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雪花犹在无知无谓的飘散着,在屋瓦上越积越厚、越积越厚,不时可以听到“啪嗒”一声,那便是雪从房檐下砸下来的声音。明纸糊的窗户上粘了一层雪花,密密麻麻的点缀其上,不一会儿就化了,然后又有新的一层贴上来,倒像是窗格上新雕刻的繁复图案。
外面雪光映的敞亮,里面烛火烧的又极旺,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冰冷到刺骨,一个温暖的烘人,脸颊上自然的泛出淡淡的红晕,轻飘飘像春日里明媚的樱花云。
慕容恪和沉容一人坐在一边的榻上,几案上搁着青釉温碗注子,那瓷胎极薄,又极细腻,反射着烛火的光辉。绿色浅淡均匀,像是春日新生发的叶片,不,或许比嫩叶还要浅一些,仿佛是散水波里的,一漾便可带走。
沉容伸手去碰了碰注子,一回眼对着慕容恪笑道:“殿下,这酒差不多了,奴婢替您斟上?”
“好。”慕容恪把杯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酒?”沉容一边倒一边轻嗅其香气,只觉比平常的酒要更甘醇清香。
“这是孤让宫里最好的酿酒师傅做的,用的是梅花上采下来的雪水。”慕容恪笑着喝了一口。
沉容点点头,也给自己斟上了一点,她一贯是不怎么喝酒的,可这酒怪有趣,她也想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味道如何?”
沉容眯着眼睛细品了一品,半晌方才睁眼道:“的确与平常的酒不同,送进嘴里——轻浮的很,细细品的话,梅花香气还是能够品出来的,甘甜,却又不流于粘腻,似有若无的从嘴里扫过去,一口下去似乎是没有了,但又好像还有香气,让人忍不住想再喝一口。”沉容说完果真没忍住,又抿了一小口。
“统共就这么一小壶,再要也没了。你若是喜欢,孤全让给你也无妨。”慕容恪微笑道。
沉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摇头,“奴婢一个人也喝不了这么多,而且,一个人喝酒,也甚是无趣。”
慕容恪的笑飞到了眼角去,“这个你只管放心,你做什么孤都在你旁边,只怕你嫌弃。”
“殿下真是爱玩笑。”沉容捻了一个枣泥山药糕想要塞进嘴里,手上动作却突然停了,脸一红,抬起两只水灵灵的眸子,伸到慕容恪的嘴边,“殿下还是多吃点,少说话。”
慕容恪笑着咬下那一块枣泥山药糕,心里一动,乘沉容收回手之前先紧紧握住,道:“其实孤不太喜欢吃这些,但既然是你亲手做的、亲手喂的,那多多少少都要吃一些。”
沉容愣了一愣,连忙又把头垂下去,抿着唇笑儿,只不想被慕容恪看见,使了使劲想把手抽走,却实在是抽不动,也就罢了——毕竟,就这么被他握在手心,感觉也实在不错……
慕容恪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又去给她喂了一块山药糕,沉容犹豫着没敢下口,“不想吃?”慕容恪问。
“也……不是。”沉容咬了咬嘴唇道。
“那就是嫌弃孤了?”慕容恪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不是。”沉容把心一横,把那块山药糕咬了下来。没好意思看慕容恪得逞的坏笑。
“你今天心情格外好。”慕容恪把沉容的手臂放平,横陈在几案上,自己则把头枕了上去,望着她吃吃的笑。
沉容没好意思起来,飘飘忽忽的移开目光,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殿下现在真是跟个小孩子一模一样,就会扯着人撒娇。”
慕容恪仍然不动,挑了挑眉道:“小孩子怎么了?谁还不是从小孩子长大的?这叫童心未泯。”
沉容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掩嘴笑道:“是是是,殿下说得对,是奴婢狭隘了。只是殿下私下里如此没什么,在外可不要这么孩子脾性。”
慕容恪伸手捏着沉容的下巴,迫使她低下头来看着他,两人的距离那样相近,近的能够看清彼此瞳仁里的自己。“孤只在你面前这样,你不知道么?”
