤。原和其他城市并无二致,只是由于某种或数种未知的原因,才自我封闭起来。当然,封闭自有封闭的苦衷和道理。但长期如此,外人纳闷倒在其次,难道孤城人就不觉得闷吗?可耳闻城中鸡鸣人语,倒很像个太平去处。大家似乎并不觉闷。虽然城中时有争吵打斗之声,却未必和憋闷有关。当然,也未必和憋闷无关。但事实是,孤城无门,至今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也许,孤城人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的繁衍生息,已不知孤城最初曾有城门之说。他们也许以为,一切本来就是这样子。这城本来就没有门。甚至不知门为何物,甚至以为世界本来就这么大。
如果城中有国王的话(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凭空去猜测了),那一代代的国王愣是不简单呢!他们能把城墙一截截加高,而不使臣民感到目光受阻;能把城门一点点堵死,而不让人感到憋闷,实在也算得治理有术了。
当然,这也颇说明孤城人的好脾气,他们肯定是些怎么都想得开的人。比如城门,当初堵到只能侧身而过时,他们未必没有意见,也许还抗议过一阵子,但到底还是承认了这个现实。当城门堵得只剩一个狗洞时,他们未必没有屈辱感,但端详一阵苦笑过后,也就做狗爬状而欣然出入,及至完全堵死不许出入了,他们烦躁过几日,也就终于作罢而且一代代都活得挺安逸。我想,如果有一天,孤城国王制造一个巨大的城盖,从上头把城封死,不见天日,城中居民会怎样呢?
这实在无法推想了。
我的考察,只好到此结束。老实说,我很惭愧。
因为孤城依然是个不解的谜。
当我离开时,只有一个担心。就是万一在今后的某个岁月里,城墙突然倒塌,城中居民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不会像嫩豆芽一样全部晒死?
这完全有可能。因为我发现城墙的根基已经百孔千疮了。
《小说月刊》198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