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这段日子里,为陆长州寻佳偶便成了东宫最重要的一桩事。因为时近七夕,便想着在七夕那天引陆长州与几位世家女相见,从而定下因缘。宫嫔们也甚少有这样的乐子,于是每日都去章华殿里与太子妃献计献策,推荐自家姐妹,大家玩笑成一团,竟是少有的和谐景象。只是邢良媛因为上次的事儿,一直推病不出,整日闷在房里,倒真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大家偶尔也会去看看她,劝她快些把病养好,不然七夕都不能好好的过。
可她们哪知邢良媛这心里只盼七夕再也不要来到。
倒是沉容,平时不大与宫嫔们来往的,这会儿竟也常常去章华殿,看看她们挑拣的人儿。宫嫔们对沉容多有微词,但上次被她训诫过之后,心内多多少少有些忌惮,又兼沉容深得殿下眷爱,因而不得不礼让着她些,虽不欢喜,但好歹面上的功夫是做足了。
照陈良娣的话说:“太子知道咱们对陆公子的婚事如此上心,不知该作何感想。”
慕容恪对陆长州的婚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命葛氏去询问一下太后的意见,葛氏也照办。于是太后请了陆长州进宫入见,陆长州平日里虽有些纨绔不羁,但面见太后还是知晓分寸的,伴在太后身侧说说笑笑文雅有礼,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真一翩翩君子。太后欢喜的不得了,便从母家拣了两个女孩子以供择选,皇帝知晓此事也并未说什么。
七夕当日,陆长州的择亲仪式就安排在东宫的南泊湖边,水榭上置了好些座位和小几,背后两扇翠屏展开,陈列左右,只余中间一道通人。宫嫔皆盛装打扮,焚香簪花而来,轻纱云鬓,如各色香云翩翩拂来。
沉容偏爱素雅,即便是今日也不例外,只是材质稍稍有些独特。淡青色底的褙子,上绣一折枝梅花,枝干遒劲端庄,上缀点点红梅,尽透生机,下铺曲水文,取“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意,整件褙子光华笼罩,随美人挪步波光粼粼,尤其在月光之下,更显其绝妙风致,只觉梅花在月下静静吐芬,动人非常。这原是蜀锦的一种,名曰“梅花曲水锦”,是慕容恪赠与她的。头梳双鬟髻,饰以翠钿步摇,行动间便有弱柳扶风的袅娜之态。
沉容去时,宫嫔们基本上已经到了,慕容恪亦伫立在水榭边等她,身边莺莺燕燕环绕,却只啜杯饮酒并不理,望那水天空濛一色。忽的沉容近前,欠身一福,笑道:“殿下。”慕容恪一笑转身,瞬时眼前一亮,两睛被她牢牢固定住,身边美人皆黯然无色,仿佛亘古雪天中,她就是那红梅,是这银白世界中唯一的光焰与柔情。他伸手托她起来,凑到她耳边笑道:“你一来,真是要羞煞这满池的荷花和刚生出的新月。”
她抬眸嗔视他一眼,随即穿过那层莺莺燕燕的环绕行到他身边,他揽住她的肩,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将酒杯递与她,她亦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传给身后的紫雀。慕容恪笑着在她的额上轻啄了一下,道:“你今日倒是很爽快。”
身边宫嫔见此场景甚觉无趣,一个个悻悻坐回位子上。原本慕容恪宠幸沉容只是宫人们口耳相传,她们并未真正见过,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原来她们一贯冷淡的夫君竟能对一女子温存体贴至此,真是她们想也想不到的。本想去寻太子妃诉一诉苦,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想是去安排那几个待选女子了。
片刻之后王志赶来,脸上略有急色,向慕容恪回禀道:“殿下,太后到了。”
慕容恪微吃一惊,很快镇定吩咐道:“这里风大,不适宜她老人家待着。你搬张座榻去三春亭里,锦褥要软软的,再放张小几,上面放几样吃食,孤马上到。”
王志领命下去,慕容恪回首定定看了沉容几眼,右手滑过她的如玉面颊,温言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在这里待着。”
沉容微笑颔首,目送他走远,方才如梦初醒般回顾紫雀笑道:“你看看,这陆公子果然是青年俊才,这么大个阵仗给他选妃。你可后悔了?”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紫雀红了脸,两手不自觉的绞着手中的丝帕,一副羞羞怯怯的模样。
沉容看在眼里,不禁摇头而笑,在紫雀的额上轻点道:“你虽做不了他的正妃,但若是真心喜欢,做个侧室守在他身边又怎的了?”顿了顿,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叹息道:“不是姐姐看不起你,你我原是一样的人。你若是心气儿高,只想做正妻,那姐姐也尽力帮你,只是这陆长州肯定是没指望的了。他今日呀,肯定会在太后族中的两个女子挑一个。”
紫雀眨巴着眼睛抬起头来,好奇道:“姐姐为何如此肯定?就算陆公子选了别家的女儿,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呀。”
“话是如此说——”沉容牵着紫雀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澹澹水荷,目光迷离而凄恻,“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不适宜与任何官员牵扯在一起,否则,引来皇上的猜忌于他而言不是好事。而太后族中的女子,原就是一方外戚,没有实权,既不会让皇上反感,亦表明了他齐国的臣服之心。”
紫雀听了默默良久,忽然道:“姐姐以为,齐国真的有臣服之心吗?”