沉容似乎是魔怔了,他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畔,那样的低沉,又带着一丝叹气的哀婉,使她的心里朦朦胧胧荡漾出一些情愫来,这样的情愫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轻的像天上的云絮,触碰不得,又重的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沉容眨了眨眼睛,密长的睫毛梳篦着两人咫尺之间暧昧的空气,然后,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为什么,她慢慢的也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这一刻,她想与他白头偕老,就这样一句话也不用说、心照不宣的,白头偕老。
慕容恪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显然,他没有料到沉容会这样做,他的心开始隐隐钝痛,他突然有些悲伤,这悲伤是难以言喻的。他笑着把头抬了起来,用手摸了摸沉容的脑袋,他说:“你今天,不太一样。”
沉容自嘲般笑了笑,她究竟在妄想什么呢?她与慕容恪之间的虚情假意,说到底,也就是虚情假意,就算掺了一二分情愫,也不能改变其虚伪本质,其实她一向清楚,其实她从未糊涂,她不过奢望有一刹的真心罢了,可是慕容恪却连一刹都不愿意给她,不过无妨,那本就是奢望。
沉容也把头抬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敲了敲自己的手臂,笑道:“有些麻。”
慕容恪又为她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喝点酒,把身子暖严实了,我们出去采雪。”
沉容好奇的望着慕容恪,“采雪?”然后,若有所悟般“奥”了一声,笑道:“怪不得殿下叫奴婢准备一个瓮,原来是装雪水用的。”
“园子里的红梅开了,这梅花上的雪,是上品中的上品。”
沉容惊喜道:“奴婢多日没去园子,这梅花竟然都开了!”
“对呀。”慕容恪笑,“你惯是个犯懒的,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这天虽然冷些,到底也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儿。”
沉容不好意思的咬了咬嘴唇,道:“殿下若是不用奴婢服侍,奴婢自然有时间出去走走。”
“怎么了?孤若是真不要你服侍,你只怕也不会高兴。”慕容恪又是气又是笑,轻轻在沉容头上敲了一记。
沉容一闷头把酒灌进嘴里,搓了搓手,透过窗格向外看了一眼,这雪一点都没有减小的趋势,平静的缓缓下落,没有风。沉容下榻,道:“殿下,走吧。”
沉容取了一件狐皮大氅给慕容恪穿上,又取来一个斗笠,慕容恪忙对她摆摆手道:“用不着,穿上这个,倒像是渔夫了。”
沉容无奈把斗笠放下,“那就得打着伞,不太方便。”
慕容恪笑,“有什么不方便?你来打伞,孤来采雪。”
沉容讶异的睁大眼睛,道:“殿下,这怎么行?这采雪的活儿还是交给奴婢吧,殿下若是受了寒,奴婢就是万死也弥补不了。”
慕容恪蹙了蹙眉,“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副腔调?孤身子就那么弱么?多少比你强些。你就放心罢。”
“若是王管家晓得了,定然要责问奴婢了。”沉容苦恼。
“怕他做什么?他管的了你呢?”
沉容红着脸一跺脚,径自转过身去,撑不住一笑道:“殿下就爱取笑奴婢,奴婢管不了了,殿下爱怎样就怎样吧。”
慕容恪笑着走过去,一下揽她入怀,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蹭了蹭,温柔道:“好了,你也披件斗篷,这就走吧,等会儿晚了更冷。”
沉容听话的披了一件月白暗花缎面红梅斗篷,清丽出尘,甚是应景。两人同打一把伞从朝露殿出去,慕容恪先撑着,等会儿到了花园再交给沉容。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也是一个打伞,一个抱着翁还有竹片等采雪的用具。
沉容微微将头偏向慕容恪,好奇问道:“殿下为什么要自己采雪呢?直接叫宫人去做不就好了?”
慕容恪摇摇头笑道:“那自然是不行了,第一,采雪本身是一种情趣,孤若是不亲自做,就少了这样情趣。第二,宫人们采雪,你如何保证她们采的全是梅花上的雪?半点不充数?所以,还是要孤亲自动手才放心。”
沉容仰起脸来看他,道:“那殿下是不相信奴婢,才一定要亲自动手了?”
慕容恪一愣,无奈的瞪她一眼道:“这便是你多心了,把孤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亏我心疼你,怕你冷,你便是这样想的?”
“奴婢瞎说的。”沉容低头一笑,“殿下准备用这雪水做什么?还是酿酒么?”
“不好。”慕容恪蹙眉思索了一番,道:“用雪水酿酒其实已经把这雪水原本的味道冲淡了,酒味盖过了雪水的香气。孤打算用这一瓮来泡茶。”
沉容点点头,笑道:“煮茶的确比酿酒要好,不过这雪水得多放几年才好。”
慕容恪低头看着她,深深一笑,“五年,孤打算埋五年,五年之后,孤烹茶与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