沉容一愣,没想到紫雀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紫雀察觉到她的惊异,转头一笑,烂漫天真,“姐姐也不知道吗?”
“这……我也说不好,只是不管他们是不是甘心臣服,表面上都得装出了恭敬顺遂的样子。”
紫雀久久凝望着湖上金镜,映照人间万象的金镜,此时只升到半空,天色也未全暗,疏星未出,宫灯已掌,流光溢彩不似人间景象。她眼前渐渐雾气凝结,垂头紧紧合上双眼,于是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出,很微小的一滴,很快就消逝了。
“紫雀?”沉容略感慌乱,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紫雀这般愁闷的模样,轻轻用手抚着她的背,小声道:“这样,我去和太子妃说说看,等陆公子娶亲之后再把你嫁过去。周家的那两个女儿性子还算温柔和善,应当不会为难你。”
紫雀摇头,脸上依旧带笑,只是这笑与平时不一,蒙上了淡淡的愁绪,沉容便在此刻恍然惊觉,当初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已经长成了一个会蹙眉、会叹息、会发呆的大姑娘,而这一惊觉,亦让她更深切的意识到她与紫雀在一起的日子会愈来愈少。沉容颦眉一瞬,旋即又展开笑颜道:“你若愿意,姐姐明日就和太子妃说去。”
“姐姐。”紫雀扯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头,神情恍惚道:“你有殿下万千宠爱,名分自然已经不重要了。只是陆公子对我并没有情义,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听她这么一说,沉容也沉默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思量许久报赧道:“是姐姐想错了。”
紫雀笑着摇摇头,蹲下身去,把袖子往上一滚,极力的去够一只荷花。
“小心点。”沉容担心道。
那是一株还未全然绽放的水荷,不如手掌大,边缘是温润的粉色,花瓣向内而粉色淡去,像是美人粉白的玉颊,含羞带怯,紫雀估摸了一段折下,把这株荷花插在了沉容的鬓角边,幽香沁脾,淡雅美丽。
“这荷花会在姐姐鬓上慢慢绽放,最后开至全盛,殿下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沉容喜不自禁,用手拨弄着那莲瓣笑道:“多谢你。”
*
南泊湖的南面,有七座画舫正在水上漂着,暂时没有移动的迹象。参加择选的六名少女分别端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座画舫中,屏息凝神,静待满天烟火。
葛氏则站在第七座画舫的船头,静静凝视着眼前这副万籁俱寂的景象,心中淡淡惆怅,却不知自己为何惆怅,便低头笑了自己一声。
突然,她感到画舫突然轻震了一下,一股浓烈的酒气朝她逼近,她不由蹙眉,正准备回头,却还未及动作,就被那人揽住腰拖进怀里。
她知道那是谁,而她战栗不能言。
今日陆长州一大早就从东宫出去,看样子,必定又是去了哪座青楼喝酒。
“你怎的喝的这样醉?”葛氏不禁有些生气,“你明明知道今天是为你选妃的日子。”她试图去拨开他的手,他却始终箍的死紧。
“所以我才多喝了点,”陆长州哑然失笑,“若是侥幸,我说不定可以把其中哪个姑娘看成你。”
她心中某个地方突然被刺痛了一下,然而她无暇顾忌,这副情景不能给任何人看见,但陆长州这副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跟他说不清楚,还是先进舱里再说。
于是她犹豫了一瞬,轻轻的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慢慢的把他的手移开,这次他倒是很顺从,然后领着他躲进舱里,两人对面而坐,舱里点着蜜蜡,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双眸晶亮,暗含笑意,一点都不是喝醉的样子。她略觉羞恼:“你没醉!”
“是,”陆长州点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想让自己醉,可是当我知道我即将要选择我的妻子,还不能选你的时候,我就怎么也醉不了。”
葛氏别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
他总是用他的嚣张来刺痛她,她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你知道太后族中的两个姑娘叫什么吗?”她转移话题。
“姓周呗。”他一挑眉,施施然向后一靠,了无兴趣的模样。
“等会儿第一个出场和最后一个出场的就是她们两个,你记得,要在她们两人中选。”她无奈,却仍耐心仔细的叮嘱他。
“为何?”他故意装作不懂,坏笑看她。
“论样貌,那两个姑娘是最出挑的,论家世,皇亲国戚配的上你,还可以给齐国带去一份安稳。”
他嬉笑看她,摇头道:“不不不,你的样貌才是最出挑的。”
葛氏憋不住一笑,不过经过极力的掩饰倒不是很明显,不过这一刹那的光景却让她忘了注意他,他已经行至她的身边,轻轻的在她的颊上烙下一吻。
她震惊,难以置信望着他,如一座静坐的石雕。
画舫随波轻轻荡漾,俊俏男子微醺含笑,半蹲于地,凝望眼前女子,只是那眼底深处,却是一抹不为人所察的伤痛。
忽有乐声伴着清风传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